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
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所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
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旧事重提……”说到
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说道:“这个位子,迟早
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甚么事,
原是不该推辞。只是我已答应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
神教之事,请恕晚辈不能应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不听我吩咐,日后
会有甚么下场,你该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
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
慢慢再说不迟。”
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
“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问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
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里,殿外
有十余人朗声说道:“玄武堂属下长老、堂主、副堂主,五枝
香香主、副香主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圣教主。教主中兴
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
跪下。
任我行以前当日月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
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
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
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因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
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
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
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
令狐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遥,灯光
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颇为朦胧,心下忽想:“坐
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
只听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众人心
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来为东方不败尽力,言语之中,
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
算旧帐,不知会受到如何惨酷的刑罚。更有一干新进,从来
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
升职免祸,料想换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声颂扬。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
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
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
我原非顺她之意不可。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
嶽派的掌门,对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恒
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一获自由,加盟神教,也
可商量。可是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不是枉自为人?我日后
娶盈盈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头跪拜,那是应有之
义,可是甚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甚么‘文成武德,仁
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
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只是东
方不败与杨莲亭所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
主听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
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见到魔教十长
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
若非如此,日月教焉能与正教抗衡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
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云、贾布、童百熊、孤
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哪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这样一群
豪杰之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
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
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
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
只听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
道:“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
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
既往不咎。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
共享荣华富贵。”
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
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
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
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
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
令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
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
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
只听得有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
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滥杀无辜,赏罚有私,爱听
恭维的言语,祸乱神教。有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
令,强人服食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饮食穷侈极欲,吃
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令狐冲心道:“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
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友或是与众部属同食。东方不败
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甚么大罪?”
但听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加琐
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
居不出。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说他武
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
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
们说得对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五人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
险些儿尽数命丧他绣花针下。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
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
接着又听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强抢民女,淫辱教
众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
已自宫,甚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
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
来,向他怒目而视。
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
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甚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
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可别惹你爹爹生气。”
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的牌楼,从竹篮下挂了
下去。
二人偎倚着坐在竹篮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与
崖上长殿中的情景换了另一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
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到一
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场恶梦。
从此而后,说甚么也不再踏上黑木崖来了。”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甚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
起去吗?”盈盈脸上一红,道:“我们……我们……”令狐冲
道:“甚么?”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我怎能跟
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
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
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爹了,倘若我跟了
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
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
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细微,
几不可闻。
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篮和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
望出来时但觉朦朦胧胧,盈盈虽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
距却又似极远,好像她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触摸。
竹篮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篮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
去?”令狐冲道:“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十五聚会,推
举五岳派的掌门。他野心勃勃,将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
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
术非你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
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倘
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
“待得你当上了五岳派的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
那……那……那可更加难了。”
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我不
过么?”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
“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
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
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
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葵花宝典》上的武功,那
宝典早已给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
盈盈道:“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
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
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不妨担心别人,却决计不必为我担
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
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
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俩的事,早已天下皆知。
给你充军到南海荒岛的那些朋友们,可以让他们回来了罢?”
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们回来就是。”
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
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
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但
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
令狐冲道:“是了!”伸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
红,娇羞无限,伸手推开了他。
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上马出了日月教。
三十二并派
不一日,令狐冲回到恒山。在山脚下守望的恒山弟子望
见了,报上山去,群弟子齐来迎接。接着居于恒山别院中的
群豪,也一窝蜂的涌过来相见。令狐冲问起别来情况。祖千
秋道:“启禀掌门人,男弟子们都住在别院,没一人敢上主峰,
规矩得很。”令狐冲喜道:“那就好极。”
仪和笑道:“他们确是谁也没上主峰来,至于是否规矩得
很,只怕未必。”令狐冲问:“怎么?”仪和道:“我们在主庵
之中,白天晚上,总是听得通元谷中喧哗无比,没片刻安静。”
令狐冲哈哈大笑,道:“要这些朋友们有片刻安静,可就难了。”
令狐冲当下简略说了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欢
声雷动,叫嚷声响彻山谷。大家都想:“任教主夺回大位,圣
姑自然权重。大伙儿今后的日子一定好过得多。”
令狐冲上了见性峰,到无色庵中,在定闲等三位师太灵
位前磕了头,与仪和、仪清等大弟子商议,离三月十五嵩山
之会已无多日,恒山派该当首途去河南了。仪和等都说,为
了对抗嵩山派的并派之议,带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声势
浩大,但难免引得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非议,也让左冷
禅多了反对恒山派的借口。仪和道:“掌门师兄剑法上胜了左
冷禅,出任五岳掌门人就已顺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
兄在旁,势必多生枝节。”令狐冲微笑道:“咱们的主旨是让
左冷禅吞并不了其余四派。我做恒山派掌门人已挺不像样,更
不用说做五岳派掌门人了。大家都说不带通元谷这些仁兄们
去嵩山,那么不带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三人说了。计
无施等也说以不带通元谷群豪为妥,要令狐冲带同众女弟子
先去,他三人自会向群豪解释明白。当晚令狐冲和群豪纵酒
痛饮,喝得烂醉如泥,原定次日动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时日
已过午,一切都未收拾定当,只得顺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
令狐冲才率同一众女弟子向嵩山进发。
一行人行了数日,这天来到一处市镇,众人在一座破败
的大祠堂中做饭休息。郑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
防嵩山派又搞甚么阴谋诡计。
过不多时,郑萼和秦绢飞步奔来,叫道:“掌门师兄,快
来看!”两人脸上满是笑容,显是见到了滑稽之极的事。仪和
忙问:“甚么事?”秦绢笑道:“师姊你自己去看。”
令狐冲等跟着她二人奔进一家客店,走到西边厢一间客
房门外,只见一张炕上几人叠成一团,正是桃谷六仙。六人
都是动弹不得。
令狐冲大为骇异,忙走进房中,将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
了下来,见他口中塞有一个麻核桃,便给他挖出。桃根仙立
时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个个不得好死,十八
代灰孙子个个生下来没屁股眼……”令狐冲笑道:“喂,桃根
仙大哥,我可没得罪你啊。”桃根仙道:“我怎么会骂你?你
别缠夹!这狗娘养的,老子见了他,将他撕成八块、十六块、
三十四块……”令狐冲问道:“你骂谁?”
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骂他骂谁?”令狐冲又将
余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
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叽哩咕噜的含
糊说话,待得麻核离口,便道:“大哥,你说得不对,八块的
一倍是十六块,十六块的一倍是三十二块,你怎么说是三十
四块?”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欢说三十四块,却又怎地?我
又没说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花仙道:“为甚
么一倍加二?那可没有道理。”两人身上穴道尚未解开,只嘴
巴一得自由,立即辩了起来。
令狐冲笑道:“两位且别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桃花仙骂道:“不戒和不可不戒这两个臭和尚,他祖宗十
八代个个是臭和尚!”
令狐冲笑道:“怎么骂起不戒大师来啦?”桃根仙道:“不
骂他骂谁?你不告而别,祖千秋跟大伙儿一说,我六兄弟怎
肯不去嵩山瞧热闹?自然跟了来啦。我们还要抢在你头里。走
到这里,遇见了不可不戒这臭和尚,假装跟我们喝酒,又说
见到六只狗子咬死一头大虫,骗我们出去瞧。哪知道他太师
父不戒这臭和尚却躲在门角落里,冷不防把我们一个个都点
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说道我们如上嵩山,定要坏
了令狐掌门的大事。他奶奶的,我们怎会坏你的大事?”
令狐冲这才明白,笑道:“这一次是桃谷六仙赢了,不戒
大师输了。下次你们六兄弟见到他师徒俩,千万不能提起这
件事,更不可跟他们二人动手。否则的话,天下英雄好汉问
起原因,都知道不戒大师折在桃谷六仙手里,他面目无光,太
丢人了。”桃根仙和桃花仙连连点头,说道:“下次见到这两
个臭和尚,我们只装作没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师徒俩难以
做人。”令狐冲笑道:“赶快解开这几位的穴道要紧,他们可
给憋得狠了。”当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带上
了房门,以免听他六兄弟缠夹不清的争吵。
郑萼笑问:“大师哥,这六兄弟在干甚么?”秦绢笑道:
“他们在叠罗汉。”桃花仙登时便骂:“小尼姑,胡说八道,谁
说我们是在叠罗汉?”秦绢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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