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宝藏的事,我也
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
欢喜,甚么也没防备,不料想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
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
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剑,打开房门,进来的竟
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空着双手,没带兵刃,穿
了长袍马褂,脸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丝毫没有敌意。我们
见他三人这副模样,很是诧异。
“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
次你不杀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不许
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我
早答应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私下走可不
成,须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摇头不信。我爹爹说:
‘阿仪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
起头来。’他想这话不错。哪知他为了顾全我,却上了爹爹的
当。”
袁承志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
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歇,办起喜事
来。他始终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
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






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
“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
给姑爷吃吧!’我不懂事,还道妈妈体惜他,高高兴兴的捧到
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甚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
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
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道:‘甚么?’他道:‘你为甚么下
我的毒?’”
“你为甚么下我的毒?”这句话,虽在温仪轻柔的语音中
说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见当时金蛇郎君是如何
愤怒,又是如何伤心。袁承志和青青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温仪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说不下去。
寂静之中,忽听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头,只见
温氏五兄弟并肩走近,后面跟着二三十人,手中都拿着兵刃。
温方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
脸么?”
温仪胀红了脸,要待回答,随即忍住,转头对袁承志道:
“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不会和他说
话。我本来早不该再住在温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哪
里?再说,我总盼望他没有死,有一天会再来找我。我若是
离开了这里,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也没甚
么顾忌了。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
袁承志还没答话,青青已抢着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
温仪道:“好,我就说下去。”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
“我急得哭了出来,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好,突然之间,
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了刀枪涌了进来。”她向亭外一指,






说道:“当时站在房门外的,就是这些人。他们……他们手里
都拿着暗器。爹爹总算对我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叫道:‘阿仪,
出来!’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
间只是这么一点地方,他往哪里躲去?我叫道:‘我不出来,
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我挡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保护他,不让他给人伤害。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
下毒害他,十分伤心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
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不知莲子羹里有毒?’我端起
碗来,见碗里还剩了一些儿羹汁,一口喝下,说道:‘我跟你
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经喝了。他笑道:‘好,大
家一起死!’转头向他们骂道:‘使这种卑鄙阴毒的手段,你
们也不怕丑么?’
“大伯伯怒道:‘谁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汉。你自
恃本领高,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出去和他们五兄弟
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羹里虽没毒药,但放着他们温家秘制
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昏睡如死,要过
一日一夜才能醒来。这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
把他迷倒,再慢慢来折磨他。他们……他们当真是英雄好汉!”
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只是她生性温柔,不会以恶语
骂人。
温方施怒道:“这无耻贱人,早就该杀了,养她到今日,
反而恩将仇报!”青青道:“我娘儿在温家吃了十几年饭,可
是四爷爷,我这两年来,给你们找了多少金银财宝?就是一
百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儿俩欠你们温家的债,早






还清啦!”温方达不愿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门丑事,叫道:“喂,
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们五兄弟一起斗斗?”
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对之礼数周到,这
时听温仪说了他们的阴险毒辣,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
别说五人,你们就是有十兄弟齐上,我又何惧?”
温仪冷笑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
来他能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后,越打越是手
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个练好了的‘五行阵’,打起架来,五
兄弟就如是一个人……”温方山喝道:“阿仪,你吃里扒外,
泄温家的底?”
温仪不理父亲的话,对袁承志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人中
的一人,就可破了这五行阵,但他摇摇晃晃的越来越不行。我
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负你!’”她这一声叫唤声音凄厉,
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的一样。青青吓怕了,连叫:“妈妈!”袁
承志说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谈,明儿再
来瞧你。”
温仪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
年啦,今儿非说出来不可。袁相公,你听我说呀!”袁承志听
她话中带着哭声,点头道:“我在这里听着呢。”
温仪仍然是紧紧扯住他衣袖不放,说道:“他们要他的命,
可是更加要紧的,他们想发财。他再打一阵,身上受了伤,支
持不住,跌在地下,终于……终于给他们擒住了,我扑到他
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将我一脚踢开。他们逼着他交出
藏宝的地图来。他说:‘那图不在我身上,谁有种就跟我去拿。
他们细搜他身上,果然没图。这样就为难啦,放了他吧,等






药性一过,可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大宝藏可永远
得不到手。最后还是我的爹爹主意儿高明,哈哈,好聪明,不
是吗?那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我也晕倒了。等我醒来,他
们已经把他的脚筋和手筋都挑断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
远不能再使劲,然后逼着他去取图寻宝。真聪明,是不是?哈
哈,哈哈!”袁承志见她眼光散乱,呼吸急促,说话已有些神
智失常。劝道:“伯母,你还是回房去歇歇。”
温仪道:“不,等你一走,他们就把我杀死了,我要说完
了才能死……他们押着他走了。还有崆峒派的两名好手同去。
人家都想发这笔横财。但不知怎样,还是被他逃脱了。多半
是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防备就疏了。他们很聪
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们七个人拿到这张藏宝图,你
抢我夺,五兄弟合谋,把崆峒派的两人先给害死了。”
温方义厉声骂道:“阿仪,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着!”
温仪笑道:“我干么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转头对
袁承志道:“哪知道这张图却是假的。他们五人在南京钻来钻
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几千两银子本钱,一个小钱也没找到,哈
哈,真是再有趣也没有啦。”
温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横眉怒目,却畏惧袁承志,不敢冲
进亭来。
温仪说到这里,呆呆的出神,低声缓缓的道:“他这一去,
我就没再得到他的音讯。他手脚上的筋都断了,已成废人。他
是这样的心高气傲,不痛死也会气死……”
温方达又叫:“姓袁的,这小贱人说起我们温氏的五行阵,
你已听到了,有种的就出来试试。”温仪低声道:“你走吧,别






跟他们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金蛇郎君所遭冤屈,终
于是有人知道了。”
袁承志曾和温氏五兄弟一一较量过。知道单打独斗,没
一个是自己对手,不过他们五人齐上,再加上有甚么操练纯
熟的五行阵,只怕确是不易击破。初次较量时双方并无冤仇,
手下互相容情,现下自己已知他们隐私,而他们又认定自己
与金蛇郎君颇有渊源,这种人甚么阴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
一不留神,惨祸立至,自己却又不欲对他们痛下杀手,一时
不禁颇为踌躇。
温方义叫道:“怎么,不敢么?乖乖的跟爷爷们叩三个响
头,就放你出去。”温方施阴森森的道:“这时候叩头也不成
啦。”
袁承志寻思:“须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筹思个善策。”他
初出茅庐,阅历甚浅,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难题,立生
应变之计,于是朗声道:“温氏五行阵既是厉害无比,晚辈倒
也想见识见识。不过我现下甚是疲累,让我休息一个时辰,成
吗?”
温方义随口道:“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你再挨上十天半
月也逃不了。”温方山低声道:“这小子别使甚么诡计,咱们
马上给他干。”温方达道:“二弟已经答应了他,就让他多活
一个时辰,也教他死而无怨。”
温仪急道:“袁相公,你别上当,他们行事向来狠辣,哪
有这么好心,肯让你多休息一个时辰?这些年来,他们念念
不忘的就是那个宝藏。他们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断你的手筋
脚筋,逼你去帮着寻宝。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远越






好。”
温方达听她说穿了自己用心,脸色更是铁青,冷笑道:
“你们三个还想走得越远越好?哼,念头倒转的挺美。姓袁的,
你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吧。待会动手,大家方便些。”
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来。温仪母女知道五行阵的
厉害,心中焦急,但也没法阻拦,只得跟在他身后,一齐出
亭。
到了练武厅中,温方达命人点起数十支巨烛,说道:“蜡
烛点到尽处,你总养足精神了吧?”袁承志点点头,在中间一
张椅上坐下。温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个圆圈,将他
围在中间,五人闭目静坐。在五人之外,温南扬、温正等石
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张矮凳,围成一个大圈。
袁承志见这十六人按着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为五行阵
的辅佐,心想:“五行阵外又有八卦阵,要破此阵,更是难上
加难。”他端坐椅上,细思师门所授各项武功,反复思考,总
觉在这二十一名好手的围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冲破
阵势脱身,只怕难以办到,时候一长,精神力气势必不济,终
须落败。就算以木桑道长所传轻功逃出阵去,那批黄金又怎
能夺回?留下温仪母女,她二人难免杀身之祸,那可如何是
好?
正焦急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金蛇秘笈》中最后的
数页。
那几页上的武功当时揣摸不透,直到重入岩洞,看了石
壁上的图形,再参照秘笈封面夹层中的秘诀,方才领悟,但
始终不明白这些武功何以竟要搞得如此繁复,有许多招数显






然颇有蛇足之嫌。接战之际,敌人武功再高,人数再多,也
决不能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不露丝毫空隙,而这套武功明
明是为了应付多方同时进攻而创。此刻身处困境,终于省悟,
原来金蛇郎君当日吃了大亏,脱逃之后,殚竭心智,创出这
套武功来,却是专为破这五行阵而用。他当然是想来石梁报
仇,可惜手脚筋脉均被挑断,使不出劲。袁承志心下盘算:自
己无意中学到了这套武功,既可脱今日之难,又能替这位没
见过面的恩师一泄当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
必欣慰,不枉了当年这一番苦心。想到这里,心中大喜,睁
眼一望,只见桌上蜡烛已点剩不到一寸。
温氏五老见他脸上忽忧忽喜,不知他在打甚么主意,但
自恃五行八卦阵威力无穷,也不在意,只是圆睁着十只眼睛,
严加防备,怕他乘隙脱逃。
袁承志重又闭眼,将《金蛇秘笈》末章所载武功从头至
尾细想一遍,想到最后摧敌致胜的那一路“快刀斩乱麻”时,
陡然一惊,全身登时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以
后数十招都是要靠宝刀宝剑来使敌人不敢欺近,方能乘机打
乱敌阵。我手头却无金蛇剑,这一时三刻之间,却到哪里找
宝刀宝剑去?”
青青在旁边一直注视着他,蓦地里见他脸上大显惶急,额
头见汗,心想还未交锋,已自心怯气馁,如何得了?不由得
代他担忧。
袁承志见蜡烛已快烧到尽头,烛焰吞吐颤动,将灭未灭,
但破阵之法,仍未想出,更是忧急。就在这时,一名丫鬟捧
了一碗茶走到跟前,说道:“相公请用碗糖茶!”他正在出神,






随手接过,放到唇边张口要喝,突然间手上一震,茶杯被一
支袖箭打落,当啷一声响,在地下跌得粉碎。袁承志一晃眼
间,见青青右手向后一缩,知道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惊,暗
想:“好险?我怎么如此胡涂,竟没想到他们又会给我喝甚么
醉仙蜜。”
温方悟见诡计为青青揭破,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这样
的娘,就生这样的女儿!温家祖宗不积德,尽出些向着外人
的贱货!”
青青嘴头毫不让人,说道:“温家祖宗积好大的德呀,修
桥铺路,救济穷人,甚么好事都干。就是不偷不抢,不杀人
放火。”
温方悟大怒,跳起来就要打人。温方达道:“五弟,沉住
气,留神这小子。”
原来袁承志这时又是一脸喜色,青青这一支袖箭触动了
灵机:“用暗器!”只见烛火晃动,已有两支蜡烛熄了,当下
站起身来,说道:“好啦,请赐教吧!这次分了胜负之后怎样?”
温方达道:“你胜了,金子由你带去。你胜不了,那也不必多
说。”
袁承志知道自己若是落败,当然性命不保,但如得胜,只
怕他们还要抵赖,说道:“你们把金子拿出来,我破阵之后,
拿了就走。”
温氏五老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想以金蛇郎君如
此高手,尚且为温氏五行阵所擒,现下经过十多年潜心钻研,
又创了一个八卦阵来作辅佐,你如何能够脱逃?这阵势他们
平素练得纯熟异常,对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绰绰有余,实是






石梁派镇派之宝,向来不肯轻用,以免被人窥见了虚实。这
次实因袁承志武功太强,五兄弟个个身怀绝艺,却均被他三
招两式之间就打得一败涂地。五人一商议,只得拿出这门看
家本领来,也顾不得被他说以众欺寡了。温方达吩咐家丁换
上蜡烛,对青青道:“把金子拿出来。”
青青早在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黄金都还给他也就算
了,这时想再私下给他,也已来不及了,只得把一大包金条
都捧到练武厅中,放在桌上。
温方达左手在桌上横扫过去,金包打开,啪啪啪一声响,
数十块金条散满了一地,灿然生光,冷笑道:“温家虽穷,这
几千两金子还没瞧在眼里。姓袁的,你有本事破了我们这五
行阵,尽管取去!”五老一声呼喝,各执兵刃,已将袁承志围
住。
袁承志心中一凛:“他们连屋上也布了人,这阵法可又如
何破解?”却听得温方施道:“屋上有人!”大声喝道:“甚么
人?都给我滚下来!”
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大笑,叫道:“温家五位老爷子,
姓荣的登门请罪来啦!”呼喝声中,屋上跃下二十多个人来。
当先一人正是龙游帮帮主荣彩。
袁承志登时大为宽怀,向青青望了一眼,见她脸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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