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叫你……”令狐冲道:“叫我甚么?”田伯光笑道:
“叫你做我的师公。”
令狐冲一呆,道:“田兄,不戒大师爱女之心,无微不至。
然而这桩事情,你也明知是办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
说那可难得很,说你曾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众攻打少林
寺。我说:‘任大小姐的相貌虽然及不上我师父的一成,可是
令狐公子和她有缘,已给她迷上了,旁人也是无法可施。’公
子,在太师父面前,我不得不这么说,以便保留几枚牙齿来
吃东西,你可别见怪。”令狐冲微笑道:“我自然明白。”
田伯光道:“太师父说:这件事他也知道,他说那很好办,
想个法子将任大小姐杀了,不让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说
不可,倘若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自杀。太师父道:
‘这也说得是。令狐冲这小子死了,我女儿要守活寡,岂不倒
霉?这样罢,你去跟令狐冲这小子说,我女儿嫁给他做二房,
也无不可。’我说:‘太师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岂可如
此委屈?’他叹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姑娘如嫁不成令狐冲,






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长。’他说到这里,突然流下泪来。唉,
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两人面面相对,都感尴尬。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师
父对我的吩咐我都对你说了。我知道这其中颇有难处,尤其
你是恒山派掌门,更加犯忌。不过我劝你对我师父多说几句
好话,让她高高兴兴,将来再瞧着办罢。”
令狐冲点头道:“是了。”想起这些日来每次见到仪琳,确
是见她日渐瘦损,却原来是为相思所苦。仪琳对他情深一往,
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纪幼小,料想这些闲情稍
经时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后在仙霞岭上和她重逢,自闽至
赣,始终未曾单独跟她说过甚么话。此番上恒山来,更是大
避嫌疑。自己名声早就不佳,于世人毁誉原不放在心上,可
不能坏了恒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恒山女弟子传授剑法之
外,平日极少和谁说甚么闲话,往日装疯乔痴的小丑模样,更
早已收得干干净净。此刻听田伯光说到往事,仪琳对自己的
一番柔情,蓦地里涌上心头。
眼望着远处山头皑皑积雪,正自沉思,忽听得山道上有
大群人喧哗之声。见性峰上向来清静,从无有人如此吵嚷,正
诧异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数百人涌将上来,当先一人叫道:
“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头
子。他身后计无施、祖千秋、以及黄伯流、司马大、蓝凤凰、
游迅、漠北双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冲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说道:“在下受定闲师太
遗命,只得前来执掌恒山派门户,没敢惊动众位朋友。怎地
大伙儿都到了?”






这些人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经过一场生死搏斗,已
是患难之交。众人纷纷抢上,将他围在中间,十分亲热。老
头子大声道:“大伙儿听得公子已将圣姑接了出来,人人都十
分欢喜。公子出任恒山派掌门,此事早已轰传红湖,大伙儿
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该死之极了。”这些人豪迈爽快,三
言两语之间,已是笑成一片。
令狐冲自上恒山之后,对着一群尼姑、姑娘,说话行事,
无不极尽拘束,此刻陡然间遇上这许多老友,自是不胜之喜。
黄伯流道:“我们是不速之客,恒山派未必备有我们这批
粗胚的饮食,酒食饭菜,这就挑上山来了。”令狐冲喜道:
“那再好也没有了。”心想:“这情景倒似当年五霸冈上的群豪
大会。”说话之间,又有数百人上山。计无施笑道:“公子,咱
们自己人不用客气。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来
我们这些浑人。大家自便最好。”
这时见性峰上已喧闹成一片。恒山众弟子绝未料到竟有
这许多宾客到贺,均各兴奋。有些见多识广的老成弟子,察
觉来贺的这些客人颇为不伦不类,虽有不少知名之士,却均
是邪派高手,也有许多是绿林英雄、黑道豪客。恒山派门规
索严,群弟子人人洁身自爱,纵然同是正教之士,也少交往。
这些左道旁门的人物,向来对之绝不理睬,今日竟一窝蜂的
涌上峰来。但眼见掌门人和他们抱腰拉手,神态亲热,也只
好心下嘀咕而已。
到得午间,数百名汉子挑了鸡鸭牛羊、酒菜饭面来到峰
上。令狐冲心想:“见性峰上供奉白衣观音,自己一做掌门人,
便即大鱼大肉,杀猪宰羊,未免对不住恒山派历代祖宗。”当






下命这些汉子在山腰间埋灶造饭。一阵阵酒肉香气飘将上来,
群尼无不暗暗皱眉。
群豪用过中饭,团团在见性峰主庵前的旷地上坐定。令
狐冲坐在西首之侧,数百名女弟子依着长幼之序,站在他身
后,只待吉时一到,便行接任之礼。
忽听得丝竹声响,一群乐手吹着箫笛上峰。中间两名青
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来,豪群中“咦、啊”之声四起,不少
人站起身来。
左首青衣老者蜡黄面皮,朗声说道:“日月神教东方教主,
委派贾布、上官云,前来祝贺令狐大侠荣任恒山派掌门。恭
祝恒山派发扬光大,令狐掌门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声,轰然叫了起来。
这些左道之士大半与魔教有瓜葛,其中还有人服了东方
不败的“三尸脑神丹”,听到“东方教主”四字便即心惊胆战。
群豪就算不识得这两个老者的,也都久闻其名,左首那人是
“黄面尊者”贾布,右首那人复姓上官,单名一个云字,外号
叫做“雕侠”。两人武功之高,据说远在一般寻常门派的掌门
人与帮主、总舵主之上。两人在日月神教之中,资历也不甚
深,但近数年来教中变迁甚大,元老耆宿如向问天一类人或
遭排斥,或自行退隐,眼前贾布与上官云是教中极有权势、极
有头脸的第一流人物。这一次东方不败派他二人亲来,对令
狐冲可说是给足面子了。
令狐冲上前相迎,说道:“在下与东方先生素不相识,有
劳二位大驾,愧不敢当。”他见那“黄面尊者”贾布一张瘦脸
蜡也似黄,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那






“雕侠”上官云长手长脚,双目精光灿烂,甚有威势,足见二
人内功均甚深厚。
贾布说道:“令狐大侠今日大喜,东方教主说道原该亲自
前来道贺才是。只是教中俗务羁绊,无法分身,令狐掌门勿
怪才好。”
令狐冲道:“不敢。”心想:“瞧东方不败这副排场,任教
主自是尚未夺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现下
怎样了?”
贾布侧过身来,左手一摆,说道:“一些薄礼,是东方教
主的小小心意,请令狐掌门晒纳。”丝竹声中,百余名汉子抬
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来。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壮汉抬着,瞧
各人脚步沉重,箱子中所装物事着实不轻。
令狐冲忙道:“两位大驾光临,令狐冲已感荣宠,如此重
礼,却万万不敢拜领。还请上复东方先生,说道令狐冲多谢
了,恒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这些华贵的物事。”
贾布道:“令狐掌门若不笑纳,在下与上官兄弟可为难得
紧了。”略略侧头,向上官云道:“上官兄弟,你说这话对不
对?”上官云道:“正是!”
令狐冲心下为难:“恒山派是正教门派,和你魔教势同水
火,就算双方不打架,也不能结交为友。再说,任教主和盈
盈就要去跟东方不败算帐,我怎能收你的礼物?”便道:“两
位兄台请复上东方先生,所赐万万不敢收受。两位倘若不肯
将原礼带回,在下只好遣人送到贵教总坛来了。”
贾布微微一笑,说道:“令狐掌门可知这四十口箱中,装
的是甚么物事?”令狐冲道:“在下自然不知。”贾布笑道:






“令狐掌门看了之后,一定再也不会推却了。这四十口箱子中
所装,其实也并非全是东方教主的礼物,有一部分原是该属
令狐掌门所有,我们抬了来,只是物归原主而已。”令狐冲大
奇,道:“是我的东西?那是甚么?”贾布踏上一步,低声道:
“其中大多数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饰和常用物
事,东方教主命在下送来,以供任大小姐应用。另外也有一
些,是教主送给令狐大侠与任大小姐的薄礼。许多事物混在
一起,分也分不开,令狐掌门也不用客气了。哈哈,哈哈。”
令狐冲生性豁达随便,向来不拘小节,见东方不败送礼
之意甚诚,其中又有许多是盈盈的衣物,却也不便坚拒,跟
着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便多谢了。”
只见一名女弟子快步过来,禀道:“武当派冲虚道长亲来
道贺。”令狐冲吃了一惊,忙迎到峰前。只见冲虚道人带着八
名弟子,走上峰来。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有劳道长大驾,
令狐冲感激不尽。”冲虚道人笑道:“老弟荣任恒山掌门,贫
道闻知,不胜之喜。少林寺方证、方生两位大师也要前来道
贺,不知他们两位到了没有?”令狐冲更是惊讶。
便在此时,山道上走上来一群僧人,当先二人大袖飘飘,
正是方证方丈和方生大师。方证叫道:“冲虚道兄,你脚程好
快,可比我们先到了。”
令狐冲迎下山去,叫道:“两位大师亲临,令狐冲何以克
当?”方生笑道:“少侠,你曾三入少林,我们到恒山来回拜
一次,那也是礼尚往来啊。”
令狐冲将一众少林僧和武当道人迎上峰来。峰上群豪见
少林、武当两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身驾到,无不骇异,说话也






不敢这么大声了。恒山一众女弟子个个喜形于色,均想:“掌
门师兄的面子可大得很啊。”
贾布与上官云对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对方证、方生、冲
虚等人上峰,似是视而不见。
令狐冲招呼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座,寻思:“记得师父
当年接任华山派掌门,少林派和武当派的掌门人并未到来,只
遣人到贺而已。其时我虽年幼,不知有哪些宾客,但师父、师
娘后来跟众弟子讲述当年就任掌门时的风光,也从未提过少
林、武当的掌门人大驾光临。今日他二位同时到来,难道真
的是向我道贺,还是别有用意?”
这时上峰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大都是当日曾参与攻打少
林寺之役的群豪。昆仑派、点苍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帮,
各大门派帮会,也都派人呈上掌门人、帮主的贺帖和礼物。令
狐冲见贺客众多,心下释然:“他们都是瞧着恒山派和定闲师
太的脸面,才来道贺,可不是凭着我令狐冲的面子。”
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却均并未遣人来贺。
耳听得砰砰砰三声号炮,吉时已届。令狐冲站到场中,躬
身抱拳,向众人团团为礼,朗声说道:“恒山派前任掌门定闲
师太不幸遭人暗算,与定逸师太同时圆寂。令狐冲兼承定闲
师太遗命,接掌恒山一派的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不
弃,大驾光临,恒山派上下,同蒙荣宠,不胜感激。”
磬钹声中,恒山派群弟子列成两行,鱼贯而前,居中是
仪和、仪清、仪真、仪质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
走到令狐冲面前,躬身行礼。令狐冲长揖还礼。
仪和说道:“四件法器,乃恒山派创派之祖晓风师太所传,






向由本派掌门人接管。新任掌门人令狐师兄便请收领。”令狐
冲应道:“是。”
四名大弟子将法器依次递过,乃是一卷经书,一个木鱼,
一串念珠,一柄短剑。令狐冲见到木鱼、念珠,不由得发窘,
只得伸手接过,双眼视地,不敢与众人目光相接。
仪清展开一个卷轴,说道:“恒山派五大戒律,一戒犯上
忤逆,二戒同门相残,三戒妄杀无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
结交奸邪。恒山派祖宗遗训,掌门师兄须当身体力行,督率
弟子,一概凛遵。”令狐冲应道:“是!”心想:“前三戒倒也
罢了,可是令狐冲持身不大端正,至于不得结交奸邪那一款,
更加令人为难。今日上峰来的宾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门
之士。”
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叫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令狐冲
不得擅篡恒山派掌门之位。”
呼喝声中,五个人飞奔而至,后面跟着数十人。当先五
人各执一面锦旗,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人群外数
丈处站定,居中那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五十来岁年纪。
令狐冲认得此人姓乐名厚,外号“大阴阳手”,是嵩山派
的一名好手,当日在河南荒郊曾和他交过手,长剑透他双掌
而过,是结下了极深梁子的。但他为人倒也光明磊落,那日
偷袭得手而制住了自己,却并不乘机便下杀手,重行跃开再
斗,自己很承他的情,当下抱拳说道:“乐前辈,您好。”
乐厚将手中锦旗一展,说道:“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
须遵左盟主号令。”
令狐冲道:“令狐冲接掌恒山门户后,是否还加盟五岳剑






派,可得好好商议商议。”
这时其余数十人都已上峰,却是嵩山、华山、衡山、泰
山四派的弟子。华山派那八人均是令狐冲当年的师弟,林平
之却不在其内。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
乐厚大声道:“恒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执掌门户。令
狐冲身为男子,岂可坏了恒山派数百年来的规矩?”
令狐冲道:“规矩是人所创,也可由人所改,这是本派之
事,与旁人并不相干。”
群豪之中已有人向乐厚叫骂起来:“他恒山派的事,要你
嵩山派来多管甚么鸟闲事?”“你奶奶的,快给我滚罢!”“甚
么五岳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脸。”
乐厚向令狐冲道:“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这里干甚么来
着?”令狐冲道:“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来观礼
的。”乐厚道:“这就是了。恒山派五大戒律,第五条是甚么?”
令狐冲心道:“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我便来跟你强辩。”说道:
“恒山五大戒律,第五戒是不得结交奸邪。像乐兄这样的人,
令狐冲是决计不会和你结交的。”
群豪一听,登时轰笑起来,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滚罢!”
乐厚以及嵩山、华山等各派弟子见了这等声势,均想敌
众我寡,对方倘若翻脸动手,那可糟糕。乐厚更想:“左师哥
这次可失算了。他料想见性峰上冷冷清清,只不过一些恒山
派的尼姑、姑娘,我们四派数十名好手,尽可制得住。令狐
冲剑术虽精,我们乘他手中无剑之时,师兄弟五人突以拳脚
夹攻,必可取他性命。哪知道贺客竟这么多,连少林、武当
的二大掌门也到了。”当下转身向方证和冲虚说道:“两位掌






门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须请两位说句
公道话。令狐冲招揽了这许多妖魔鬼怪来到恒山,是不是坏
了恒山派不得结交奸邪这一条门规?恒山派这样一个历时已
久、享誉甚隆的名门正派,在令狐冲手中转眼便闹得万劫不
复,两位是否坐视不理?”
方证咳嗽一声,说道:“这个……这个……唔……”心想
此人的话倒也有理,这里果然大多数是旁门左道之士,可是
难道要令狐冲将他们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听得山道上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叫声:“日月神教任大
小姐到!”
令狐冲惊喜交集,情不自禁的冲口而出:“盈盈来了!”急
步奔到崖边,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乘青呢小轿,快步上峰。小
轿之后跟着四名青衣女婢。
左道群豪听得盈盈到来,纷纷冲下山道去迎接,欢声雷
动,拥着小轿,来到峰顶。
小轿停下,轿帷掀开,走出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艳美少
女,正是盈盈。
群豪大声欢呼:“圣姑!圣姑!”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
人的神情,对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欢喜之情出自心底。
令狐冲走上几步,微笑道:“盈盈,你也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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