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本领,天下本该再也没甚么难事了,可是我见到他的眼
神,听他说话的语气,似手心中老是有甚么事不开心。这
‘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
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
三国时襄阳属于魏,守将羊祜功劳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
民,恩泽很厚。他平日喜到这岘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
着他的惠爱,在这岘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众
百姓见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往往失声痛哭,因此这
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
是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行侠仗义,五湖四海之间,
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要是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
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说道:“襄阳郭大侠既保
境安民,又行侠仗义,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
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
他们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
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反
蒙他救了性命,恩公这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
太傅。说‘三国’故事的那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
他对抗的东吴大将是陆逊的儿子陆抗。羊祜派兵到东吴境内
打仗,割了百姓的稻谷作军粮,一定赔钱给东吴百姓。陆抗
生病,羊祜送药给他,陆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将劝他
小心,他说:‘岂有鸩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
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
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
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
道:“恩公叫咱们到此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
了?”那姓孙的道:“我曾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
是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甚么话啊?你慢慢说,
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
东吴,既可救了东吴百姓,又乘此统一天下,却为朝中奸臣
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
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
颇有点失望,咕哝了几句,突然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
祜,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有
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想:
“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决计不会,
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这
人想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
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
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
公叫你们不必等他了,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立即
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阳府赵老爵爷处,陈六弟这张
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请他们两位务须于十天
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两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名帖,
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令她大为惊诧,信阳府赵老
爵爷乃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棒是
家传绝技,他是袭爵的清贵,向不与江湖武人混迹。乌鸦山
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强,只因又聋又哑,却
也从来不与外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宴,郭靖与黄蓉明知
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
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两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甚么
“恩公”真有这般天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这两
位山林隐逸高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忧:“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人召
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谋?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于
我么?”但想赵老爵爷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邪
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毙尼摩星的,正是我
辈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
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干甚
么事,这一回务必……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
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大声道:“好,
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
快步下山。
黄蓉于那“恩公”是甚么来历实是想不到丝毫头绪,却
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来逼问。待三人去远,走进庙
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料来因敌军逼近,庙
内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阒无一人。出庙回城时,天
色已然微明了。
将近西门外的岔路,迎面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
闪身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
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另一个马头转向西南,便要分
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汉口吹打
的,唱戏的,做傀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别忘了带挂灯
结彩的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
师傅若是迟了一天,就算恩公饶了你,大伙儿全得跟你过不
去。”那人笑道:“嘿,那还差得了?迟到一天,割下我的脑
袋来切猪头肉。”两人说着一抱拳,分道纵马而去。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
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卖他的面子,怎
地这‘恩公’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他们大张旗鼓,到底要
干甚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是如此。”
她回进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
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
会有遗漏的啊。”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恐得罪了哪
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
十位洗手退隐的名宿,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
明明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来办
个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
郭靖喜道:“这位英雄跟咱们志趣相同,当真再好也没有
了。咱们便推他作盟主,由他率领群雄,共抗蒙古,咱们夫
妻一齐听他号令便是。”黄蓉秀眉微蹙,说道:“但瞧此人的
作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信阳赵老爵
爷、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大胯子等一干人前来。”郭靖又
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如能将赵老爵爷、聋哑头陀
等高人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大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
定当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江南太湖众寨主到来。郭
靖、黄蓉迎了出去。当日各路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
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
统率三军的安抚吕文德、守城大将王坚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
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
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拚。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
人歃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参加
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儿在房中自斟自饮,对服侍
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
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哪里还
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郭靖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
加查问,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得酒酣,有人兴致好,便
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黄蓉终是挂念小女儿,对郭芙
道:“你去叫妹子来瞧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生未必
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
找我拌嘴,没的自己去找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
来。”匆匆离席,走向内室。
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便道:“我
说过她不会来的,你瞧不是吗?”黄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
色,问道:“二姊说甚么了?”郭破虏道:“妈,真是奇怪!”黄
蓉道:“怎么啦?”郭破虏道:“二姊说,她在房中摆英雄小宴,
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黄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
出这些匪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二姊真的
有客人哪。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二姊房里喝酒。”
黄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可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怎
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中纵饮?“小东邪”的名头可一
点儿也不错,但今日嘉宾云集,决不能为这事责罚女儿,扫
了众英雄的豪兴,对郭芙道:“你兄弟年轻脸嫩,不会应付生
客,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们齐来大厅喝酒,大伙儿一同
高兴高兴。”
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么客人,她素知
妹子不避男女之嫌,甚么市井酒徒、兵卒厮役都爱结交,心
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听得母亲吩咐,当即
起身,走向郭襄的闺房。
离房门丈许,便听得郭襄道:“小棒头,叫厨房再送两大
坛子酒来。”“小棒头”是个丫鬟,郭襄给自己丫鬟取的名字
也是大大的与众不同。那丫鬟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吩
咐厨房再煮两只羊腿,切廿斤熟牛肉来。”小棒头应声出房。
只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声音说道:“郭二小姐当真豪爽得紧,
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交个朋友了。”郭襄笑
道:“现下再交朋友也还不迟啊。”
郭芙皱起眉头,往窗缝中张去,只见妹子绣房中放着一
张矮桌,席上杯盘狼藉。八个人席地而坐,传杯送盏,逸兴
横飞。迎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胸膛,露出一排长长的黑毛。
那人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折扇轻摇,显
得颇为风雅,扇面上却画着个伸长舌头的无常鬼。文土左首
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脸上刀创剑疤,
少说也有十来处。侧面坐着个身材高瘦的带发头陀,头上金
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只肥鸡,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三人
背向窗子,瞧不见面目,看来两个是白发老翁,另一个是黑
衣的尼姑。郭襄坐在这一干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红晕,眉
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们
这般高兴,便是邀他们到大厅去,看了也是不去的。
只见一个白发老翁站起来,说道:“今日酒饭都有八成了,
待姑娘生辰正日,咱们再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
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另一
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甚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
开锦盒,不禁低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
何处觅来?”说着拈在手上。
郭芙从窗缝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白人参,
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身手足,无不具备,肌肤上隐
隐泛着血色,真是希世之珍。
众人啧啧称赞,那百草仙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
参疗绝症,解百毒,说得上有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
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到百岁寿诞之日,取来服了,再
延寿一纪,却也无伤大雅。”众人鼓掌大笑,齐赞他善颂善祷。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中掏出一只铁盒,笑道:“有一
个小玩意,倒也可博姑娘一笑。”揭开铁盒,取出两个铁铸的
胖和尚,长约七寸,旋紧了机括,两个铁娃娃便你一拳、我
一脚的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腿
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套“少林罗汉拳”,连拆了十余
招,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对立,竟
是武林高手的风范。
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似都有忧色。那脸有
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为争面子,却给郭二姑娘惹麻
烦!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
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偷鸡
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命我送来的。他老人
家说,到姑娘生辰正日,决能赶到襄阳来跟姑娘祝寿。哪,这
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只黑色的
玉镯来。
这黑玉镯乌沉沉的,看来也没甚么奇处。人厨子从腰间
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准玉镯一刀砍了下去,当的
一声,鬼头刀反弹起来,黑玉镯竟是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
彩。接着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
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谢着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转身奔回大厅,一五一十的都跟母亲说
了。
黄蓉一听,心中惊讶只有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
招手,三人退到了内堂。黄蓉命女儿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
子柳也是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阳来?那
黑衣尼姑多半便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
折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唔,难道竟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
面说,黄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摇头,说道:“此事决计
不会,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足不
出襄阳方圆数十里之地,怎能结识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
说,嵩山少林寺的无色禅师,听说他近年来面壁修为,武林
中的高人专程上山,想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阳来给
小女孩祝寿?唔,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虚
张声势,来跟姊姊闹着玩的。”
黄蓉沉吟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我们
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会知道,要捏造也造不来。”朱子柳
道:“这么说来,那是真的了。咱们过去见见,以礼相会。他
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阳来绝无恶意。”黄蓉道:“我也
这么想。只是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
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可是缠上了也够人头痛的,眼前
大敌压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对付这些怪人……”
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郭夫人请了。一干怪人
前来襄阳,只为祝寿,别无歹意,何必头痛?”说到那‘别无
歹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数丈之外。黄蓉、朱子
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上黑影一闪,身法快捷无
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身欲追,黄蓉一把拉住,道:“别轻举
妄动,追不上啦!”一抬头,只见天井中公孙树树干上插着一
把张开了的白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
“妈!”黄蓉点了点头,轻轻纵起,左手在树干上略按,借势
上翻,右手又在一根横技上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处,拔出
纸扇,落下地来。
三人回到内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个伸出舌
头的白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拳作行礼之状,旁边写着十
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黄蓉翻过扇
子,见另一面写着道:“黑衣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
生、狗肉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
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泽沉干,
写得遒劲峭拔。
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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