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婉清应变奇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随手抓了段誉,向
前窜出。段誉先行着地,木婉清跟着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怀
中。段誉怕她受伤,双手牢牢抱住,只听得黑玫瑰长声悲嘶,
已堕入下面万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难过,忙挣脱段誉的抱持,奔到涧边,但见
白雾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躯,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
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登时昏倒在地。
段誉大吃一惊,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见她
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对涧有人
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射死这两个小贼!”段誉抬起头来,
只见对涧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转身急奔,突
然间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耳畔擦过。
他跌跌撞撞的冲了几步,蹲低了身子,抱着木婉清而行,
飕的一声,又有一箭从头顶飞过。段誉见左首有块大岩石,当
即扑过去躲在石后,霎时间但听得噗噗噗之声不绝于耳,无
数暗器都打在石上,弹了开去。段誉一动也不敢动,突然呼
的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投了过来,飞过岩石,落在他身
旁,投石之人显是膂力极强,居然将这样大一块石头投出十
数丈外,只是相距远了,难以取得准头。段誉心想此处未脱
险境,当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气的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
料想敌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这才止步。
他喘了几口气,将木婉清稳稳的放在草地之上,转身缩
在山岩之后,向前望去。
只见对崖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指手划脚,纷纷议论,偶






尔山风吹送过来几句,都是怒骂呼喝之言,看来这些人一时
无法追得过来。段誉心想:“倘若他们绕着山道,从那一边爬
上山来,咱二人仍是无法得脱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吓得脚也软了,几乎站
立不定。只见崖下数百丈处波涛汹涌,一条碧绿大江滚滚而
过,原来已到了澜沧江边。江水湍急无比,从这一边是无论
如何上不来的,但敌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后再攀援而上,终
究能来杀了自己和木婉清。他叹了一口气,心想暂脱危难,也
是好的,以后如何,且待事到临头再说,适才说过的那句话
又涌向心头:“多活得半日,却也不无小补。”
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设法相救,只
见她背后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枚钢锥,鲜血已染满了半边衣衫。
段誉大吃一惊,在马背上时坐在她身前,适才仓皇逃命,没
发觉她竟然受此重伤,脑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经死
了?”当即拉开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试,幸好微微尚有呼
吸,心想:“须得拔去钢锥,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锥柄,咬
紧牙关,用力一拔,钢锥应手而起。他不知闪避,一股鲜血
只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声,醒了转来,但跟着又晕了过去。
段誉死命按住她的伤口,不让鲜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
却哪里按得住?他无法可施,随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
中嚼烂了,敷上她伤口,但鲜血涌出,立将草泥冲开,忽地
记起:“先前她中了钩伤,曾从怀中取出药来敷上,不久便止
了血。”
轻轻伸手到她怀中,将触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来,见






是一只黄杨木梳子、一面小铜镜,两块粉红色的手帕、另有
三只小木盒、一个瓷瓶。他见到这些闺阁之物,不禁一呆,这
时方始意会到,眼前这人是个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乱
掏乱寻,未免太也无礼,而这些梳镜巾盒之属,和这个杀人
不眨眼的魔头却又实在难以联在一起。
他曾见木婉清从瓷瓶倒了些绿色粉末给司空玄,冒充是
童姥的灵药,可不知这些绿粉能不能止血,揭开一只盒子,登
时幽香扑鼻,见盒中盛的乃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装的是半盒
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黄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
并无气息,黄色粉末却极为辛辣,一嗅之下,登时打个喷嚏,
心想:“不知这是金创药,还是杀人的毒药?倘若用错了,岂
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过了半晌,她微微睁开
眼来。
段誉大喜,忙问:“木姑娘,哪一盒药能止血治伤?”木
婉清道:“红色的。”说了三字,又闭上眼睛。段誉再问:“红
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誉好生奇怪,心想红色的这一盒明明
是胭脂,怎能治伤?但她既如此说,且试一试再说,总是胜
于将毒药敷上了伤口。
于是将她伤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轻
轻敷上。手指碰到她伤口时,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觉痛,身
子一缩。段誉安慰道:“莫怕,莫怕,咱们先止了血再说。”说
也奇怪,这胭脂竟然灵效无比,涂上伤口不久,流血便慢慢
少了;又过了一会,伤口中渗出淡黄色水泡。段誉自言自语:
“金创药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这时心神才略略宁定,听得对崖上叫骂






喧哗声已然止息,寻思:“莫非他们真的从谷中攻上来么?”伏
在地下爬到崖边一张,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不出所料,果
见对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虽深,总
有尽头,这些人只须到了谷底,便可攀到这边崖上,看来最
多过得两三个时辰,敌人便即攻到了。
虽然身处绝境,总不能束手待毙,相度四周地势,见处
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临江,三面皆是深谷,无路可逃,他
长长叹了口气,将木婉清抱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
风,然后弓着身子搬集石块,聚在崖边低洼之处。好在崖上
到处全是乱石,没多时便搬了五六百块。诸事就绪,便坐在
木婉清身旁闭目养神。
这一坐倒,便觉光屁股坐在沙砾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
道:“我二人这是‘夬卦’,‘九四,臀无肤,其行次且;牵羊
悔亡,闻言不信。’‘次且’者,趑趄也,却行不顺也,这一
卦再准也没有了。我是‘臀无肤’。这‘肤’字如改成个
‘裤’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说男子爱骗人,正是‘闻言不
信’。可是她‘牵羊悔亡’,我岂不是成了一头羊?但不知她
是不是后悔?”
他彻夜未睡,实已疲累不堪,想了几句《易经》,便欲睡
去,然知敌人不久即至,却哪里敢睡着?只闻到木婉清身上
发出阵阵幽香,适才试探她鼻息之时,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
面幕,当时悬念她生死,没留神她嘴巴鼻子长得如何,这时
却不敢无端端的再去揭开她面幕瞧个清楚,回想起来,似乎
她脸上肌肤白嫩,至少不会是她所说的那般“满脸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开她面幕一看,她决






计不会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
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归于尽,倘若直到一命呜呼之时仍
然不曾见过她一面,岂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隐隐又怕她当
真是满脸的大麻皮,寻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老是戴
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这姑娘行事凶恶,料想和‘清
秀美丽’四字无缘,不看也罢。”
一时心意难决,要想起个卦来决疑,却越来越倦,竟尔
朦朦胧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听到喀喇声响,急忙奔到
崖边,只见五六名汉子正悄没声的从这边山崖攀将上来。只
是山崖陡峭,上得极为艰难。段誉暗叫:“好险,好险!”拿
起一块石头,向崖边投了下去,叫道:“别上来,否则我可不
客气了。”
他居高临下,投石极是方便,攀援上山的众汉子和他相
距数十丈,暗器射不上来,听到他的叫声,便即停步,但迟
疑了片刻,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继续爬上。段誉将五六
块石头乱投下去,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汉子被石块
击中,堕入下面深谷,显是粉身碎骨而亡。其余汉子见势头
不对,纷纷转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个失足,又
是摔得尸骨无存。
段誉自幼从高僧学佛,连武艺也不肯学,此时生平第一
次杀人,不禁吓得脸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惊走众人,不意
竟然连杀两人,又累得一人摔死,虽然明知若不拒敌,敌人
上山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无幸,但终究难过之极。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边,只见她已然坐起,倚身






山石。段誉又惊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
清不答,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圆孔中射出来,凝视着他,颇有
严峻凶恶之意。段誉柔声劝道:“你躺着再歇一会儿,我去找
些水给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来,是不是?”
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擦了擦眼泪,呜咽道:“我
失手打死了两人,又……又吓得……吓得跌死了一人。”木婉
清见他哭泣,好生奇怪,问道:“那便怎样?”段誉呜咽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无故杀人,罪业非小。”顿足又
道:“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闻知讯息,定必悲伤万分,
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木婉清
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儿,是不是?”段誉道:“我父母是有
的,妻儿却还没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但这目光一瞬
即逝,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说道:“他
们上得山来,杀不杀你?杀不杀我?”段誉道:“那多半是要
杀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宁可让人杀死,却不愿杀人?”
段誉低头沉思,道:“倘若单是为我自己,我决不愿杀人。
不过……不过,我不能让他们害你。”木婉清厉声道:“为甚
么?”段誉道:“你救过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
问你一句话,你若有半分虚言,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
说着右臂微抬,对准了他。段誉道:“你杀了这许多人,原来
短箭是从袖中射出来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誉道:“你又不会杀
我,我怕甚么?”木婉清狠狠的道:“你惹恼了我,姑娘未必
不杀你。我问你,你见过我的脸没有?”段誉摇摇头,道:






“没有。”木婉清道:“当真没有?”她话声越来越低,额上面
幕湿了一片,显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渗出,但话声仍是十
分严峻。
段誉道:“我何必骗你?你其实不用‘闻言不信’。”木婉
清道:“我昏去之时,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誉摇头道:“我
只顾治你背上伤口,没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气又急,喘息道:
“你……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药了?”段
誉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灵,我万万料想不到这居然是金
创药膏。”
木婉清道:“你过来,扶我一扶。”段誉道:“好!你原不
该说这许多话,多歇一会,再想法子逃生。”说着走过去扶她,
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间拍的一声,左颊上热辣辣的吃
了一记耳光。她虽在重伤之余,出手仍是极为沉重。
段誉给她打得头晕眼花,身子打了个旋,双手捧住面颊,
怒道:“你……你干么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胆小贼,你……
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怒
之下,登时晕倒,横斜在地。
段誉一惊,也不再记她掌掴之恨,忙抢过去扶起。只见
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渗出,适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
在慢慢收口的伤处复又破裂。
段誉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但若不救,
她势必失血过多而死。事已如此,只好从权,最多不过给她
再打两记耳光而已。”于是撕下衣襟,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
渍,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更闻到阵阵幽香,当
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敷上伤口。






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一睁眼,便向他恶狠狠的
瞪视。段誉怕她再打,离得远远地。木婉清道:“你……你又
……”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凉,知道段誉又替自己敷上了
新药。段誉道:“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气,
没力气说话。
段誉听到左首淙淙水声,走将过去,见是一条清澈的山
溪,于是洗净了双手,俯下身去喝了几口,双手捧着一掬清
水,走到木婉清身边,道:“张开嘴来,喝水罢!”木婉清微
一迟疑,流了这许多血后,委实口渴得厉害,于是揭起面幕
一角,露出嘴来。
其时日方正中,明亮的阳光照在她下半张脸上。段誉见
她下颏尖尖,脸色白腻,一如其背,光滑晶莹,连半粒小麻
子也没有,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
牙齿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她实是个绝色
美女啊!”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不住流下,溅得木婉清半边
脸上都是水点,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段誉一怔,便不
敢多看,转头向着别处。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还要,再去拿些来。”段
誉依言再去取水,接连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誉爬到崖边张望,只见对面崖上还留着七八名汉子,手
中各持弓箭,监视着这边。再向山谷中望时,不见有人爬上,
但料知敌人决不会就此死心,势必是另筹攻山之策。
他摇了摇头,又到溪边捧些水喝了,再洗去脸上从木婉
清伤口中喷出来的血渍,心想:“那断肠散的解药,吃不吃其
实也不相干,不过还是吃了罢。”从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






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这解药苦得很,远不如
断肠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这般美貌。最好
是来个‘睽’卦‘初六’、‘丧马’,‘见恶人无咎’。”
又想:“这崖顶上有水无食,敌人其实不必攻山,数日之
后,咱二人饿也饿死了。”垂头丧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说道:
“可惜这山上没果子,否则也好采几枚来给你解饥。”
木婉清道:“这些废话,说来有甚么用?”过了一会,问
道:“你怎么识得钟家小妞儿的?”段誉将如何在剑湖宫中初
识钟灵、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说了。
木婉清一声不响的听完,冷笑道:“你不会武功,却多管
江湖上闲事,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段誉歉然道:“我自作
自受,也没话好说,只是连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连累我甚么?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结下
的,世上便没你这个人,他们还不是一般的来围攻我?只不
过若没有你,我便可以了无牵挂……杀个……杀个痛快,给
他们乱刀分尸,也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她说道“了无牵
挂”四字,顿了一顿,觉得亲口承认牵挂于他,大是不该,不
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段誉全没觉得,而
她语音有异,段誉也没留神,只道她伤后体弱,说话不畅,便
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几天,待背上伤处好了,那时再冲杀
出去,他们也未必拦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说得稀
松平常,我这伤几天之内怎好得了?对方好手着实不少
……”
猛听得对面崖上一声厉啸,只震得群山鸣响。木婉清不
禁全身一震,颤声道:“那……那是谁?内功这等了得?”一






伸手,抓住了段誉的手臂。只听得啸声回绕空际,久久不绝,
群山所发出的回声来去冲击,似乎群鬼夜号,齐来索命。其
时虽是天光白日,段誉于一刹那间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来。过
了良久,啸声才渐渐止歇。
木婉清道:“这人武功厉害得紧,我说甚么也是没命的了。
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罢,不用再管我了。”段誉微笑道:
“木姑娘,你把段誉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虽然名誉极坏,也
不至于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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