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道:“他奶奶的,你们这许多师姊们,都给一个会放毒
的婆娘迷倒了,给绑了放在这里,只这么一转眼功夫,怎地
都不见啦?”郑萼问道:“吴将军,你见到我们那些师姊,是
给迷倒在这里的么?”令狐冲道:“昨晚我睡觉发梦,亲眼目
睹,见到许多尼姑婆娘,横七竖八的在这厅堂上躺了一地,怎
会有错?”郑萼道:“你……你……”她本想说你做梦见到,怎
作得准?但知他喜欢信口胡言,说是发梦,其实是亲眼见到,
当即改口道:“你想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啦?”
令狐冲沉吟道:“说不定甚么地方有大鱼大肉,她们都去
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么地方做戏文,她们在看戏。”招招手
道:“你们三个小妞儿,最好紧紧跟在我身后,不可离开,要
吃肉看戏,却也不忙在一时。”
秦绢年纪虽幼,却也知情势凶险,众师姊都已落入了敌
手,这将军瞎说一通,全当不得真,恒山派数十人出来,只
剩下了自己三个年轻弟子,除了听从这位将军吩咐之外,别
无其他计较,当下和仪琳、郑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门外。
令狐冲自言自语:“难道我昨晚这个梦发得不准,眼花看
错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过一个梦不可。”心下寻思:“这
些女弟子就算给人掳了去,怎么定静师太也突然失了踪迹?只
怕她落了单,遭了敌人暗算,该当立即去追寻才是。仪琳她
们三个年轻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铺,却大大不妥,只得带了她
们同去。”说道:“咱们左右也没甚么事,这就去找找你们的
师伯,看她在哪里玩儿,你们说好不好?”
郑萼道:“那好极了!将军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若不是
你带领我们去找,只怕难以找到。”令狐冲笑道:“‘武艺高
强、见识过人’,这八个字倒说得不错。本将军将来挂帅平番,
升官发财,定要送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三个小妞儿
买新衣服穿。”
他信口开河,将到廿八铺尽头,跃上屋顶,四下望去。其
时朝暾初上,白雾弥漫,树梢上烟雾霭霭,极目远眺,两边
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突然见到南边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
相距远了,看不清楚。但一条大路空荡荡地,路中心放了这
样一件物事,显得颇为触目。他纵身下屋,发足奔去,拾起
那物,却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仪琳所穿的相同。
他等了一会,仪琳等三人跟着赶到。他将那女履交给仪
琳,问道:“是你的鞋子吗?怎么落在这里?”仪琳接过女履,
明知自己脚上穿着鞋子,还是不自禁的向脚下瞧了一眼,见
两只脚上好端端都穿着鞋子。郑萼道:“这……这是我们师姊
妹穿的,怎么会落在这里?”秦绢道:“定是哪一位师姊给敌
人掳去,在这里挣扎,鞋子落了下来。”郑萼道:“也说不定
她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教我们知道。”令狐冲道:“不错,你
武艺高强,见识过人。咱们该向南追,还是向北?”郑萼道:
“自然是向南了。”
令狐冲发足向南疾奔,顷刻间便在数十丈外,初时郑萼
她们三人还和他相距不远,后来便相距甚远。令狐冲沿途察
看,不时转头望着她们三人,唯恐相距过远,救援不及,这
三人又给敌人掳了去,奔出里许,便住足等候。
待得仪琳等三人追了上来,又再前奔,如此数次,已然
奔出了十余里。眼见前面道路崎岖,两旁树木甚多,倘若敌
人在转弯处设伏,将仪琳等掳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见秦绢
久奔之下,已然双颊通红,知她年幼,不耐长途奔驰,当下
放慢了脚步,大声道:“他奶奶的,本将军足登皮靴,这么快
跑,皮靴磨穿了底,可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慢慢走罢。”
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绢突然叫道:“咦!”奔到一丛
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顶青布帽子,正是恒山派众女尼所戴的。
郑萼道:“将军,我们那些师姊,确是给敌人掳了,从这条路
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见走对了路,当下加快脚步,令狐冲反
而落在后面。
中午时分,四人在一家小饭店打尖。饭店主人见一名将
军带了一名小尼姑、两个年轻姑娘同行,甚是诧异,侧过了
头不住细细打量。令狐冲拍桌骂道:“你奶奶的,有甚么好看?
和尚尼姑没见过么?”那汉子道:“是,是!小人不敢。”
郑萼问道:“这位大叔,你可见到好几个出家人,从这里
过去吗?”那汉子道:“好几个是没有,一个倒是有的。有一
个老师太,可比这小师太年纪老得多了……”令狐冲喝道:
“罗里罗嗦!一位老师太,难道还会比小师太年纪小?”那汉
子道:“是,是。”郑萼忙问:“那老师太怎样啦?”那汉子道:
“那老师太匆匆忙忙的问我,可见到有好几个出家人,从这条
路上过去。我说没有,她就奔下去了。唉,这样大的年纪,奔
得可真快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倒像是戏台上
做戏的。”
秦绢拍手道:“那是师父了,咱们快追。”令狐冲道:“不
忙,吃饱了再说。”四人匆匆吃了饭,临去时秦绢买了四个馒
头,说要给师父吃。令狐冲心中一酸:“她对师父如此孝心,
我虽欲对师父尽孝,却不可得。”
可是直赶到天黑,始终没见到定静师太和恒山派众人的
踪迹。一眼望去尽是长草密林,道路越来越窄,又走一会,草
长及腰,到后来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间,西北角上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令狐冲叫道:“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热闹瞧了。”秦绢道:
“啊哟,莫不是我师父?”令狐冲循声奔去,奔出数十丈,眼
前忽地大亮,十数枝火把高高点起,兵刃相交之声却更加响
了。
他加快脚步,奔到近处,只见数十人点了火把,围成个
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飞舞,长剑霍霍,力敌七人,正是定静
师太。圈子之外躺着数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恒山派的众
女弟子。令狐冲见对方个个都蒙了面,当下一步步的走近。众
人都在凝神观斗,一时谁也没发见他。令狐冲哈哈大笑,叫
道:“七个打一个,有甚么味儿?”
一众蒙面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惊,回头察看。只有
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闻,仍圈着定静师太,诸般兵刃往她
身上招呼。令狐冲见定静师太布袍上已有好几滩鲜血,连脸
上也溅了不少血,同时左手使剑,显然右手受伤。
这时人丛中有人呼喝:“甚么人?”两条汉子手挺单刀,跃
到令狐冲身前。
令狐冲喝道:“本将军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
到你们小毛贼。来将通名,本将军刀下不斩无名之将。”一名
汉子笑道:“原来是个浑人。”挥刀向令狐冲腿上砍来。令狐
冲叫道:“啊哟,真的动刀子吗?”身子一晃,冲入战团,提
起刀鞘,拍拍拍连响七下,分别击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纷
纷落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定静师太一剑插入了一名敌人胸
膛。那人突被击落兵刃,骇异之下,不及闪避定静师太这迅
如雷电的这一剑。
定静师太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
秦绢叫道:“师父,师父!”奔过去想扶她起身。
一名蒙面人举起单刀,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颈中,喝
道:“退开三步,否则我一刀先杀了这女子!”
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退开便退开好了,有甚么希
奇?别说退开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递出,刀鞘头戳
在他胸口。那人“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直飞出去。令
狐冲没料到自己内力竟然如此强劲,却也一呆,顺手挥过刀
鞘,劈劈拍拍几声响,击倒了三名蒙面汉子,喝道:“你们再
不退开,我将你们一一擒来,送到官府里去,每个人打你奶
奶的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领见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
“冲着任教主的金面,我们且让一步。”左手一挥,喝道:“魔
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罢。”众人抬起一具死尸
和给击倒的四人,抛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顷刻间都隐没
在长草之下。
秦绢将本门治伤灵药服侍师父服下。仪琳和郑萼分别解
开众师姊的绑缚。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围在定静师
太四周。众人见她伤重,都是脸有忧色,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胸口不住起伏,缓缓睁开眼来,向令狐冲道:
“你……你果真便是当年……当年魔教的……教主任……我
行么?”令狐冲摇头道:“不是。”定静师太目光茫然无神,出
气多,入气少,显然已是难以支持,喘了几口气,突然厉声
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恒山派纵然一败涂地,尽……尽数覆
灭,也不……不要……”说到这里,一口气已接不上来。令
狐冲见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说八道,说道:“在下这一点儿
年纪,难道会是任我行么?”定静师太问道:“那么你为甚么
……为甚么会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
令狐冲想起在华山时师父、师娘日常说起的魔教种种恶
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魔教偷袭恒山派的鬼蜮伎俩,说道:
“魔教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决不是我
的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是
武林中众所钦仰的前辈英雄,跟师太也颇有渊源。”
定静师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的道:“那……那
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下将恒山派……
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
隔了一阵,才道:“带到福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
……日内……就会赶到。”
令狐冲道:“师太放心,你休养得几天,就会痊愈。”定
静师太道:“你……你答允了吗?”令狐冲见她双眼凝望着自
己,满脸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应,便道:“师太如此
吩咐,自当照办。”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这
副重担,我……我本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
底是谁?”
令狐冲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是命在顷刻,不忍
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道:“定静师伯,晚辈便是华山派
门下弃徒令狐冲。”
定静师太“啊”的一声,道:“你……你……”一口气转
不过来,就此气绝。
令狐冲叫道:“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
禁凄然。恒山派群弟子放声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
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灭,四周登时黑沉沉地。
令狐冲心想:“定静师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
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魔教却何以总是放
她不过?”突然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头脑临去之时,叫
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去罢!’魔教中人
自称本教为‘日月神教’,听到‘魔教’二字,认为是污辱之
称,往往便因这二字称呼,就此杀人。为甚么这人却口称
‘魔教’?他既说‘魔教’,便决不是魔教中人。那么这一伙人
到底是甚么来历?”耳听得众弟子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
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长的弟子在定静师太尸身旁守护,年
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着身子,睡在其旁。令狐冲心想:
“要本将军带领这一批女人赶去福州,当是古里古怪、不伦不
类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见师父、师娘,带领是不必了,
我沿途保护便是。”当下咳嗽一声,走将过去。
仪和、仪清、仪质、仪真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
行礼,说道:“贫尼等俱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师伯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此后一切还望吩咐指点,
自当遵循。”她们都不再叫他作将军,自然明白他这个将军是
个冒牌货了。
令狐冲道:“甚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
起我,还是叫我将军好了。”仪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点头。
令狐冲道:“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婆娘用毒药迷倒,
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地到了这里?”
仪和道:“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
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绑缚,从镇后小路上绕了出来,一
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们快奔。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用鞭
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后来师伯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
伯,叫她投降……”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哭了出来。
令狐冲道:“原来另外有条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间,你们
便走了个没影没踪。”
仪清道:“将军,我们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师伯
的遗体。此后如何行止,还请示下。”令狐冲摇头道:“和尚
尼姑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是瞎缠
三官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
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将军,将军!”令狐冲哪去理
会?
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直等了两个多时辰,才
见恒山一众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远远跟在后面,暗中
保护。
令狐冲到了前面镇甸投店,寻思:“我已跟魔教人众及嵩
山派那些家伙动过手。泉州府参将吴天德这副大胡子模样,在
江湖上不免已有了点儿小小名声。他奶奶的,老子这将军只
好不做啦!”当下将店小二叫了进来,取出二两银子,买了他
全身衣衫鞋帽,说道要改装之后,办案拿贼,嘱咐他不得泄
漏风声,倘若教江洋大盗跑了,回来捉他去抵数。
次日行到僻静处,换上了店小二的打扮,扯下满腮虬髯,
连同参将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脑儿的掘地埋了,想
到从此不能再做“将军”,一时竟有点茫然若失。
两日之后,在建宁府兵器铺中买了一柄长剑,裹在包袱
之中。
且喜一路无事,令狐冲直到眼见恒山派一行进了福州城
东的一座尼庵,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
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副担子总算是交卸了。我答允定
静师太,将她们带到福州无相庵,带虽没带,这可不都平平
安安的进了无相庵么?”
二十四蒙冤
令狐冲转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听了福威镖局的所在,一
时却不想便去,只是在街巷间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见师
父、师娘呢,还是不敢亲眼见到小师妹和林师弟现下的情状,
可也说不上来,自己找寻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
突然之间,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钻进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
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脑中一阵晕眩。他千里迢迢
的来到福建,为的就是想听到这声音,想见到这声音主人的
脸庞。可是此刻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霎时之间,竟
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泪水涌到眼眶之中,望出来模糊一片。
只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句话,便知小师妹跟林师弟亲
热异常。
只听林平之道:“我没功夫。师父交下来的功课,我还没
练熟呢。”岳灵珊道:“这三招剑法容易得紧。你陪我喝了酒,
我就教你其中的窍门,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师父、师娘
吩咐,要咱们这几天别在城里胡乱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
说呢,咱们还是回去罢。”岳灵珊道:“难道街上逛一逛也不
许么?我就没见到甚么武林人物。再说,就是有江湖豪客到
来,咱们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甚么了?”两人说着渐渐走
远。
令狐冲慢慢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苗条的背影在左,林
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岳灵珊穿件湖绿衫子,
翠绿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黄色长袍。两人衣履鲜洁,单
看背影,便是一双才貌相当的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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