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只
约莫感到,一行人是向东南方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
间,地势越来越高,终于大车再也无法上去。星宿派众弟子
将玄难等叫出车来。步行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地,见竹荫森
森,景色清幽,山涧旁用巨竹搭着一个凉亭,构筑精雅,极
尽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
还是亭子。冯阿三大为赞佩,左右端相,惊疑不定。
众人刚在凉亭中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来。当先二人
是丁春秋的弟子,当是在车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是传讯的。后
面跟着两个身穿乡农衣衫的青年汉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
身行礼,呈上一封书信。
丁春秋拆开一看,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还没死心,
要再决生死,自当奉陪。”
那青年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炮仗,打火点燃。砰的一声,
炮仗窜上了天空。寻常炮仗都是“砰”的一声响过,跟着在
半空中“拍”的一声,炸得粉碎,这炮仗飞到半空之后,却
拍拍拍连响三下。冯阿三向康广陵低声道:“大哥,这是本门
的制作。”
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队人来,共有三十余人,都是乡农打
扮,手中各携长形兵刃。到得近处,才见这些长物并非兵刃,
乃是竹杠。每两根竹杠之间系有绳网,可供人乘坐。
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肃客,大家不用客气,便坐了上去
罢。”当下玄难等一一坐上绳网。那些青年汉子两个抬一个,
健步如飞,向山上奔去。
丁春秋大袖飘飘,率先而行。他奔行并不急遽,但在这
陡峭的山道上宛如御风飘浮,足不点地,顷刻间便没入了前
面竹林之中。
邓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大法,一直心中愤懑,均觉误为
妖邪所伤,非战之罪,这时见到他轻功如此精湛,那是取巧
不来的真实本领,不由得叹服,寻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
我也不是他对手。”风波恶赞道:“这老妖的轻功真是了得,佩
服啊佩服!”他出口一赞,星宿群弟子登时竞相称颂,说得丁
春秋的武功当世固然无人可比,而且自古以来的武学大师,什
么达摩老祖等,也都大为不及,谄谀之烈,众人闻所未闻。
包不同道:“众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确是胜过了任何
门派,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弟子大喜。一人问道:
“依你之见,我派最厉害的功夫是哪一项?”包不同道:“岂止
一项,至少也有三项。”众弟子更加高兴,齐问:“是哪三项?”
包不同道:“第一项是马屁功。这一项功夫如不练精,只
怕在贵门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第二项是法螺功,若不将
贵门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嘘,不但师父瞧你不起,在同门之间
也必大受排挤,无法立足。这第三项功夫呢,那便是厚颜功
了。若不是抹杀良心,厚颜无耻,又如何练得成马屁与法螺
这两大奇功。”
他说了这番话,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一齐
向他拳足交加,只是这几句话犹似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岂
知星宿派弟子听了这番话后,一个个默默点头。一人道:“老
兄聪明得紧,对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甚深。不过这马屁、法
螺、厚颜三门神功,那也是很难修习的。寻常人于世俗之见
沾染甚深,总觉得有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坏的。只要心中
存了这种无聊的善恶之念、是非之分,要修习厚颜功便是事
倍功半,往往在要紧关头,功亏一篑。”
包不同本是出言讥刺,万万料想不到这些人安之若素,居
之不疑,不由得大奇,笑道:“贵派神功深奥无比,小子心存
仰慕,还要请大仙再加开导。”
那人听包不同称他为“大仙”,登时飘飘然起来,说道:
“你不是本门中人,这些神功的秘奥,自不能向你传授。不过
有些粗浅道理,跟你说说倒也不妨。最重要的秘诀,自然是
将师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
包不同抢着答:“当然也是香的。更须大声呼吸,衷心赞
颂……”那人道:“你这话大处甚是,小处略有缺陷,不是
‘大声呼吸’,而是‘大声吸,小声呼’。”包不同道:“对对,
大仙指点得是,倘若是大声呼气,不免似嫌师父之屁……这
个并不太香。”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天资很好,倘若投入本门,该有
相当造诣,只可惜误入歧途,进了旁门左道的门下。本门的
功夫虽然变化万状,但基本功诀,也不繁复,只须牢记‘抹
杀良心’四字,大致也差不多了。”
包不同连连点头,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
对贵派心向往之,恨不得投入贵派门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荐
么?”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门,当真谈何容易,那
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的考验,谅你也无法经受得起。”另一名弟
子道:“这里耳目众多,不宜与他多说。姓包的,你若真有投
靠本门之心,当我师父心情大好之时,我可为你在师父面前
说几句好话。本派广收徒众,我瞧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师
父大发慈悲,收你为徒,日后或许能有些造就。”包不同一本
正经的道:“多谢,多谢。大仙恩德,包某没齿难忘。”
邓百川、公冶乾等听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
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以
吹牛拍马为荣,实是罕见罕闻。”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进了一个山谷。谷中都是松树,山
风过去,松声若涛。在林间行了里许,来到三间木屋之前。只
见屋前的一株大树之下,有二人相对而坐。左首一人身后站
着三人。丁春秋远远站在一旁,仰头向天,神情甚是傲慢。
一行人渐渐行近,包不同忽听得身后竹杠上的李傀儡喉
间“咕”的一声,似要说话,却又强行忍住。包不同回头望
去,见他脸色雪白,神情极是惶怖。包不同道:“你这扮的是
什么?是扮见了鬼的子都吗?吓成这个样子!”李傀儡不答,
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说话。
走到近处,见坐着的两人之间有块大石,上有棋盘,两
人正在对弈。右首是个矮瘦的干瘪老头儿,左首则是个青年
公子。包不同认得那公子便是段誉,心下老大没味,寻思:
“我对这小子向来甚是无礼,今日老子的倒霉样儿却给他瞧了
去,这小子定要出言讥嘲。”
但见那棋盘雕在一块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是晶莹发
光,双方各已下了百余子。丁春秋慢慢走近观弈。那矮小老
头拈黑子下了一着,忽然双眉一轩,似是看到了棋局中奇妙
紧迫的变化。段誉手中拈着一枚白子,沉吟未下,包不同叫
道:“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输了,这就跟包的难兄难弟,一
块儿认输罢。”段誉身后三人回过头来,怒目而视,正是朱丹
臣等三名护卫。
突然之间,康广陵、范百龄等函谷八友,一个个从绳网
中挣扎起来,走到离那青石棋盘丈许之处,一齐跪下。
包不同吃了一惊,说道:“捣什么鬼?”四字一说出口,立
即省悟,这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儿,便是聋哑老人“聪辩先
生”,也即是康广陵等函谷八友的师父。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
秋的死对头,强仇到来,怎么仍好整以暇的与人下棋?而且
对手又不是什么重要脚色,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而已?
康广陵道:“你老人家清健胜昔,咱们八人欢喜无限。”函
谷八友被聪辩先生苏星河逐出了师门,不敢再以师徒相称。范
百龄道:“少林派玄难大师瞧你老人家来啦。”
苏星河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深深一揖,说道:“玄难大师
驾到,老朽苏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众人一瞥,
便又转头去瞧棋局。
众人曾听薛慕华说过他师父被迫装聋作哑的缘由,此刻
他居然开口说话,自是决意与丁春秋一拚死活了。康广陵、薛
慕华等等都不自禁的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兴奋,亦复担心。
玄难说道:“好说,好说!”见苏星河如此重视这一盘棋,
心想:“此人杂务过多,书画琴棋,无所不好,难怪武功要不
及师弟。”
万籁无声之中,段誉忽道:“好,便如此下!”说着将一
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苏星河脸有喜色,点了点头,意似嘉
许,下了一着黑子,段誉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
白子,苏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两人下了十余着,段誉吁了
口长气,摇头道:“老先生所摆的珍珑深奥巧妙之极,晚生破
解不来。”
眼见苏星河是赢了,可是他脸上反现惨然之色,说道:
“公子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
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连说了四声“可
惜”,惋惜之情,确是十分深挚。段誉将自己所下的十余枚白
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木盒。苏星河也捡起了十余枚黑子。棋
局上仍然留着原来的阵势。
段誉退在一旁,望着棋局怔怔出神:“这个珍珑,便是当
日我在无量山石洞中所见的。这位聪辩先生,必与洞中的神
仙姊姊有甚渊源,待会得便,须当悄悄地向他请问,可决计
不能让别人听见了。否则的话,大家都拥去瞧神仙姊姊,岂
不亵渎了她?”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龄是个棋迷,远远望
着那棋局,已知不是“师父”与这位青年公子对弈,而是
“师父”布了个“珍珑”,这青年公子试行破解,却破解不来。
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膝盖便即抬了起来,伸长了脖子,想
看个明白。
苏星河道:“你们大伙都起来!百龄,这个‘珍珑’,牵
涉异常重大,你过来好好的瞧上一瞧,倘能破解得开,那是
一件大大的妙事。”
范百龄大喜,应道:“是!”站起身来,走到棋盘之旁,凝
神瞧去。
邓百川低声问道:“二弟,什么叫‘珍珑’?”公冶乾也低
声道:“‘珍珑’即是围棋的难题。那是一个人故意摆出来难
人的,并不是两人对弈出来的阵势,因此或生、或劫,往往
极难推算。”寻常“珍珑”少则十余子,多者也不过四五十子,
但这一个却有二百余子,一盘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乾于
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会不懂,也就不看了。
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实是此道高手,见这一局棋劫
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
复杂无比。他登时精神一振,再看片时,忽觉头晕脑胀,只
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觉胸口气血翻涌。他
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发觉原先以为这块白棋是死的,其
实却有可活之道,但要杀却旁边一块黑棋,牵涉却又极多,再
算得几下,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
血。
苏星河冷冷的看着他,说道:“这局棋原是极难,你天资
有限,虽然棋力不弱,却也多半解不开,何况又有丁春秋这
恶贼在旁施展邪术,迷人心魄,实在大是凶险,你到底要想
下去呢,还是不想了?”范百龄道:“生死有命,弟……我……
我……决意尽心尽力。”苏星河点点头,道:“那你慢慢想罢。”
范百龄凝视棋局,身子摇摇晃晃,又喷了一大口鲜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却又何苦来?这老贼布下的
机关,原是用来折磨、杀伤人的,范百龄,你这叫做自投罗
网。”
苏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称师父做什么?”丁
春秋道:“他是老贼,我便叫他老贼!”苏星河道:“聋哑老人
今日不聋不哑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缘由。”丁春秋道:“妙极!
你自毁誓言,是自己要寻死,须怪我不得。”
苏星河随手提起身旁的一块大石,放在玄难身畔,说道:
“大师请坐。”
玄难见这块大石无虑二百来斤,苏星河这样干枯矮小的
一个老头儿,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举重若轻,毫不费
力的将这块巨石提了起来,功力实是了得,自己武功未失之
时,要提这块巨石当然也是易事,但未必能如他这般轻描淡
写,行若无事,当下合十说道:“多谢!”坐在石上。
苏星河又道:“这个珍珑棋局,乃先师所制。先师当年穷
三年心血,这才布成,深盼当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
解。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说到这里,眼
光向玄难、段誉、范百龄等人一扫,说道:“玄难大师精通禅
理,自知禅宗要旨,在于‘顿悟’。穷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
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见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气模溢
的八九岁小儿,棋枰上往往能胜一流高手。虽然在下参研不
透,但天下才士甚众,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师当年留下了这
个心愿,倘若有人破解开了,完了先师这个心愿,先师虽已
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难心想:“这位聪辩先生的师父徒弟,倒均是一脉相传,






于琴棋书画这些玩意儿,个个都是入了魔,将毕生的聪明才
智,浸注于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让丁春秋在本门中横行
无忌,无人能加禁制,实乃可叹。”
只听苏星河道:“我这个师弟,”说着向丁春秋一指,说
道:“当年背叛师门,害得先师饮恨谢世,将我打得无法还手。
在下本当一死殉师,但想起师父有个心愿未了,倘若不觅人
破解,死后也难见师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这
些年来,在下遵守师弟之约,不言不语,不但自己做了聋哑
老人,连门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强着他们做了聋子哑子。唉,
三十年来,一无所成,这个棋局,仍是无人能够破解。这位
段公子固然英俊潇洒……”
包不同插口道:“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潇洒更是大大不
见得,何况人品英俊潇洒,跟下棋有什么干系,欠通啊欠通!”
苏星河道:“这中间大有干系,大有干系。”包不同道:“你老
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啊。”苏星河向他
凝视片刻,微微一笑。包不同道:“你定说我包不同比你老先
生更加的丑陋古怪……”
苏星河不再理他,续道:“段公子所下的十余着,也已极
尽精妙,在下本来寄以极大期望,岂不知棋差一着,最后数
子终于还是输了。”
段誉脸有惭色,道:“在下资质愚鲁,有负老丈雅爱,极
是惭愧……”
一言未毕,猛听得范百龄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向
后便倒。苏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声,三枚棋子弹出,打
中了他胸中穴道,这才止了他喷血。






众人正错愕间,忽听得拍的一声,半空中飞下白白的一
粒东西,打在棋盘之上。
苏星河一看,见到一小粒松树的树肉,刚是新从树中挖
出来的,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这“珍
珑”的关键所在。他一抬头,只见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树之
后,露出淡黄色长袍一角,显是隐得有人。
苏星河又惊又喜,说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胜之
喜。”正要以黑子相应,耳边突然间一声轻响过去,一粒黑色
小物从背后飞来,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苏星河所要
落子之处。
众人“咦”的一声,转过头去,竟一个人影也无。右首
的松树均不高大,树上如藏得有人,一眼便见,实不知这人
躲在何处。苏星河见这粒黑物是一小块松树皮,所落方位极
准,心下暗自骇异。那黑物刚下,左首松树后又射出一粒白
色树肉,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一粒黑物盘旋上天,跟着直线落下,
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四五路上。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发
自何处,便难以探寻,这黑子弯弯曲曲的升上半空,落下来
仍有如此准头,这份暗器功夫,实足惊人。旁观众人心下钦
佩,齐声喝采。
采声未歇,只听得松树枝叶间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慕
容公子,你来破解珍珑,小僧代应两着,勿怪冒昧。”枝叶微
动,清风飒然,棋局旁已多了一名僧人。这和尚身穿灰布僧
袍,神光莹然,宝相庄严,脸上微微含笑。
段誉吃了一惊,心道:“鸠摩智这魔头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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