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
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契丹人
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
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想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
皆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
朝,我若挥军南征,却也未必便能一战而克。”转念又想:
“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
派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
“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
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
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
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
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
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
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呼,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
勒马停步。
段誉和虚竹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
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
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郁郁的狼头,张口露
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于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
“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
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论议:“乔帮主果真是
契丹人吗?那么他为甚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
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难解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
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
这是畏罪自杀。”
“甚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甚么事
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与
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
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
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
……那却又为了甚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
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
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
上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虚竹、段誉等一干人站在萧峰的遗体之旁,有的放声号
哭,有的默默垂泪。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大家都
走开。你们害死了我姊夫,在这里假惺惺的洒几点眼泪,又
有甚么用?”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阿紫。
虚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见识,被她一推,都让了开去。
阿紫凝视这萧峰的尸体,怔怔的瞧了半晌,柔声说道:
“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别理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的
待你好。”说着俯身下去,将萧峰的尸体抱了起来。萧峰身子
长大,上半身被她抱着,两脚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
夫,你现在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
这样才好。”
虚竹和段誉对望了一眼,均想:“她伤心过度,有些神智
失常了。”段誉垂泪道:“小妹,萧大哥慷慨就义,人死不能
复生,你……你……”走上几步,想去抱萧峰的尸体。
阿紫厉声道:“你别来抢我姊夫,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动
他。”
段誉回过头来,向木婉清使了个眼色。木婉清会意,走
到阿紫身畔,轻轻说道:“小妹子,萧大哥逝世,咱们商量怎
地给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声大叫,木婉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阿紫
叫道:“走开,走开!你再走近一步,我一剑先杀了你。”
木婉清皱了眉头,向段誉摇了摇头。
忽听得关门左侧的群山中有人长声叫道:“阿紫,阿紫,
我听到你声音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叫声甚是凄厉,许
多人认得是做过丐帮帮主、化名为庄聚贤的游坦之。
各人转过头向叫声来处望去,只见游坦之双手各持一根
竹杖,左杖探路,右杖搭在一个中年汉子的肩头上,从山坳
里转了出来。那中年汉子却是留守灵鹫宫的乌老大。但见他
脸容憔悴,衣衫褴褛,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虚竹等登时明
白,游坦之是逼着他领路来寻阿紫,一路之上,想必乌老大
吃了不少苦头。
阿紫怒道:“你来干甚么?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这里,我听见你声音了,终
于找到你了!”右杖上运劲一推,乌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飞奔。
两人来得好快,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阿紫身边。
虚竹和段誉等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游坦之到来,心想
此人甘愿以双目送给阿紫,和她渊源极深,或可劝得她明白,
当下又退开了几步,不欲打扰他二人说话。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罢?没人欺侮姑娘罢?”一
张丑脸之上,现出了又是喜悦,又是关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么办?”游坦之忙道:“是
谁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说,我去跟他拚命。”阿紫冷笑一
声,指着身边众人,说道:“他们个个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脑
儿将他们都杀了罢!”
游坦之道:“是。”问乌老大道:“老乌,是些甚么人得罪
了姑娘?”乌老大道:“人多得很,你杀不了的。”游坦之道:
“杀不了也要杀,谁教他们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现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
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你。”
游坦之伤心欲绝,道:“你……你再也不要见我……”
阿紫高声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姊夫说
我欠了你的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欢。”蓦地里右
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用
力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
欠你甚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虽不能视物,但听到身周众人齐声惊呼,声音中
带着惶惧,也知是发生了惨祸奇变,嘶声叫道:“阿紫姑娘,
阿紫姑娘!”
阿紫抱着萧峰的尸身,柔声说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
别人甚么了。以前我用毒针射你,便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今日总算如了我的心愿。”说着抱着萧峰,迈步便行。
群豪见她眼眶中鲜血流出,掠过她雪白的脸庞,人人心
下惊怖,见她走来,便都让开了几步。只见她笔直向前走去,
渐渐走近山边的深谷。众人都叫了起来:“停步,停步!前面
是深谷!”
段誉飞步追来,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间足下踏一个空,竟向万丈深谷
中摔了下去。
段誉伸手抓时,嗤的一声,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
身旁风声劲急,有人抢过,段誉向左一让,只见游坦之也向
谷中摔落。段誉叫道:“啊哟!”向谷中望去,但见云封雾锁,
不知下面究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边上,尽皆唏嘘叹息。武功较差者见到山
谷旁尖石嶙峋,有如锐刀利剑,无不心惊。玄渡等年长之人,
知道当年玄慈、汪帮主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的故事,知
道萧峰之母的尸身便葬在这深谷之中。
忽听关上鼓声响起,那传令的军官大声说道:“奉镇守雁
门关都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非辽国奸细,特准尔等入
关,唯须安份守己,毋得喧哗,是为切切。”
关下群豪破口大骂:“咱们宁死也不进你这狗官把守的关
口!”“若不是狗官昏懦,萧大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进
关去,杀了狗官!”众人戟指关头,拍手顿足的叫骂。
虚竹、段誉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几拜,翻山越岭而去。
那镇守雁门关指挥使见群豪声势汹汹,急忙改传号令,又
不准众人进关,待见群豪骂了一阵,渐渐散去,上山绕道南
归,这才宽心。即当修下捷表,快马送到汴梁,说道亲率部
下将士,血战数日,力敌辽军十余万,幸陛下洪福齐天,朝
中大臣指示机宜,众将士用命,格毙辽国大将南院大王萧峰,
杀伤辽军数千,辽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赵煦得表大喜,传旨关边,犒赏三军,指挥使以下,
各各加官进爵。赵煦自觉英明武勇,远迈太祖太宗,连日赐
宴朝臣,宫中与后妃欢庆。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庆祝
大捷之表,源源而来。
段誉与虚竹、玄渡、吴长风等群豪分手,自与木婉清、钟
灵、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回归大理。
进入大理国境,王语嫣已和大理国的侍卫、武士候在边
界迎接。段誉说起萧峰和阿紫的情事,众人无不黯然神伤。一
行人径向南行,段誉不欲惊动百姓,命众人不换百官服色,仍
作原来的行商打扮。
这一日将到京城,段誉要去天龙寺拜见枯荣大师和皇伯
父段正明,眼见天色渐黑,离天龙寺尚有六十余里,要找个
地方歇脚。忽听得树林中有个孩子的声音叫道:“陛下,陛下,
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吃糖?”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认得陛下?”走向树林
去看时,只听得林中有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
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这语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和王语嫣吃了一惊,两人手挽着手,隐身树后,向
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
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
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
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
人皆有封赏。”
坟边垂首站着一个女子,却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衣衫,明
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见她从一只篮中取出糖果糕
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
糕饼吃!”语音呜咽,一滴滴泪水落入了竹篮之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王语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
容复同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
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
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
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
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
中兀自喃喃不休。
(全书完)






后 记
在改写修订《天龙八部》时,心中时时浮起陈世骧先生
亲切而雍容的面貌,记着他手持烟斗侃侃而谈学问的神态。中
国人写作书籍,并没有将一本书献给某位师友的习惯,但我
热切的要在《后记》中加上一句:“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
朋友——陈世骧先生。”只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但愿他在天之
灵知道我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陈先生只见过两次面,够不上说有深厚交情。他曾
写过两封信给我,对《天龙八部》写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惭
愧的话。以他的学问修养和学术地位,这样的称誉实在是太
过份了。或许是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形式小说的偏爱,或许由
于我们对人世的看法有某种共同之处,但他所作的评价,无
论如何是超过了我所应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悦,除了得到这
样一位著名文学批评家的认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
为他指出,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的无聊作品,其中也
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
当时我曾想,将来《天龙八部》出单行本,一定要请陈
先生写一篇序。现在却只能将陈先生的两封信附在书后,以
纪念这位朋友。当然,读者们都会了解,那同时是在展示一
位名家的好评。任何写作的人,都期待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评。
如果读者看了不感到欣赏,作者的工作变成毫无意义。有人
读我的小说而欢喜,在我当然是十分高兴的事。
陈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
见。”那是有个小故事的,陈先生告诉我,夏济安先生也喜欢
我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在书铺中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绘
着四个人,夏先生觉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龙八部》中所写的
“四大恶人”,就买了来,写上我的名字,写了几句赞赏的话,
想寄给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他托陈先生转寄。陈先生随
手放在杂物之中,后来就找不到了。夏济安先生曾在文章中
几次提到我的武侠小说,颇有溢美之辞。我和他的缘份更浅,
始终没能见到他一面,连这张圣诞卡也没收到。我阅读《夏
济安日记》等作品之时,常常惋惜,这样一位至性至情的才
士,终究是缘悭一面。
《天龙八部》于一九六三年开始在《明报》及新加坡《南
洋商报》同时连载,前后写了四年,中间在离港外游期间,曾
请倪匡兄代写了四万多字。倪匡兄代写那一段是一个独立的
故事,和全书并无必要联系,这次改写修正,征得倪匡兄的
同意而删去了。所以要请他代写,是为了报上连载不便长期
断稿。但出版单行本,没有理由将别人的作品长期据为己有。
在这里附带说明,并对倪匡兄当年代笔的盛情表示谢意。
曾学柏梁台体而写了四十句古体诗,作为《倚天屠龙
记》的回目,在本书则学填了五首词作回目。作诗填词我是
完全不会的,但中国传统小说而没有诗词,终究不像样。这
些回目的诗词只是装饰而已,艺术价值相等于封面上的题签
——初学者全无功力的习作。
一九七八·十·


附录
陈世骧先生书函
一九六六·四·廿二
金庸吾兄:去夏欣获瞻仰,并蒙畅尊址,珍存,返美后时欲
书候,辄冗忙仓促未果。《天龙八部》必乘闲断续读之,同人
知交,欣嗜各大著奇文者自多,杨莲生、陈省身诸兄常相聚
谈,辄喜道钦悦。惟夏济安兄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一个
耳。青年朋友诸生中,无论文理工科,读者亦众,且有栩然
蒙“金庸专家”之目者,每来必谈及,必欢。间有以《天龙
八部》稍松散,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为词者,然亦为喜
笑之批评,少酸腐蹙眉者。弟亦笑语之曰,“然实一悲天悯人
之作也……盖读武侠小说者亦易养成一种泛泛的习惯,可说
读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习惯一成,所求者狭而有
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此为读一般的书听一般的戏则可,
但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
住楔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书中的人
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
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
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
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
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而在每
逢动人处,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恐怖与怜悯,再
说句更陈腐的话,所谓‘离奇与松散’,大概可叫做‘形式与
内容的统一’罢。”话说到此,还是职业病难免,终究掉了两
句文学批评的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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