果然称得
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
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
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
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
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
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是我胸襟狭隘了。”说着
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
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






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
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
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
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
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余岁后颇曾读书,
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
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
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
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
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
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么好东西相
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
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
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意
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着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
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
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
了起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
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
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
闪,拉着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着满山白雪,静静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
快进去吧,莫着了凉。”苗若兰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
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
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
见,突然之间,又不知都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各人一齐站起
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什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
“他上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
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没说。”宝
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
飘飘荡荡的,只想跟人闹着玩,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
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
躲了起来。现下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
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着这一个凶
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
苗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
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
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






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宝树之外,余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
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
害他。”
苗若兰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
教。”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
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
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
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着阮士
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
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
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请各位秉公
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
请教。”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
做没本钱的买卖……”
众人都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
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曹云奇叫道:“放屁!我
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
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
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哪里了?”
曹云奇站起身来,欲待再辩。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
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曹云奇一张脸胀得
通红,狠狠瞪着陶百岁,终于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
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什么了?”苗若兰
听他说话岔了开去,于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
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
陶百岁指着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
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
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他






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
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着什么
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
归农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
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
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
人凤骂一群人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只不过
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
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和尚说的却是谎话。苗姑娘问
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
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
了。”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得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
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
本领低微,怎敢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着胡一刀的
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阎基去大
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是田归农接见。他一五一十的
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
“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
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
知苗大侠就是。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
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说着赏了他三十两银子。那阎
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
提这三件大事。为什么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
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这么想嘛,只对了
一半。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
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的弹弓,对他当众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
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苗大侠如此扫
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归
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
用的刀剑之上。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
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
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哪有什么江湖
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天龙门
独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
全仗这毒药而得名。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
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是以见血封喉,端的厉害无比。”
余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
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
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
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
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
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按着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
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都得






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
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了。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历祖
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
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瞒不
说,这疑团总是难以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着历来规矩,他就
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
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哪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
从室内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
行。
“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
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
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
出宝刀,故意拖延推委么?”
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
那日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可
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着好心。”殷吉
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儿?”阮士中道:“你是想一
等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做独一无二的
掌门人。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
多势众,岂不是为所欲为么?”






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
宜之计。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
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这
总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
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着,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
“后来怎么了?”
殷吉道:“我回到家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
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弄,于是推我去
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
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着啦。殷叔父请回,多
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
不适,又不是什么难治的重病,她也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
中间定有古怪。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
师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
在房外探的么?”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
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闭门封剑,当着江湖豪
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改?
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又听这位阮
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做出这
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






中上上下下,哪一个还能服他?’”
殷吉说到这里,忽听得咕冬一声,田青文连人带椅,往
后便倒,已晕了过去。陶子安拔出单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
劈落。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陶百岁听
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
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
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
过去相助曹云奇。啪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已吃陶百岁椅子
重重一击。眼见厅上又是乱成一团。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
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是教人难以抗拒。陶子安一怔,收
回单刀。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
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
曲直。”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这时田
青文已慢慢醒转,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众人眼
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
报应,报应!’他反来复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
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叫子安来,我有
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
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
推门走出。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
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须不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






己房中。”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
一闪,喝问:‘哪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
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说着向殷
吉一揖。他明是陪罪,实是骂人。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
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脸,
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我……我……”说到这里,喉
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
不免都有些不忍之意,于是射向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
着几分气愤,几分怪责。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么?
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
家的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
田家……田伯父家中……”
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口称为“伯父”,不
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这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
妻,我正是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道:“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着脸避开,不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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