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们投错胎去做南人,便是罪过。”
说着连珠箭发,又是一个,一壶箭射不到一半,十余名汉人
无一幸免,有的立时毙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时未能气绝,倒
在地下呻吟。众辽兵大声喝采,齐呼:“万岁!”
萧峰当时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辽帝的羽箭,但在众
军眼前公然削了皇帝的面子,可说大逆不道,但脸上一股不
以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来。
耶律洪基笑道:“怎样?”正要收弓,忽见一骑马突过猎
围,疾驰而至。耶律洪基见马上之人作汉人装束,更不多问,
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那人射了过去。那人一伸手,竖
起两根手指,便将羽箭挟住。此时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
人左手伸起,又将第二箭挟住,胯下坐骑丝毫不停,径向辽
主冲来。耶律洪基箭发珠连,后箭接前箭,几乎是首尾相连。
但他发得快,对方接得也快,顷刻之间,一个发了七枝箭,一
个接了七枝箭。
辽兵亲卫大声吆喝,各挺长矛,挡在辽主之前,生怕来
人惊驾。
其时两人相距已不甚远,萧峰看清楚来人面目,大吃一
惊,叫道:“阿紫,是你?不得对皇上无礼。”
马上乘者格格一笑,将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掷给卫兵,跳
下马来,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礼,说道:“皇上,我接你的箭,
可别见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来,叫道:“姊夫,你是来迎接我么?”双足
一登,飞身跃到萧峰马前。






萧峰见她一双眼睛已变得炯炯有神,又惊又喜,叫道:
“阿紫,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给我治的,
你说好不好?”萧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心头一凛,
只觉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苦伤心,照说她双
眼复明。又和自己重会,该当十分欢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
流露出来的心情竟如此凄楚?可是她的笑声之中,却又充满
了愉悦之意。萧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甚么委屈。”
阿紫突然一声尖叫,向前跃出。萧峰同时也感到有人在
自己身后突施暗算,立即转身,只见一柄三股猎叉当胸飞来。
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顺手一掷,那猎叉插入横卧在地一人的
胸膛。那人是名汉人猎户,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时未死,拚
着全身之力,将手中猎叉向萧峰背心掷来。他见萧峰身穿辽
国高官服色,只盼杀得了他,稍雪无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着那气息已结的猎户骂道:“你这不自量力的猪
狗,居然想来暗算我姊夫!”
耶律洪基见阿紫一叉掷死那个猎户,心下甚喜,说道:
“好姑娘,你身手矫捷,果然了得。刚才这一叉自然伤不了咱
们的南院大王,但万一他因此而受了一点轻伤,不免误了朕
的大事。好姑娘,该当如何赏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个官儿玩
玩。不用像姊夫那样大,可也不能太小,教人家瞧我不起。”
耶律洪基笑道:“咱们大辽国只有女人管事,却没女人做官的。
这样罢,你本来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级,封你做公主,叫
做甚么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
道:“做公主可不干!”耶律洪基奇道:“为甚么不做?”阿紫






道:“你跟我姊夫是结义兄弟,我若受封为公主,跟你女儿一
样,岂不是矮了一辈?”
耶律洪基见阿紫对萧峰神情亲热,而萧峰虽居高位,却
不近女色,照着辽人的常习,这样的大官,别说三妻四妾,连
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来对阿紫也颇具情意,多半为了她
年纪尚小,不便成亲,当下笑道:“你这公主是长公主,和我
妹子同辈,不是和我女儿同辈。我不但封你为‘平南公主’,
连你的一件心愿,也一并替你完偿了如何?”
阿紫俏脸一红,道:“我有甚么心愿?陛下怎么又知道了?
你做皇帝的人,却也这么信口开河。”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对耶律洪基说话,也不拘甚么君臣之礼。
辽国礼法本甚粗疏,萧峰又是耶律洪基极宠信的贵人,阿
紫这么说,耶律洪基只是嘻嘻一笑,道:“这平南公主你若是
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声道:“阿紫谢恩。”萧峰也躬身行礼,
道:“谢陛下恩典。”他待阿紫犹如自己亲妹,她既受辽帝恩
封,萧峰自也道谢。
耶律洪基却道自己所料不错,心道:“我让他风风光光的
完婚,然后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萧峰心中却在盘算:
“皇上此番南来,有甚么用意?他为甚么将阿紫的公主封号称
为‘平南’?平南,平南,难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吗?”
耶律洪基握住萧峰的右手,说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
见,过去说一会儿话。”
二人并骑南驰,骏足坦途,片刻间已驰出十余里外。平
野上田畴荒芜,麦田中都长满了荆棘杂草。萧峰寻思:“宋人






怕我们出来打草谷,以致将数十万亩良田都抛荒了。”
耶律洪基纵马上了一座小丘,立马丘顶,顾盼自豪。萧
峰跟了上去,随着他目光向南望去,但见峰峦起伏,大地无
有尽处。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着南方,说道:“兄弟,记得三十余年
之前,父皇曾携我来此,向南指点大宋的锦绣山河。”萧峰道:
“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长于南蛮之地,多识南方的山川人
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咱们北国苦寒之地舒适得多?”
萧峰道:“地方到处都是一般。说到‘舒适’二字,只要过得
舒齐安适,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惯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惯
在北方住。老天爷既作了这般安排,倘若强要调换,不免自
寻烦恼。”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惯
了,却又移来北地,岂不心下烦恼?”萧峰道:“臣是浪荡江
湖之人,四海为家,不比寻常的农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赐以
栖身之所,高官厚禄,深感恩德,更有甚么烦恼?”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向他脸上凝视。萧峰不便和他四目
相视,微笑着将目光移了开去。
耶律洪基缓缓说道:“兄弟,你我虽有君臣之份,却是结
义兄弟,多日不见,却如何生份了?”萧峰道:“当年微臣不
知陛下是我大辽国天子,以致多有冒渎,妄自高攀,既知之
后,岂敢仍以结义兄弟自居?”耶律洪基叹道:“做皇帝的人,
反而不能结交几个推心置腹、义气深重的汉子。兄弟,我若
随你行走江湖。无拘无束,只怕反而更为快活。”
萧峰喜道:“陛下喜爱朋友,那也不难。臣在中原有两个






结义兄弟,一是灵鹫宫的虚竹子,一是大理段誉,都是肝胆
照人的热血汉子。陛下如果愿见,臣可请他们来辽国一游。”
他自回南京后,每日但与辽国的臣僚将士为伍,言语性子,格
格不入,对虚竹、段誉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们来辽国聚
会盘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结义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
了。你可遣急足分送书信,邀请他们到辽国来,朕自可各封
他们二人大大的官职。”萧峰微笑道:“请他们来玩玩倒是不
妨,这两位兄弟,做官是做不来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说道:“兄弟,我观你神情言语,心
中常有郁郁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临四海,何事不能为
你办到?却何以不对做哥哥的说?”
萧峰心下感动,说道:“不瞒陛下说,此事是我生平恨事,
铸成大错,再难挽回。”当下将如何错杀阿朱之事大略说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声道:“难怪兄弟三十多岁年
纪,却不娶妻,原来是难忘旧人。兄弟,你所以铸成这个大
错,推寻罪魁祸首,都是那些汉人南蛮不好,尤其是丐帮一
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负义。你也休得烦恼,我克日兴兵,讨
伐南蛮,把中原武林、丐帮众人,一古脑儿的都杀了,以泄
你雁门关外杀母之仇,聚贤庄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欢南蛮的
美貌女子,我挑一千个、二千个来服侍你,却又何难?”
萧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道:“我既误杀阿朱,此生终
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
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
惯了后宫千百名宫娥妃子,哪懂得‘情’之一字?”说道:






“多谢陛下厚恩,只是臣与中原武人之间的仇怨,已然一笔勾
销。微臣手底已杀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报,实是无穷无
尽。战衅一启,兵连祸结,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说道:“宋人文弱,只会大言炎炎,
战阵之上,实是不堪一击。兄弟英雄无敌,统兵南征,南蛮
指日可待,哪有甚么兵连祸结?兄弟,哥哥此次南来,你可
知为的是甚么事?”萧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与贤弟赐聚别来之情。
贤弟此番西行,西夏国的形势险易,兵马强弱,想必都已了
然于胸。以贤弟之见,西夏是否可取?”
萧峰吃了一惊,寻思:“皇上的图谋着实不小,既要南占
大宋,又想西取西夏。”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
夏公主招亲的热闹,全没想到战阵攻伐之事。陛下明鉴,臣
子历险江湖,近战搏击,差有一日之长,但行军布阵,臣子
实在一窍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贤弟不必过谦。西夏国王
这番大张旗鼓的招驸马,却闹了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当
真好笑。其实当日贤弟带得十万兵去,将西夏公主娶回南京,
倒也甚好。”萧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强兵在手,要
甚么便有甚么。”
耶律洪基说道:“做哥哥的此番南来,第二件事为的是替
兄弟增爵升官。贤弟听封。”萧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
再望……”耶律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萧峰只
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
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钦此。”






萧峰心下迟疑,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微臣无功,实不
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萧
峰听他口气严峻,知道无可推辞,只得叩头道:“臣萧峰谢恩。”
洪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呢。”双手扶起。说
道:“兄弟,我这次南来,却不是以南京为止,御驾要到汴梁。”
萧峰又是一惊,颤声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么
……”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为我先
行,咱们直驱汴梁。日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
子的皇宫之中。”萧峰道:“陛下是说咱们要和南朝开仗?”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开仗,而是南蛮要和我较量。
南朝太皇太后这老婆子主政之时,一切总算井井有条,我虽
有心南征,却也没十足把握。现下老太婆死了,赵煦这小子
乳臭未干,居然派人整饬北防、训练三军,又要募兵养马,筹
办粮秣,嘿嘿,这小子不是为了对付我,却又对付谁?”
萧峰道:“南朝训练士兵,那也不必去理他。这几年来宋
辽互不交兵,两国都很太平。赵煦若来侵犯,咱们自是打他
个落花流水。他若畏惧陛下声威,不敢轻举妄动,咱们也不
必去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广人稠,物产殷富,
如果出了个英主,真要和大辽为敌,咱们是斗他们不过的。天
幸赵煦这小子胡作非为,斥逐忠臣,连苏大胡子也给他贬斥
了。此刻君臣不协,人心不附,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此
时不举,更待何时?”
萧峰举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
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焰冲天,无数男女老幼在马蹄






下辗转呻吟,羽箭蔽空,宋兵辽兵互相斫杀,纷纷堕于马下,
鲜血与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声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将南朝收列版
图,好几次都是功败垂成。今日天命攸归,大功要成于我手。
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史,那是何等的美事?”
萧峰双膝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
耶律洪基微微一惊,道:“你要甚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
无有不允。”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
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主,纵得南朝土地,亦
是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损
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不愿南征,心想自来
契丹的王公贵人、将帅大臣,一听到“南征”二字,无不鼓
舞踊跃,何以萧峰却一再劝阻?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
若有重忧,寻思:“我封他为宋王、平南大元帅,那是我大辽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他为甚么反而不喜?是了,他
虽是辽人,但自幼为南蛮抚养长大,可说一大半是南蛮子。大
宋于他乃是父母之邦,听我说要发兵去伐南蛮,他便竭力劝
阻。以此看来,纵然我勉强他统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尽力。”
便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萧峰道:“征战乃国家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
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
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封赏萧峰重爵,命他统
率雄兵南征,原是顾念结义兄弟的情义,给他一个大大的恩






典,料想也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当头大泼冷水,又不
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大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
目中,南朝是比辽国更为要紧了?你是宁可忠于南朝,不肯
忠于我大辽?”
萧峰拜伏于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契丹人,自是
忠于大辽。大辽若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尽忠报国,万死
不辞。”
耶律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萌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常
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如不先发制人,说
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你说甚么尽忠报国,万死不辞,可
是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奉命?”
萧峰道:“臣平生杀人多了,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
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
耶律洪基听他说要辞官,更是愤怒,心中立时生出杀意,
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斫将下去,但随即转念:“此人
武功厉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势必为他所害。何况昔日他于
我有平乱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杀功
臣,究竟于恩义有亏。”当下长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
“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以勉强,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
能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萧峰虽拜伏于地,但身侧之人便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
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杀人之
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说下去,越说越僵,难免翻脸,当
即说道:“遵旨!”站起身来,牵过耶律洪基的坐骑。
耶律洪基一言不发,一跃上马,疾驰而去。先前君臣并
骑南行,北归时却是一先一后,相距里许。萧峰知道耶律洪
基对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随太近,既令他心中不安,而他提
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远远堕后。
回到南京城中,萧峰请辽帝驻跸南院大王王府。耶律洪
基笑道:“我不来打扰你啦,你清静下来,细想这中间的祸福
利害。我自回御营下榻。”当下萧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御营。
耶律洪基从上京携来大批宝刀利剑、骏马美女,赏赐于
他。萧峰谢恩,领回王府。
萧峰甚少亲理政务,文物书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
也没甚么书房,平时便在大厅中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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