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
子、尹克西、黑脸汉子三人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
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便似潮水一
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
“这少年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汉子忽地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
向黄药师面门踹到。黄药师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
晃,酒杯中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
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
一掌。
黄杨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
成了皮球玩物,给两人的掌力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黯然
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法”已相形见绌,
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对抗,伸指
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
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扑
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
神通”奇功与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
没能赢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座,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
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
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神剑掌便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
逊谢,说道:“晚辈当年得蒙前辈指点‘弹指神通’与‘玉箫
剑法’两大奇功,终身受益不浅。晚辈自创这路掌法,颇有
不少渊源于前辈所指拨的功夫,前辈自是早已看出。闻道前
辈曾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
界否?”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过此人的
名头。”
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世
上并无……并无南海神尼其人?”黄药师见他神色陡然大异,
倒也吃了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夫孤
陋寡闻,未闻其名。”
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便似欲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暗想:
“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
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一声长啸,
震动屋瓦,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
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
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到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
言行无状,须请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喇喀
喇响声不绝,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
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
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
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到
底日后是否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
到了大江之滨,他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
岸旁,当下纵身跃上,摸出一锭银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
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
处商市必定停泊数日,上货卸货,原来是在长江中上落贸迁
的一艘商船。杨过心中空荡荡地,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
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搁,在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
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他多给银两,只道他
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
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字,猛地一惊:“我父当年在嘉
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竟连
骸骨也回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骸骨,是为不孝。”言
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
此时方当隆冬,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却也是遍地风雪。
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
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大踏步而行。得到铁枪庙时
已二更时分。大雪未停,北风仍紧。
朦朦胧胧的白雪反光之下,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
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尔倒在一边。走进庙去,只见
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
想像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
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倍增苦悲。
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
再留下甚么遗迹,走到庙后,只见两株大树之间有座坟墓,坟
前立着一碑,坟墓和碑石都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疾
风掠出,碑上白雪飞散,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
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
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
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我父却又如何不肖了?哼,肖
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有甚么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
恨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中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
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几个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
野兽紧跟而来,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
心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
是回进止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后,要瞧瞧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
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殿。杨过探头一瞧,险些儿哑
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
撑着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
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
头生三个大瘤,左臂齐肘而断,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
三个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
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
分开?”只听得嗒嗒两声响,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
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
余三人都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
秃子引路。”
秃头老者举起蜡烛,在铁枪庙前后巡视,四人便如一串
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尺,杨过早已藏好,别说这
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
手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后。四人巡查后回到正殿。
秃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咱们行踪,他如邀了帮手,定是
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句,这
些人以侠士自负,那‘信义’两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师哥,你说这柯
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
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第三个瘦子道:
“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
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
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在这件
事份上,那才放他。”
杨过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原来他们在等候柯老公
公。”只听第二人道:“我说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
你打一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
雪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
来。杨过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与柯镇恶相处,一听便知是他到
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
睹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
门。”
但听得铮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
殿来,昂然而立,说道:“柯镇恶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的九
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轻扬,一个小小磁
瓶向为首的秃头老者掷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
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了,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
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
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
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头,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
仁,只怕要叫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
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
四人应声跃起,将柯镇恶围在垓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
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
真是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
求荣,乃卑鄙无耻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
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还不知柯某可杀
不可辱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
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
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得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尘飞扬,四
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
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
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中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
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时变成泥粉木屑。
那秃头老者大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
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颈,将他高高举在半空,喝
道:“你凭甚么辱骂我先父?”
柯镇恶问道:“你是谁?”杨过道:“我是杨过,杨康是我
爹爹。我幼小之时,你待我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
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的人物,有的流
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
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喝道:
“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秃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
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铁链,悄
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略晃,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说
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
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这
股强劲无伦的掌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喀
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四
人中第二个武功最弱,偏是他额头肉瘤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
立时昏晕。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
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面?”那秃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
得胸口塞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气,
这才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秃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师弟
三头蛟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
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之前,老顽童
周伯通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
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才释放。四人恶性难
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
逃之时,彭连虎、侯通海、灵智上人三个人各自杀了几名看
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了他们一腿,又
损了三人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
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阳宫,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
出来。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连虎等生怕
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去全真道人系在他们肩头的
铁链,四个人连成一串便是为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宫学艺为时甚暂,又不得师父和师兄们
的欢心,从未被准许走近监禁四人之处,因此不识四人面目,
更不知他们的来历。
沙通天等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
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大,自己四人已然残废,无
法与抗,于是潜下江南,隐居于荒僻的乡村之中,倒也太太
平平的过了十六年。这一日四人在门外晒太阳,忽见柯镇恶
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己而来,当即拦路截住。
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
知他另有要事。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恐他泄漏了自
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须赴嘉兴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
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日,他愿取桃花岛的疗伤至宝
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自酸痛难熬,听
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于是要他发下重誓,决不吐露四人的
行藏,亦不相邀帮手前来助拳,这才约定日子,在王铁枪庙
中重会。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大侠,令尊在日,我们都是
他府中上客。直他老人家逝世,我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
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们去罢。”数十年前,沙通天、彭连虎
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钺临身,亦
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被长期幽禁、断腿伤目之后,心灰气
沮,豪气尽销,竟向杨过哀哀求告起来。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刚才可是去
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是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
说道:“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杨过怒道:“我怎
地不晓事了?”柯镇恶笑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
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轻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
惧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难道
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
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起敬,说道:“柯老公公,
是我杨过的不是,这里向你谢过了。只因你言语中辱及先父,
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佩,从来不敢无
礼。”柯镇恶道:“这才像句人话。我听说你人品不错,又在
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
是跟我多说一句话,也算是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错了何事,
你且说个明白。”要知杨过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
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谁都不愿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逢杨
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
性鲠直异常,哪理会杨过是否见怪,当下将杨康和郭靖的事
迹原原本本的说了,又说到杨康和殴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怪
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
后说道:“当晚经过,这几个都是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
你两个且说说,柯老头这番话中可有一句虚言?”
六人在殿中击毁神像,大声说话,惊起了高塔上数百只
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
沙通天叹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
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臂
斩去,怎能活到今日?”彭连虎道:“柯老头的话虽然大致不
错,但杨大侠的令尊当年礼贤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
俊潇洒的。”
杨过抱头在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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