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时
要取,随时来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说你是
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果然说话这般油腔滑调,没点正经。也
不知是甚么缘份,我就是……就是喜欢了你这个轻薄浪子。”
令狐冲笑道:“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我可要对
你轻薄了。”说着坐起身来。
盈盈双足一点,身子弹出数尺,沉着脸道:“我心中对你
好,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
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令狐冲一本正经的道:“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
位年高德劭、不许我回头瞧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识令狐冲之时,他一直叫自己为
“婆婆”,神态恭谨之极,不由得笑靥如花,坐了下来,却和
令狐冲隔着有三四尺远。
令狐冲笑道:“你不许我对你轻薄,今后我仍是一直叫你
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孙子。”令狐冲道:“婆婆,
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许叫婆婆啦,待过得六十年,再
叫不迟。”令狐冲道:“若是现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这
一生可也不枉了。”
盈盈心神荡漾,寻思:“当真得能和他厮守六十年,便天
上神仙,也是不如。”
令狐冲见到她的侧面,鼻子微耸,长长睫毛低垂,容颜
娇嫩,脸色柔和,心想:“这样美丽的姑娘,为甚么江湖上成
千成万桀骜不驯的豪客,竟会对她又敬又畏,又甘心为她赴
汤蹈火?”想要询问,却觉在这时候说这等话未免大煞风景,
欲言又止。
盈盈道:“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说好了。”令狐冲道:“我
一直心中奇怪,为甚么老头子、祖千秋他们,会对你怕得这
么厉害。”盈盈嫣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你若不问明白这件
事,总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终当我是个妖魔鬼怪。”
令狐冲道:“不,不,我当你是位神通广大的活神仙。”
盈盈微笑道:“你说不了三句话,便会胡说八道。其实你
这人,也不见得真的是浮薄无行,只不过爱油嘴滑舌,以致
大家说你是个浪荡子弟。”令狐冲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时,可
曾油嘴滑舌吗?”盈盈道:“那你一辈子叫我作婆婆好了。”令
狐冲道:“我要叫你一辈子,只不过不是叫婆婆。”
盈盈脸上浮起红云,心下甚甜,低声道:“只盼你这句话,
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冲道:“你怕我油嘴滑舌,这一辈
子你给我煮饭,菜里不放猪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
会煮饭,连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冲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觉此时此刻,又
回到了当日的情景,心中满是缠绵之意。
盈盈低声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饭,我便煮一辈子饭
给你吃。”令狐冲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
饭,却又何妨?”盈盈轻轻的道:“你爱说笑,尽管说个够好
了。其实,你说话逗我欢喜,我也开心得很呢。”
两人四目交投,半晌无语。隔了好一会,盈盈缓缓道:
“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后来东方叔
叔……不,东方不败,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惯了,他行使
诡计,把爹爹囚禁起来,欺骗大家,说爹爹在外逝世,遗命
要他接任教主。当时我年纪还小,东方不败又机警狡猾,这
件事做得不露半点破绽,我也就没丝毫疑心。东方不败为了
掩人耳目,对我异乎寻常的优待客气,我不论说甚么,他从
来没一次驳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荣。”令狐冲道:
“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属下的了?”盈盈道:“他们也
不算正式的教众,不过一向归我教统属,他们的首领也大都
服过我教的‘三尸脑神丹’。”
令狐冲哼了一声。当日他在孤山梅庄,曾见魔教长老鲍
大楚、秦伟邦等人一见任我行那几颗火红色的“三尸脑神
丹”,登即吓得魂不附体,想到当日情景,不由得眉头微皱。
盈盈续道:“这‘三尸脑神丹’服下之后,每年须服一次
解药,否则毒性发作,死得惨不堪言。东方不败对那些江湖
豪士十分严厉,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药不发,每次总是
我去求情,讨得解药给了他们。”令狐冲道:“那你可是他们
的救命恩人了。”
盈盈道:“也不是甚么恩人。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
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原来这也是东方不败掩人耳目之策,
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爱护尊重。这样一来,自然
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
令狐冲点头道:“此人也当真工于心计。”盈盈道:“不过
老是要我向东方不败求情,实在太烦。再者,教里的情形也
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见了东方不败都要满口谀词,肉麻
无比。前年春天,我叫师侄绿竹翁陪伴,出来游山玩水,既
免再管教中的闲事,也不必向东方不败说那些无耻言语。想
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令狐冲瞧了一眼,想起绿竹巷中初遇
的情景,轻轻叹息一声,心中充满了柔情。过了好一会,说
道:“来到少林寺的这数千豪客,当然并非都曾服过我求来的
解药。但只要有一人受过我的恩惠,他的亲人好友、门下弟
子、所属帮众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说,他们到少
室山来,也未必真的是为了我,多半还是应令狐大侠的召唤,
不敢不来。”说到这里,抿嘴一笑。
令狐冲叹道:“你跟着我没甚么好处,这油嘴滑舌的本事,
倒也长进了三分。”
盈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
人便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点,待得年纪愈长,更
是颐指气使,要怎么便怎么,从无一人敢和她说一句笑话。此
刻和令狐冲如此笑谑,当真是生平从无此乐。
过了一会,盈盈将头转向山壁,说道:“你率领众人到少
林寺来接我,我自然喜欢。那些人贫嘴贫舌,背后都说我……
说我对你好,而你却是个风流浪子,到处留情,压根儿没将
我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幽幽的道:
“你这般大大的胡闹一场,总算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我就
算死了,也不枉担了这个虚名。”
令狐冲道:“你负我到少林寺求医,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
后来又给关在西湖底下,待得脱困而出,又遇上了恒山派的
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来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
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后山,也没受甚么苦。我独居一间
石屋,每隔十天,便有个老和尚给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甚
么人也没见过。直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来到少林,方丈要
我去相见,才知道他没传你易筋经。我发觉上了当,生气得
很,便骂那老和尚。定闲师太劝我不用着急,说你平安无恙,
又说是你求她二位师太来向少林方丈求情的。”
令狐冲道:“你听她这么说,才不骂方丈大师了?”
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听我骂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气,
说道:‘女施主,老衲当日要令狐少侠归入少林门下,算是我
的弟子,老衲便可将本门易筋经内功相授,助他驱除体内的
异种真气,但他坚决不允,老衲也是无法相强。再说,你当
日背负他上……当日他上山之时,奄奄一息,下山时内伤虽
然未愈,却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对他总也不无微功。’我想
这话也有道理,便说:‘那你为甚么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诳
语,那不是骗人么?’”
令狐冲道:“是啊,他们可不该瞒着你。”盈盈道:“这老
和尚说起来却又是一片道理。他说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
佛法化去我的甚么暴戾之气,当真胡说八道之至。”令狐冲道:
“是啊,你又有甚么暴戾之气了?”盈盈道:“你不用说好话讨
我喜欢。我暴戾之气当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当不少。不
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发作。”令狐冲道:“承你另眼相看,那
可多谢了。”
盈盈道:“当时我对老和尚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欺侮
我们年纪小的,也不怕丑。’老和尚道:‘那日你自愿在少林
寺舍身,以换令狐少侠这条性命。我们虽没治愈令狐少侠,可
也没要了你的性命。听恒山派两位师太说,令狐少侠近来在
江湖上着实做了不少行侠仗义之事,老衲也代他欢喜。冲着
恒山两位师太的金面,你这就下山去罢。’他还答应释放我百
余名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几拜。就这么着,我
跟恒山派两位师太下山来了。后来在山下遇到一个叫甚么万
里独行田伯光的,说你已率领了数千人到少林寺来接我。两
位师太言道:少林寺有难,她们不能袖手。于是和我分手,要
我来阻止你。不料两位心地慈祥的前辈,竟会死在少林寺中。”
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令狐冲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两位师太身上并无伤
痕,连如何丧命也不知道。”
盈盈道:“怎么没伤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见到两
位师太的尸身,我曾解开她们衣服察看,见到二人心口都有
一粒针孔大的红点,是被人用钢针刺死的。”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毒针?武林之中,
有谁是使毒针的?”
盈盈摇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
道。爹爹说,这针并非毒针,其实是件兵刃,刺人要害,致
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令狐
冲道:“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是
当心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
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
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
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
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
是。”
令狐冲扶着石壁坐起身来,但觉四肢运动如常,胸口也
不疼痛,竟似没受过伤一般,说道:“这可奇了,我师父踢了
我这一腿,好似没伤到我甚么。”
盈盈道:“我爹爹说,你已吸到不少别人的内力,内功高
出你师父甚远。只因你不肯运力和你师父相抗,这才受伤,但
有深厚内功护体,受伤甚轻。向叔叔给你推拿了几次,激发
你自身的内力疗伤,很快就好了。只是你师父的腿骨居然会
断,那可奇怪得很。爹爹想了半天,难以索解。”令狐冲道:
“我内力既强,师父这一腿踢来,我内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
折断腿骨,为甚么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说,吸自
外人的内力虽可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比之自
己练成的内力,毕竟还是逊了一筹。”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
去多想,只是想到害得师父受伤,更当着天下众高手之前失
尽了面子,实是负咎良深。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默然,偶然听到洞外柴火燃烧时的
轻微爆裂之声,但见洞外大雪飘扬,比在少室山上之时,雪
下得更大了。
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山洞外西首有几下呼吸粗重之声,
当即凝神倾听,盈盈内功不及他,没听到声息,见了他的神
情,便问:“听到了甚么?”令狐冲道:“刚才我听到一阵喘气
声,有人来了。但喘声急促,那人武功低微,不足为虑。”又
问:“你爹爹呢?”
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说出去溜跶溜跶。”说这句话时,
脸上一红,知道父亲故意避开,好让令狐冲醒转之后,和她
细叙离情。
令狐冲又听到了几下喘息,道:“咱们出去瞧瞧。”两人
走出洞来,见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已给新雪遮了一半。
令狐冲指着那两行足印道:“喘息声正是从那边传来。”
两人顺着足迹,行了十余丈,转过山坳,突见雪地之中,
任我行和向问天并肩而立,却一动也不动。两人吃了一惊,同
时抢过去。
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刚和父亲的
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
手上直透过来,惊叫:“爹,你……你怎么……”一句话没说
完,已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心中却已明白,父亲
中了左冷禅的“寒冰真气”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终于镇
压不住,寒气发作了出来,向问天是在竭力助她父亲抵挡。任
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被左冷禅以诡计封住穴道,下山之后,曾
向她简略说过。
令狐冲却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见任向二人脸
色极是凝重,跟着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几口气,才知适才所闻
的喘息声是他所发。但见盈盈身子战抖,当及伸手去握她左
手,立觉一阵寒气钻入了体内。他登时恍然,任我行中了敌
人的阴寒内力,正在全力散发,于是依照西湖底铁板上所刻
散功之法,将钻进体内的寒气缓缓化去。
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时一宽,向问天和盈盈的内力
和他所习并非一路,只能助他抗寒,却不能化散。他自己全
力运功,以免全身冻结为冰,已再无余力散发寒气,坚持既
久,越来越觉吃力。令狐冲这运功之法却是釜底抽薪,将
“寒冰真气”从他体内一丝丝的抽将出来,散之于外。
四人手牵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纷
纷落在四人头上脸上,渐渐将四人的头发、眼睛、鼻子、衣
服都盖了起来。
令狐冲一面运功,心下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脸上,
竟不消融?”他不知左冷禅所练的“寒冰真气”厉害之极,散
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他四人只脏腑血液才保有
暖气,肌肤之冷,已若坚冰,雪花落在身上,竟丝毫不融,比
之落在地下还积得更快。
过了良久良久,天色渐明,大雪还是不断落下。令狐冲
担心盈盈娇女弱质,受不起这寒气长期侵袭,只是任我行体
内的寒毒并未去尽,虽然喘息之声已不再闻,却不知此时是
否便可罢手,罢手之后是否另有他变。他拿不定主意,只好
继续助他散功,好在从盈盈的手掌中觉到,她肌肤虽冷,身
子却早已不再颤抖,自己掌心察觉到她手掌上脉搏微微跳动。
这时他双眼上早已积了数寸白雪,只隐隐觉到天色已明,却
甚么也看不到了。当下不住加强运功,只盼及早为任我行化
尽体内的阴寒之气。
又过良久,忽然东北角上远远传来马蹄声,渐奔渐近,听
得出是一骑前,一骑后,跟着听得一人大声呼叫:“师妹,师
妹,你听我说。”
令狐冲双耳外虽堆满了白雪,仍听得分明,正是师父岳
不群的声音。两骑不住驰近,又听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白
其中缘由,便乱发脾气,你听我说啊。”跟着听得岳夫人叫道:
“我自己不高兴,关你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好说?”听两人叫
唤和马匹奔跑之声,是岳夫人乘马在前,岳不群乘马在后追
赶。
令狐冲甚是奇怪:“师娘生了好大的气,不知师父如何得
罪了她。”
但听得岳夫人那乘马笔直奔来,突然间她“咦”的一声,
跟着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马止步,那马人
立了起来。不多时岳不群纵马赶到,说道:“师妹,你瞧这四
个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声,似是余怒未息,
跟着自言自语:“在这旷野之中,怎么有人堆了这四个雪人?”
令狐冲刚想:“这旷野间有甚么雪人?”随即明白:“我们
四人全身堆满了白雪,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娘把我们当
作了雪人。”师父、师娘便在眼前,情势尴尬,但这件事却实
在好笑之极。跟前却又栗栗危惧:“师父一发觉是我们四人,
势必一剑一个。他此刻要杀我们,那是用不着花半分力气。”
岳不群道:“雪地里没足印,这四个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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