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你,终于又见到你了。”
突然远远传来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疾驰而来,正是来
自于嫂、仪和她们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们去时并未乘马,难
道出了甚么事?众人都站了起来,向马蹄声来处眺望。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令狐冲
心头大震,那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叫道:“小师妹,我在这里!”
仪琳身子一颤,脸色苍白,退开了一步。
黑暗中一骑白马急速奔来,奔到离众人数丈处,那马一
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才停住,显是岳灵珊突然勒马。令狐
冲见她来得仓卒,暗觉不妙,叫道:“小师妹!师父、师母没
事吗?”岳灵珊骑在马上,月光斜照,虽只见到她半边脸庞,
却也见到她铁青着脸,只听她大声道:“谁是你的师父、师母?
我爹爹妈妈,跟你又有甚么相干?”
令狐冲胸口犹如给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来
岳不群对他十分严厉,但岳夫人和岳灵珊始终顾念旧情,没
令他难堪,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禁凄然道:“是,我已给逐出
华山派门墙,无福再叫师父、师娘了。”岳灵珊道:“你既知
不能叫,又挂在嘴上干甚么?”令狐冲垂头不语,心如刀割。
岳灵珊哼了一声,纵马上前数步,说道:“拿来!”伸出
了右手。令狐冲有气没力的道:“甚么?”岳灵珊道:“到这时
候还在装腔作势,能瞒得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叫道:
“拿来!”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明白。你要甚么?”岳灵珊道:
“要甚么?要林家的辟邪剑谱!”令狐冲大奇,道:“辟邪剑谱?
你怎会向我要?”
岳灵珊冷笑道:“不问你要,却问谁要?那件袈裟,是谁
从林家老宅中抢去的?”令狐冲道:“是嵩山派的两个家伙,一
个叫甚么‘白头仙翁’卜沉,一个叫‘秃鹰’沙天江。”岳灵
珊道:“这姓卜姓沙的两个家伙,是谁杀的?”令狐冲道:“是
我。”岳灵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谁拿了?”令狐冲道:“是
我。”岳灵珊道:“那么拿来!”
令狐冲道:“我受伤晕倒,蒙师……师……蒙你母亲所救。
此后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岳灵珊仰起头来,打个哈哈,
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说道:“依你说来,倒是我娘吞没了?
这等卑鄙无耻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令狐冲道:“我决没说
是你母亲吞没。老天在上,令狐冲心中,可没半分对你母亲
不敬之意。我只是说……只是说……”岳灵珊道:“甚么?”令
狐冲道:“你母亲见到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给
了林师弟。”
岳灵珊冷冷的道:“我娘怎会来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
还林师弟,是你拚命夺来的物事,哼哼,你醒过来后,自己
不会交还么?怎会不让你做这个人情?”
令狐冲心道:“此言有理。难道这袈裟又给人偷去了?”心
中一急,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说道:“既是如此,其中必
有别情。”将衣衫抖了抖,说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处,你
如不信,尽可搜搜。”
岳灵珊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你这人精灵古怪,拿了人
家的物事,难道会藏在自己身上?再说,你手下这许多尼姑
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一个不会代你收藏?”
岳灵珊如此审犯人般对付令狐冲,恒山派群弟子早已俱
都忿忿不平,待听她如此说,登时有几人齐声叫了出来:“胡
说八道!”“甚么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这里有甚么和尚了?”
“你自己才不三不四!”
岳灵珊手持剑柄,大声道:“你们是佛门弟子,纠缠着一
个大男人,跟他日夜不离,那还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
脸!”
恒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声不绝,七八人都拔出了长
剑。
岳灵珊一按剑上簧扣,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叫道:“你
们要倚多为胜,杀人灭口,尽管上来!岳姑娘怕了你们,也
不是华山门下弟子了!”
令狐冲左手一挥,止住恒山群弟子,叹道:“你始终见疑,
我也无法可想。劳德诺呢?你怎不去问问他?他既会偷《紫
霞秘笈》,说不定这件袈裟也是给他偷去了?”岳灵珊大声道:
“你要我去问劳德诺是不是?”令狐冲奇道:“正是!”岳灵珊
喝道:“好,那你上来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剑法,
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令狐冲来道:“我……我怎会伤你?”
岳灵珊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你不杀了我,我怎能去阴世
见着他?”
令狐冲又惊又喜,说道:“劳德诺他……他给师……师
……给你爹爹杀了?”他知劳德诺带艺投师,华山门下除了自
己之外,要数他武功最强,若非岳不群亲自动手,旁人也除
不了他。此人害死陆大有,自己恨之入骨,听说已死,实是
一件大喜事。
岳灵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杀了劳德诺,
又为何不认?”令狐冲奇道:“你说是我杀的?倘若真是我杀
的,却何必不认?此人害死六师弟,早就死有余辜,我恨不
得亲手杀了他。”
岳灵珊大声道:“那你为甚么又害死八师哥?他可没得罪
你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颤声道:“八师弟跟我向来很好,
我……我怎会杀他?”岳灵珊道:“你……你自从跟魔教妖人
勾结之后,行为反常,谁又知道你为甚么……为甚么要杀八
师哥,你……你……”说到这里,不禁垂下泪来。令狐冲踏
上一步,说道:“小师妹,你可别胡乱猜想。八师弟他年纪轻
轻,和人无冤无仇,别说是我,谁都不会忍心加害于他。”岳
灵珊柳眉突然上竖,厉声道:“那你又为甚么忍心杀害小林
子?”
令狐冲大惊失色,道:“林师弟……他……他也死了?”岳
灵珊道:“现下是还没死,你一剑没砍死他,可是……可是谁
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说到这里,呜咽起来。令狐
冲舒了口气,问道:“他受伤很重,是吗?他自然知道是谁砍
他的。他怎么说?”岳灵珊道:“世上又有谁像你这般狡猾?你
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没生眼睛。”
令狐冲心头酸苦,气不可遏,拔出腰间长剑,一提内力,
运动于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那剑平平飞出,削向一株
径长尺许的大乌桕树,剑刃拦腰而过,将那大树居中截断。半
截大树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飞沙走石,
尘土四溅。
岳灵珊见到这等威势,情不自禁的勒马退了两步,说道:
“怎么?你学会了魔教妖法,武功厉害,在我面前显威风么?”
令狐冲摇头道:“我如要杀林师弟,不用在他背后动手,
更不会一剑砍他不死。”
岳灵珊道:“谁知道你心中打甚么鬼主意了?哼,定然是
八师哥见到你的恶行,你这才杀他灭口,还将他面目剁得稀
烂,便如你对付二……劳德诺一般。”
令狐冲沉住了气,情知这中间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
透的大阴谋,问道:“劳德诺的面目,也给人剁得稀烂了?”岳
灵珊道:“是你亲手干下的好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却来问我!”
令狐冲道:“华山派门下,更有何人受到损伤?”岳灵珊道:
“你杀了两个,伤了一个,这还不够么?”
令狐冲听她这般说,知道华山派中并无旁人受到伤害,心
下略宽,寻思:“这是谁下的毒手?”突然之间心中一凉,想
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庄所说的话来,他说自己倘若不允加
入魔教,便要将华山派尽数屠灭,莫非他已来到福州,起始
向华山派下手?急道:“你……你快快回去,禀告你爹爹、妈
妈,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头来对华山派痛下毒手了。”
岳灵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错,确是魔教的大魔头在
对我华山派痛下毒手。不过这个大魔头,以前却是华山派的。
这才叫做养虎贻患,恩将仇报!”
令狐冲只有苦笑,心想:“我答应去龙泉相救定闲、定逸
两位师太,可是我师父、师娘他们又面临大难,这可如何是
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决不是他敌手,但恩师、
师娘有难,纵然我赶去徒然送死,无济于事,也当和他们同
生共死。事有轻重,情有亲疏,恒山派的事,只好让他们自
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挡了任我行,当再赶去龙泉赴援。”
他心意已决,说道:“今日自离福州之后,我跟恒山派的这些
师姊们一直在一起,怎么分身去杀八师弟、劳德诺?你不妨
问问她们。”
岳灵珊道:“哼,我问她们?她们跟你同流合污,难道不
会跟你圆谎么?”
恒山众弟子一听,又有七八个叫嚷起来。几个出家人言
语还算客气,那些俗家弟子却骂得甚是尖刻。
岳灵珊勒马退开几步,说道:“令狐冲,小林子受伤极重,
昏迷之中仍是挂念剑谱,你如还有半点人性,便该将剑谱还
了给他。否则……否则……”令狐冲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
鄙无耻之人么?”岳灵珊怒道:“你若不卑鄙无耻,天下再没
卑鄙无耻之人了!”
仪琳在旁听着二人对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动,这时再也
忍不住,说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对你好得很。他心中对你
实在是真心诚意,你为甚么这样凶的骂他?”岳灵珊冷笑道:
“他对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么知道了?”仪琳突然感
到一阵骄傲,只觉得令狐冲受人冤枉诬蔑,自己纵然百死,也
要为他辩白,至于佛门中的清规戒律,日后师父如何责备,一
时全都置之脑后,当即朗声说道:“是令狐大哥亲口跟我说
的。”岳灵珊道:“哼,他连这种事也对你说。他……他就想
对我好,这才出手加害林师弟。”
令狐冲叹了口气,说道:“仪琳师妹,不用多说了。贵派
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治伤大有灵效,请你给一点我师
……给一点岳姑娘,让她带去救人治伤。”
岳灵珊一抖马头,转身而去,说道:“你一剑斩他不死,
还想再使毒药么?我才不上你的当。令狐冲,小林子倘若好
不了,我……我……”说到这里,语音已转成了哭声,急抽
马鞭,疾驰向南。
令狐冲听着蹄声渐远,心中一片酸苦。
秦绢道:“这女人这等泼辣,让她那个小林子死了最好。”
仪真道:“秦师妹,咱们身在佛门,慈悲为怀,这位姑娘虽然
不是,却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冲心念一动,道:“仪真师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请
你辛苦一趟。”仪真道:“令狐师兄但有所命,自当遵依。”令
狐冲道:“不敢。那个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门师弟,据那位岳
姑娘说受伤甚重。我想贵派的金创药灵验无比……”仪真道:
“你要我送药去给他,是不是?好,我这就回福州城去,仪灵
师妹,你陪我同去。”令狐冲拱手道:“有劳两位师妹大驾。”
仪真道:“令狐师兄一直跟咱们在一起,怎会去杀人了?这等
冤枉人,我们也须向岳师伯分说分说。”
令狐冲摇头苦笑,心想师父只当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无
所不为,无恶不作,哪还能信你们的话?眼见仪真、仪灵二
人驰马而去,心想:“她们对我的事如此热心,我倘若撇下她
们,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况定闲师太她们确是为敌所困,
而任我行是否来到福州,我却一无所知……”见秦绢过去拾
起斩断大树的长剑,给他插入腰间剑鞘,忽然想起:“我说若
要杀死林平之,何必背后斩他?又岂会一剑斩他不死?倘若
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么一剑斩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
其人了。只须不是任我行,我师父怕他何来?”
想到此节,心下登时一宽,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听那
马匹的数目,当是于嫂她们化缘回来了。果然过不多时,一
十五骑马奔到跟前。于嫂说道:“令狐少侠,咱们化……化了
不少金银,可使不了……使不了这许多。黑夜之中,也不能
分些去救济贫苦。”仪和道:“这当儿去龙泉要紧。济贫的事,
慢慢再办不迟。”转头向仪清道:“刚才道上遇到了个年轻女
子,你们见到没有?也不知是甚么来头,却跟我们动上了手。”
令狐冲惊道:“跟你们动上了手?”仪和道:“是啊。黑暗
之中,这女子骑马冲来,一见到我们,便骂甚么不三不四的
尼姑,甚么也不怕丑。”令狐冲暗暗叫苦,忙问:“她受伤重
不重?”仪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伤?”令狐冲心想:
“她如此骂你们,你又是这等火爆霹雳的脾气,她一个对你们
一十五人,岂有不受伤的?”又问:“她伤在哪里?”
仪和:“我先问她。为甚么素不相识,一开口就骂人?她
说:‘哼,我才识得你们呢。你们是恒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规的
尼姑。’我说:‘甚么不守清规?胡说八道,你嘴里放干净些。’
她马鞭一扬,不再理我,喝道:‘让开!’我伸手抓住了她马
鞭,也喝道:‘让开!’这样便动起手来啦。”
于嫂道:“她拔剑出手,咱们便瞧出她是华山派的,黑暗
之中当时看不清面貌,后来认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
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两处剑伤,却也不怎么重。”
仪和笑道:“我可早认出来啦。他们华山派在福州城中,
对令狐师兄好生无礼,咱们恒山派有难,又是袖手不理,我
有心要她吃些苦头。”郑萼道:“仪和师姊对这岳姑娘确是手
下留情,那一招‘金针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轻轻一划,便
收了转来,若是真打哪,还不卸下了她一条手臂。”
令狐冲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师妹心高气傲,素
来不肯认输,今晚这一战定然认为是毕生奇耻大辱,多半还
要怪在自己头上。一切都是运数使然,那也无可如何,好在
她受伤不重。料想当无大碍。
郑萼早瞧出令狐冲对这岳姑娘关心殊甚,说道:“咱们倘
若早知是令狐师兄的师妹,就让她骂上几句也没甚么,偏生
黑暗之中,甚么也瞧不清楚。日后见到,倒要好生向她赔罪
才是。”仪和气忿忿的道:“赔甚么罪?咱们又没得罪她,是
她一开口就骂人。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令狐冲道:“几位化到了缘,咱们走罢。那白剥皮怎样?”
他心中难过,不愿再提岳灵珊之事,便岔开了话题。
仪和等人说起化缘之事,大为兴奋,登时滔滔不绝,还
道:“平时向财主化缘,要化一两二两银子也为难得紧,今晚
却一化便是几千两。”郑萼笑道:“那白剥皮躺在地下,又哭
又嚷,说道几十年心血,一夜之间便化为流水。”秦绢笑道:
“谁叫他姓白呢?他去制人家的皮,搜刮财物,到头来还是白
白的一场空。”
众人笑了一阵,但不久便想起师伯、师父她们被困,心
情又沉重起来。
令狐冲道:“咱们盘缠有了着落,这就赶路罢!”
二十五闻讯
一行人纵马疾驰,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沿途毫无耽搁,
数日后便到了浙南龙泉。令狐冲给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伤,流
血虽多,毕竟只是皮肉之伤。他内力浑厚,兼之内服外敷恒
山派的治伤灵药,到得浙江境内时已好了大半。
众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听铸剑谷的所在,但
沿途乡人均无所知。到得龙泉城内,见铸刀铸剑铺甚多,可
是向每家刀剑铺打听,竟无一个铁匠知道铸剑谷的所在。众
人大急,再问可见到两位年老尼姑,有没听到附近有人争斗
打架。众铁匠都说并没听到有甚么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
常常见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个尼姑,却也不怎么老。
众人问明水月庵的所在,当即驰马前往,到得庵前,只
见庵门紧闭。
郑萼上前打门,半天也无人出来。仪和见郑萼又打了一
会门,没听见庵中有丝毫声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剑出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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