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自己,他将会赐给她更多。
  他依然记得吕韵音临终时的信息,她告诉他,她的幸褔不是他想她要的幸褔。
  他一直尝试明了。现在孙卓要求她个人版本的幸福,他只好依她心愿,一点不漏地送给她。
  就当是补偿吕韵音。
  自从阿精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一直魂不守舍,无时无刻,心里中空中空的,是一种近乎虚的软弱感。
  就连梦中也会记起砂山中的那个密室,以及当中那约匙。无翅膀的天使继续伴在她身边,他递给她那颗圣人都吃的枣。然后她与一众血肉之躯伏在哭墙之上,各自为自己的哀愁落泪。
  这些片段,重复又重复地出现。
  为甚么会这样?悠悠长的生命,没有任何一段是重复而来,没有旧事会记起。脑中一早像装置了过滤器一样,把不需要记着的东西过滤,要不然,如何才能渡过千岁万岁?
  但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就变了。
  老板只知阿精时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经历些甚么。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着守护孙卓,也顺便享受孙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带了小提琴,走到孙卓的角落,与孙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觉得无上的愉佒。
  有一晚,一名旧客人光顾。他是三岛,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临当铺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顾得非常小心,他典当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个最难忘的学生奖状,初恋的部分回忆,一部车,一个职位……换回的是一些金钱,一些发达的机会,一次投注的命中率……
  因为典当得小心,所以,他来得好频密,也见老板与阿精都没强硬要求他些甚么,于是,他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他可以长玩长有。
  没失掉五官、手脚、内脏。非常化算。
  三岛也有欠债,也有输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帮助后,都还得清。而由五年前开始,三岛的事业运直线上升,他收购一些公司,越做越大,又在股增上旗开得胜,五年内把握了的机会,令他成为了在他的国度内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
  过着极风光的日子,接受传媒访问,与政要、皇室人员交朋友……然后一天,当他以为他会一直好运气下去之时,全球性股灾出现,他在数天之内,倾家荡产。
  带着如此伤痕,他向老板求助。
  三岛末到达之时,老板向阿精提起过此人,他说:“有名旧朋友会来探我们。”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预约,她又记不起是谁。“旧朋友?”
  “三岛。”老板说:“由一枝墨水笔开始与我们交易的人。他大概,会来最后一次。”
  阿精唯唯诺诺,但无论怎样,也放不了心在老板的说话之上。
  晚上,三岛来了。世间的财富最擅于改变一个人的气度与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双眼有神,意气风发;今天,生活没前景了,浑身散发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尸气。
  “老板……”三岛走进书房内,一看见老板,语调便显示出他的悲伤与乞求。
  “三岛先生,我们有甚么可以帮到你?”老板问。
  “老板,”三岛说:“我甚么也没有了。”
  “得失来去无常,请放轻。”老板安慰他。
  三岛说:“我一个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迈的母亲,与及才三岁的儿子。”
  老板说:“可以帮忙的话,我们义不容辞。”
  三岛说:“我希望要一笔可观的金钱,保障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说了一个数目。
  老板答应他:“无问题。”
  三岛的眼睛释放出光亮:“感谢老板!”
  老板说:“但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典当了。”
  三岛望着他:“那么……”
  “只好要你的灵魂。”老板说。
  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岛签署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甚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微风 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头便会摇荡着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会但愿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石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悲凄,再引发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忍,千秋万世,更不知怎样活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木还是蒙眬,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生不死的唯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今天为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穷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与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步爬上 去之后,却搞到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互连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甚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 人生。
  甚至乎,他甚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将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闲,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你会 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刹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就算世界末日 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抑或 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
  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是大数,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岛忽然没那么激动。
  老板问他:“可以开始了?”
  三岛合上眼睛,面临一个受死的时刻。对了,刹那以后,将会毫无知觉,所有做人的记忆, 无论是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都烟消云散。存在过,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后的交换了,死亡就是终结。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没痛楚的。”
  三岛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上,就在同一秒,三岛但觉心神一虚,之后便不再有其他感受。勉 强说再有知觉,都只是这种连绵不尽的虚无。
  眼前的三岛,已是尸体一条,在光影渐暗之间,他的躯壳被送回他的妻子身边。明早的新闻会报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岁。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岛的灵魂,照惯常做法,阿精会把玻璃瓶递过来,接收这个典当物,但 今次,阿精魂游太虚,完全没为意典当已经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头一震,把视线落在老板的脸上。
  “请收起这个灵魂。”老板神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觉,她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玻璃瓶便出现在两手之间。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细小的,微绿色的气体从手心沁出来,溢满瓶身,阿精盖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木柴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终归,她也走到适当的世纪、时份、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属于三岛那一格之上,旁边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当物。
  继而,她木无表情地离开地牢,脚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宫。
  其实,阿精漏做了一个很要紧的步骤,她应该把玻璃瓶中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小木盒中,这种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个灵魂。跟着做了百多年的步骤,她居然可以这样糊糊涂涂地忘掉。
  这一天,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见了个客人,但阿精已觉得,筋疲力尽。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泪。
  当铺的运作每天不断,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问过她,她没有说些甚么,他便不 理会了,只叫她多点休息,如果心情对的话,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东西、买东西,做些她 喜欢的事。
  老板支持阿精寻找乐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踪孙卓的行径。
  已推出第二张唱片的孙卓,嬴得无数音乐界的奖项,名字无人不认识,古典乐迷、非古典乐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乐重新带回公众层面,令这些美妙乐章广泛地受大家认识。
  在音乐史上,她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孙卓,才二十岁,便成为了一个等同“伟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这些音韵,她把世人带回一个古典品味的追寻当中。孙卓明白自己的贡献,不独是一名伟大的乐手,更是一名伟大的音乐推动者。
  她正举行她的巡回音乐会,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乐厅中举行,有的在可以容纳数万人 的音乐场地进行,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风辨。
  事业发展得极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穷追不舍,而且非富则贵。有唱片业钜子、西方国家的年轻王子、油田的大财主、跨国机构的继承人……她接见他们,与他们吃一顿饭,说些体己话。然后,她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更具皇族的气派。
  凡夫俗子,谁会衬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们的财富,她不需要他们的关心,又不需要他们的爱情。在无所需之下,他们变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来做甚么?逛街看电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这些事,十四岁那 年,她便不会跑到第8号当铺。
  她的生命,只有音乐,只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拥有全世界,埋葬在内,兴奋得不能形容。
  一个人,便绝成了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国家。只得一个人,她便变成一个世界。
  心里头,若有任何记挂,那会是老板。他给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里。
  这一天,老板又来采望她。
  孙卓正在巡迥表演途中,地点是荷兰,在采排之时,老板现身在观众席的尾排,孙卓一直留意不到,她连采排,也极度认真。
  最后,她假装向台下鞠躬,眼睛向远处一瞄,便看见老板。她微笑了,从容地走回后台。休息室中,有人敲门。“进来吧。”她说。
  老板走进门内,便对她说:“累不累?”
  “肚饿。”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我们到外面吃点东西。”老板提议。
  孙卓点点头,便跟着老板走。
  孙卓的心情很好,她说:“你看,这儿四周都是花田!郁金香!洋水仙!紫鸢尾!”
  老板问:“喜欢花?”
  孙卓说:“我对花有passion,不过,当然不比音乐的强大。”
  “喜欢甚么花?”老板问。
  “紫鸢尾。”孙卓说:“你看吧,紫鸢尾花田,像是聚集了成千上万片飞舞的蝴蝶一样,是 不是特别的美丽?而且,梵高也是最爱画这种花。”
  说过后,他俩坐到花田旁的咖啡座,孙卓笑容满面,心情极好。
  她说:“你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你知不知道?巡迥演奏是多么寂寞的一回事,每一次出 场前的压力很大,完场后,压力消散后,换来的就是寂寞感,一个人在酒店房内,加上疲累,于是特别想哭。”
  她垂下头来,吃了一口朱古力饼,本来想说一句:“我也渴望有人关心。”然而,还是决定不说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老板,她知道不说是对的,无理由,令大家尴尬。
  但,慢着,又怎会尴尬?他们是甚么关系啊?孙卓摸不清白己的思想,想必是闷坏了。
  吃多一口朱古力饼,她再急速思考一遍,嗯,事实上是,见到老板,她很开心。
  老板告诉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点来看你。”
  “好啊!”孙卓很高兴。见到老板,她总能够飞快就回到一个原本的年岁,忘记了野心忘记了拥有这个世界,原原本本的,变回一名心旷神怡的少女。
  老板问她:“你已是世界上技巧最超卓,名气最响,亦是最富有和美丽的音乐家了,为何仍然压力那么大?”
  孙卓眼睛溜了溜,然后说:“奇异的是,我一直认为,我的所有技术掌握,我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自己而来的,从来,我没有视之为不劳而获,所以每一次架起琴,我也只能悉力以赴。”
  老板点点头。他明白她的心态。
  “你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吗?”
  老板说:“我会认为你努力不懈,所以这一切你自觉是应得。”
  孙卓说:“我明白,如果不是老板,以我原本的天份,顶多只是一名乐团内的小提琴手,要扬名立万?没可能吧!”
  但因为今天甚么地做到了,是故孙卓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忿忿不平,也不带任何酸溜溜的感受。
  心情大好,她要多一件芝士饼。
  看着她的食相,老板想起阿精。阿精一向那么能吃,但这阵子,却吃得那么少。阿精发生了 甚么事?老板的心内,挂心起来。
  孙卓提议:“吃过东西之后,我们逛一逛街!”
  老板把心神带回到孙卓跟前,他答应她。
  于是他们步过白鸽处处的石板地,在一具漂亮的自鸣琴前停步下来,自鸣琴发出清脆的音乐,犹如音乐盒般稚气童真,孙卓站在琴前,望着装饰在琴边的玩偶,笑得好灿烂。
  孙卓说:“我很老派的,喜欢这些古老欧洲玩意,还有这些古老建筑的风味,雕花处处。”
  老板想起了从前的家,他与吕韵音在英国的家,内里的调子,就是传统欧洲式。因此他也和应:“我也是。”
  孙卓听见,也就笑得更灿烂。
  临分别前,孙卓向老板请求:“可否说一些令人振奋的说话?回去后,不久便要开始演出。”
  老板想了想,有甚么是他由衷要说的:想到之后,他望着她,告诉她:“我会尽力令你一生幸福。”
  他说时脸带笑容,而孙卓听过后,只懂得张大口来,这种话由一个男人说出口,多么叫人震撼。
  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气。
  老板做了一个“你满意了吧!”的神色,然后与她话别。
  他转身离去了,自鸣琴仍然在奏,白鸽由一幢建筑物飞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气仿佛夹杂着花香。孙卓看着这背影,浑身奇异地抖震,他那句祝福说话,反覆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一分钟重复一百万次。
  到她也转身要离去时,脚步便有点浮,而脑海腾出了一角,她思想着一件事:把爱情交出去之后,究竟谁来接收了?
  是老板吗?
  不能拥有爱情之意,是不能对其他人拥有爱情吗?但对他呢?
  爱情给了他,于是他就有权控制她的情感吗?
  有这种事吗?第8号当铺如此运作的吗?





第十章
  演奏厅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转头问清楚他。
  好吧,一二三,转头。
  却已再看不见那个背影。
  有点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问的话,也不知问甚么才好。
  垂眼望着的荷兰石板地,忽然浪漫起来。她伸脚擦了擦地板,挂上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料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种名为“舍不得”的情绪。还以为,甚么也典当走了,原来又并不。
  那么,她究竟以甚么交换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来,仰望清爽的蓝天,真有种理解不到的玄妙。
  孙卓转身走回演奏的场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摄入了别人的镜头内,躲在不远处埋伏的,有金头发的记者,他们一行三人,注意了孙卓许久,跟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国家,为求拍摄到具价值的独家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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