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
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份。”






又想:“温方施怎么地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媳妇也杀了?”
不自禁的摇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
他就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
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却被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惨,大
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
伯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拾夺他不下。咱们防得紧了,他接
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大家实在无计可
施。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口。
青青,你说,咱们该不该恨这恶贼?”青青道:“后来怎样?”
温南扬道:“让你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
葬的,那么我甚么事也不必瞒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
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咽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
不懂他为何这样狠,其实也不想懂。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
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爹爹还说,没哥
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
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从窗里吹进来,我真想
到山坡上去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息,可是这害死
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这样好的天气,把我关在屋子里。我
真想独自个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
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
有南扬哥你和天霸哥,我们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
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






杨柳,一株株开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天
霸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
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记
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
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打不过他,不走岂不是白送
性命,我是去叫救兵。”
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一个人跳
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
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
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
大树枝上一扳,便又弹了起来,轻轻的落在数丈之外。这时
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
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得后面很多人
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
了一个悬崖峭壁上的山洞里。他解了我穴道,望着我狞笑。我
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
就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没撞死,留下
了这个疤。”说着往自己额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
丛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来长,深入头顶,看来当时受伤着
实不轻。
温仪叹道:“倘若就这么让我撞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
谁知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身
上裹着一条毯子,我一惊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
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点心,想是他见我寻死,强
盗发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紧紧闭住了眼睛,一眼也






不敢瞧他,连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说话,
我自然不答。他煮了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甚么也不吃。到
第四天上,他见我饿得实在不成样子了,于是熬了一大碗肉
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
我的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灌,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
手一松,我就将一口热汤喷在他脸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
脆一刀杀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
到娼寮里去活受罪。哪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
去了脸上汤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叹气。”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间红晕满脸。
温仪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小曲
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
道:‘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骂道:‘谁是哑巴来
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
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
大宅子里住着,哪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
温南扬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
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
去告诉爷爷们。”温仪道:“由他说去,我早就甚么都不在乎
了。”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
温仪道:“后来我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
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家来,可是这山洞是在一个山
峰顶上,山峰很陡,无路可下,只有似他这样轻功极高的人,
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






我不要,拿起来都抛到了山谷里。他可也不生气,晚上又唱
歌给我听。
“有一天,他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峰来,他
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
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
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东
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
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样好。
“又过得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
怕,哭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得他
在哭泣,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他仍是不进
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山洞来躲雨,他也不理。
“我问他为甚么哭,他粗声粗气说:‘明天是我爸爸、妈
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这天害死了。
明天我说甚么也得杀一个人来报仇。你家里现下防备很严,请
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禅师作帮手,哼,这两
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他咬牙切齿的,冒着大
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时,他还是没回来,我倒有些
记挂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
听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
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留神倾听,这才宽慰,缓缓的吁了
口气。
温仪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望。也不知去望
了几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
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后面一






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第四个却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
是那把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边打边逃。斗了一会,那
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
叫了起来,哪知他金蛇剑回过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
爹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
来。
“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
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间,僧道二人在后。四人
不久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边
山峰来。斗了几回合,一僧一道赶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
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个人边斗边奔,追到了我站着的山峰上。
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
来,接连三剑,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
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
‘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
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
不过见你干得太也过份,因此挺身出来作个和事佬。我谁也
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去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
善罢。’他大声叫道:‘父母兄姊之仇,岂能不报?’那和尚道:
‘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该够了。劝你瞧在我们二人的脸上,
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
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想来武功甚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
风声呼呼猛响,也很厉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
然一个跄踉,险险跌倒。






“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过,他身子这样一侧,
见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他那时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见
到我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剑
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雾中只见到金光闪耀。只
听得他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声,骨
溜溜的滚下山去,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
都吃了一惊。他挺剑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他
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头一低,他
一剑挥过,将道人拦腰斩为两截。”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他回手一剑,便向我
爹爹刺去。爹爹见他连杀两个武功高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
住手!’他听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
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
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整天没吃东西,加之刚才担心
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抢过来扶
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
猛力向他后心打去。
“他一心只关注着我有没受伤,全没想到爹爹竟会偷袭。
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让,已经不及,将
头一侧,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
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哪知他回
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
心转意,又不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奔下山去。他背上吃
了爹爹这一杖,受伤着实沉重,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






在我胸前衣上。
青青哼了一声道:“爷爷这么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
就来暗下毒手!”
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几
十口人。可是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
也叫作前生的冤孽。
“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
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
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
问:‘你是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
“过了一会,他说:‘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
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前后一共
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眼泪份上,就
此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女人
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是说不出的
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
饭,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呕血,有时迷迷糊糊的老是
叫‘妈妈’。
“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
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
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对我说,
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
高峰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
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
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






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上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
去。
温仪又道:“以后他身子渐渐复元,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
情,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
他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觉的守在他床边。哪知一天晚
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毒
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显得心肠很是良善柔和。他拿
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绣的。”
她说到这里,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摊在
桌上。袁承志见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
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
绣工精致,想得到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
小没有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
温仪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小狗、
小马、小娃娃给我玩,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
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
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住在这里陪你好啦!’
“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
像猴子一样翻筋斗。
“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
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
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内库里的珍珠宝贝埋在南
京一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
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西洋,一来是为了找寻建文皇帝的下落,
二来则是为了探查这批珍宝。”






袁承志心道:“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便是这张
宝藏的地图。”
温仪续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地图,但几百
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报,就要去寻
这批珍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下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轻声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我心中
也舍不得。可是……可是……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去。我
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
自己的女儿,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
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甚么?”
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
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
进来。
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
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
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
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
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
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
般样。”
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
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
袁承志道:“夏前辈那时候想是已经找到了宝藏?”
温仪道:“他说还没找到,不过已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
着我,不愿再为了宝藏而耽搁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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