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我欲去绝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暂别。”于是携了木剑,出谷
而去。那神雕跟了出来,行到岔道,杨过向神雕一揖,踏上
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杨过道:“雕
兄,我往北有事,咱们就此别过。”但神雕只是拉他往南。杨
过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执?”苦
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它向南。神雕见他跟来,便放开口不
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杨过转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杨
过心想:“雕兄至为神异,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它前往
便是了。”于是消了赴绝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东南方而
来。






行了十余里。杨过骤然间心中一动:“雕兄寿高通灵,莫
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龙儿相会么?”想到此处,胸口热血奔腾,
难以抑止,当下迈开大步,随着神雕疾驰。不一月间,已抵
东海之滨。
他站在海边石上,远跳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
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
断。他幼时曾在桃花岛住过,知道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
两时各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想来又是涨潮之时。潮声愈
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地面一般,但
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一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
更是厉害。杨过见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脸上不禁变色。
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岩来。杨过纵身
后跃,突觉背心一股极大的劲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扑击。他
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
觉口中一咸,喝下了两口海水。
此时处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之中习剑已久,当即打个
“千斤坠”,在海底石上牢牢钉住身躯。海面上波涛山立,海
底却较为平静。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来雕兄引我到海
畔来,是要我在怒涛中练剑。”当下双足一点,窜出海面,劲
风扑脸,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头盖下。他右臂使劲在水
中一按,跃过浪头,急吸一口长气,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复换气,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脸色苍白。当
晚子时潮水又至,他携了木剑,跃入白浪之中挥舞,但觉潮
水之力四面八方齐至,浑不如山洪般只是自上冲下,每当抵
御不住,便潜入海底暂且躲避。






似此每日习练两次,未及一月,自觉功力大进,若在旱
地上手持木剑击刺,隐隐似有潮涌之声。此后神雕与他扑击
为戏,便避开木剑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杨过杀得兴起,挥剑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气。神雕
呱的一声大叫,向旁闪跃。杨过收势不及,一剑斩在一株小
树上,木剑破折,小树的树干却也从中断截。杨过手执断剑
的剑柄,心想:“这木剑脆薄无力,竟能断树,自是凭借了我
手上劲力,将来树断而剑不断,那便可差近独孤前辈当年的
神技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中练剑,日夕
如是,寒暑不间。木剑击刺之声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有轰轰
之声,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轻了,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
月,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转轻,反复七次,终
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在海边已
有六年了。
这时候杨过手仗木剑,在海潮中迎波击刺,剑上所发劲
风已可与扑面巨浪相拒,神雕纵然力道惊人,也已挡不住他
木剑的三招两式,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的心境:
“以此剑术,天下复有谁能与抗手?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
埋剑穷谷。”又想:“若不是雕兄当年目睹独孤前辈练剑的法
门,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称它为雕兄,其实它乃是我
的良师。说到年岁,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
爷爷,便也叫得。”
在海畔练剑之时,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
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个舟师海客,竟无半点音讯,






便也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终是难与小龙
女相会。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
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
南之地。
注:“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词,调寄
“迈陂塘”,作者是金人元好问,作于金泰和五年,其时杨过
之父杨康五岁。






第三十三回风陵夜话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
九年,时值二月初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
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寒乍暖,黄河先是解了冻,
到这日北风一刮,下起雪来,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
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给阻在风陵
渡口,无法启程。风陵渡上虽有几家客店,但北来行旅源源
不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也无处可以住
宿。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
的彩头。这家客店客舍宽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涌来,因
此更是分外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每一间房中都塞了三四
个人,余下的二十来人实在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
店伙搬开桌椅,在堂中生了一堆大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
夹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众客人看来
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那雪却是越下越大了起来,忽听得马蹄声响,
三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门口。堂上一个老客皱眉道“又
有客人来了。”
果然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给备两间宽敞干






净的上房。”掌柜的陪笑道:“对不住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满
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那女子说道:“好罢,那么便
一间好了。”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
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是客人都住满了。”那女子挥动马
鞭,拍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叱道:“废话!你开客店的,
不备店房,又开甚么店?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钱便
是了。”说着便向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
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宝蓝色的锦缎皮袄,领口
处露出一片貂皮,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妇身后跟着一男一女,
都是十五六岁年纪,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是清
雅秀丽。那少男和少女都穿淡绿缎子的皮袄,少女颈中挂着
一串明珠,每颗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
众客商为这三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口不言,呆呆
的望着三人。
店伴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这些位客官们都是找不
到店房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让大家挪个地方,就
在这儿烤烤火,胡乱将就一晚,明儿冰结得实了,说不定就
能过河。”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景却也是实情,蹙
起眉头不语。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中年妇人说道:“奶奶,你就
坐到这儿,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那美貌少妇道:“好,多
谢你啦。”坐在那中年妇人身旁的男客赶紧向旁挪移,让出老
大一片地方来。
三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饭菜。菜肴倒也丰盛,鸡肉
俱有,另有一大壶白酒。那美貌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






是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着她喝些,听他三人称呼,
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纪似较少女为大,却叫她“姊姊”。
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门外风声虎虎,一时都无睡
意。
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说道:“这天气真是折磨人,一会儿
解冻,一会儿结冰,老天爷可真不给人好日子过。”一个湖北
口音的矮个子道:“你别怨天怨地啦,咱们在这儿有个热火儿
烤,有口安稳饭吃,还争甚么?你只要在我们襄阳围城中住
过,天下再苦的地方都变成了安乐窝。”
那美貌少妇听到“襄阳围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
眼。
一个广东口音的客人问道:“请问老兄,那襄阳围城之中。
却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人说道:“蒙古鞑子的残暴,各位
早已知闻,那也不用多说了。那一年蒙古十多万大军猛攻襄
阳,守军统制吕大人是个昏庸无能之徒,幸蒙郭大侠夫妇奋
力抗敌……”那少妇听到“郭大侠夫妇”的名字,神色又是
一动。听那湖北客人续道:“襄阳城中数十万军民也是人人竭
力守城,没一个畏缩退后的。像小人只是个推车的小商贩,也
搬土运石,出了一身力气来帮助守城。我脸上这老大箭疤,便
是给蒙古鞑子射的。”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左眼下果然有
个茶杯口大小的箭创,不由得都肃然起敬。
那广东客人道:“我大宋土广人多,倘若人人都像老兄一
样,蒙古鞑子再凶狠十倍,也不能占我江山。”那湖北人道:
“是啊,你瞧蒙古大军连攻襄阳十余年,始终打不下,别的地
方却是手到拿来。听说西域城外几十个国家都给蒙古兵灭了,






我们襄阳始终屹立如山。蒙古四王子忽必烈亲临城下督战,可
也奈何不了我们襄阳人。”说着大有得意之色。
那广东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鞑子拚命的,鞑子倘若
打到广东来,瞧我们广东佬也好好跟他妈的干一下子。”那湖
北人道:“不跟鞑子拚命,一般的没命。蒙古鞑子攻不进襄阳,
便捉了城外的汉人,绑在城下一个个的斩首,还把四五岁,六
七岁的小孩儿用绳子绑了,让马匹拉着,拖在城下绕城奔跑,
绕不到半个圈子,孩儿早已没了气。我们在城头听到孩儿们
啼哭呼号,真如刀割心头一般。鞑子只道使出这等残暴手段。
便能吓得我们投降,可是他越狼毒,我们越守得牢。那一年
襄阳城中粮食吃光了,水也没得喝了,到后来连树皮污水也
吃喝干净,鞑子却始终攻不进来。后来鞑子没法子,只有退
兵。”那广东人道:“这十多年来,倘若不是襄阳坚守不屈,大
宋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在了。”
众人纷纷问起襄阳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说得有声有色,
把郭靖、黄蓉夫妇夸得便如天神一般,众人赞声不绝。
一个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叹道:“其实守城的好官各地都
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却含
冤而死。前朝的岳爷爷不必说了,比如我们四川,朝廷就屈
杀了好几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谁啊?倒要
请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鞑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赖余玠
余大帅守御,全川百姓都当他万家生佛一般。哪知皇上听信
了奸臣丁大全的话,说余大帅甚么擅权,又是甚么跋扈,赐
下药酒,逼得他自杀,换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奸党来做元帅。后
来鞑子一攻,川北当场便守不住。阵前兵将是余大帅的旧部,






大家一样拚命死战。但那元帅只会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调
兵遣将甚么都不在行,自然抵挡不住了。丁大全、陈大方这
伙奸党庇护那狗屁元帅,反冤枉力战不屈的王惟忠将军通敌,
竟将他全家逮京,把王将军斩首了。”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
些呜咽,众人同声叹息。
那广东客人愤愤的道:“国家大事,便坏在这些奸臣手里。
听说朝中三犬,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一犬了。”一个白净面
皮的少年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不错,朝
中奸臣以丁大全、陈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临安人给他们
名字中那个‘大’字之旁都加上一点,称之为丁犬全,陈犬
方、胡犬昌。”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
那四川人道:“听老弟口音,是京都临安人氏了。”那少
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则王惟忠将军受刑时的情状,
老弟可曾听人说起过?”那少年道:“小弟还是亲眼看见呢。王
将军临死时脸色兀自不变,威风凛凛,骂丁大全和陈大方祸
国殃民,而且还有一件异事。”众人齐问:“甚么异事?”
那少年道:“王将军是陈大方一手谋害的。王将军被绑赴
刑场之时,在长街上高声大叫,说死后决向玉皇大帝诉冤。王
将军死后第三天,那陈大方果然在家中暴毙,他的首级却高
悬在临安东门的钟楼檐角之上,在一根长竿上高高挑着。这
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别说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
神天将,却是谁干的呢?”众人啧啧称奇。那少年道:“此事
临安无人不晓,却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临安去,一问
便知。”
那四川人道:“这位老弟的话的确不错。只不过杀陈大方






的,并不是天神天将,却是一位英雄豪杰。”那少年摇头道:
“想那陈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将亲兵,防卫何等周密,常人怎
杀得了他?再说,要把这奸臣的首级高高挑在钟楼的檐角之
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这等本领。”那四川人道:“本领
非凡的奇人侠士,世上毕竟还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亲眼目
睹,可也真的难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亲眼见他把陈大
方的首级挂上高竿?你怎会亲眼看见?”
那四川人微一迟疑,说道:“王惟忠将军有个儿子,王将
军被逮时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要斩草除根,派下军马追拿。
那王将军之子也是个军官,虽会武艺,却是寡不敌众,眼见
要被追兵逮住,却来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将数十名军马
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将军便将父子卫国力战、却被奸臣陷害
之情说了。那位大侠连夜赶赴临安,想要搭救王将军,但终
于迟了两日,王将军已经被害。那大侠一怒之下,当晚便去
割了陈大方的首级。那钟楼檐角虽是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
位大侠只轻轻一纵,就跳了上去。”
那广东客人问道:“这位侠客是谁?怎生模样?”那四川
人道:“我不知这位侠客的姓名,只是见他少了一条右臂,相
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另外那匹马
上带着一头模样希奇古怪的大鸟……”他话未说完,一个神
情粗豪的汉子大声说道:“不错,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
‘神雕侠’!”
那四川人问道:“他叫做‘神雕侠’?”那汉子道:“是啊,
这位大侠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姓名,
江湖上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便送了一个外号,叫






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
作‘神雕侠’,其实凭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甚
么当不起呢?他要是当不起,谁还当得起呢?”
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你也是大侠,我也是大侠,哼,
大侠也未免太多啦。”
那四川人凛然道:“这位奶奶说哪里话来?江湖上的事儿
小人虽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
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没睡上半个时辰。他和王
将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报国,却被奸臣陷害,便这等
奋不顾身的干冒大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
一声大侠呢?”
那少妇哼了一声,待要驳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说道:
“姊姊,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
她语音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那少妇道:“你懂得甚么?”转头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
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不是道听途说?江湖上的传闻,十成中
倒有九成靠不住。”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王将军
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侠所救。小人身为钦犯,朝
廷颁下海捕文书,要小人颈上的脑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
名声,小人可不敢贪生怕死,隐瞒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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