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君面露不舍,群臣或喜或忧,左相含笑不语,公子轻歌告辞,那一日的风流岂是言语所能描述。而安伯尘也知道了,他来到的这方梦境是在开平初年,琉君登基不过七年,离公子刚至琉国,左相还只是个五品黄门,璃珠也没踏上前往匡朝的远途。
  或许正因为来自匡朝赵氏的外患,琉国内部渐显团结,琉君、璃珠、左相和离公子四人也其乐融融,没有半丝七年后的剑拔弩张。
  “这七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若今日朝会是璃珠第一次邂逅离公子,那在此之后,璃珠又是如何陷入离公子的布局?”
  安伯尘心中疑惑,喃喃自语着。
  心意一动,那只消失的蓝凤凰从天而降,落到安伯尘脚边。
  这凤凰非是安伯尘所变出,亦非他所召唤,原先便存在于璃珠梦中,仿佛专为安伯尘代步而生。
  看了眼乖巧的凤凰,安伯尘撇了撇嘴,盘坐其背。
  凤凰飞天,穿过一座座倒塌的宫殿,来到那处最庞大的宫殿中。
  凤凰离去,景致变幻。
  十万羽林持戈扣弦,沿着不知几许长的汉白玉栏一字排开,放眼望去,就好似枪林箭海,看得人心惊胆寒。八千金宫,三千玉殿,宫女如云,内侍如潮,钟声响起,群臣肃然。
  这便是矗立在大匡上京之中,承载赵氏千多年荣耀的皇宫。
  “好大……”
  站在华表旁,看着连绵起伏的宫殿群落,安伯尘不由张大嘴巴。
  “估摸着有一千个圆井村那么大……不对,肯定不止。”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心中感慨,他也曾见识过琉国宫殿,那时只觉壮丽宏大,可和这庄严伟岸的皇宫比起,就好似用安伯尘自家的屋子去比霍国公府,一天上一个地下。
  “接下来应当轮到璃珠登场了。”
  转目看向肃穆庄重的朝堂,安伯尘兴致上来,踩着御道龙图,向金銮殿内奔去。
  接下来所发生的,正和琉京戏里所唱的那般……二八之龄,代兄朝觐,款款莲落于匡朝大殿。三步成辞,七步成章,不慌不忙,应答如流,诸侯震惊,群臣皆服。公主现芳容,匡帝失态惊,公主笑颜开,匡帝滚金銮……
  看着滑稽可笑的匡惠帝,也就是民间戏言中的蛐蛐皇帝,安伯尘不觉莞尔。
  这样一个糊里糊涂的帝王,竟能手掌千万里河山,十三诸侯之国,上亿子民,当真可笑,却不知后世史书会如何评价。
  原本问罪琉国的朝会就这样,在琉国公主倾国一笑间谢幕。
  离开皇宫,璃珠公主和闻风而来的世家公子贵胄子弟们一一道别,随后走进马车。安伯尘眼疾脚快,一溜烟的钻入马车。坐在璃珠对面,抬眼看去,方才十六七岁的少女微显疲惫,绝美的容颜已不再像金銮殿上时神采奕奕。
  行了一路,璃珠安静的坐着,不知在思索什么。
  “你这趟出使上京,和离公子又有什么关系?”
  坐在富丽堂皇的马车中,安伯尘盯着少女,喃喃问道。
  “离公子……你和左侍郎,究竟哪个好?”
  少女突然发问,却把对面的安伯尘吓了一大跳。
  小心翼翼的看去,安伯尘这才发现璃珠是在自言自语,翘起两条葱白的食指,左看看,右看看,一脸犹豫。
  “我是你王兄的得力臂助,琉国最有潜力的臣子。”
  左指轻晃,璃珠板起脸,学着左相面君时的模样闷声闷气道。
  随后又弹起右指,装作一副淡漠的神色,摇头晃脑道;“我是离公子,独倚高楼笑看群臣。”
  见着璃珠公主如此自得其乐,安伯尘张大了嘴巴,半晌,就见璃珠颊边泛起绯红,面露羞涩,轻咬朱唇放下双手,转眼看向窗外,默然不语。
  “原来这时候的璃珠既喜欢左相,又对离公子动情。”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心生恍惚。
  六年前的璃珠才智过人,又不乏天真可爱,和六年后那个全身上下透着冰冷气息的琉国公主判若两人。
  在这上京中,抑或是往后六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080章 梦回开平初年(下)
  大半个月来,安伯尘跟随璃珠来往于王公大臣府邸,或是参加酒宴,或是入席风谈,总之忙碌个不停。
  此次出使上京,璃珠带着三车金银比三年里欠下的酎金还要多上十倍。酎金已补全,可琉君大不敬之罪却无法逃避,幸好还有左侍郎花了两年多搜罗来的匡朝重臣的把柄、喜好,大半个月下来,璃珠凭着这些以及她的能言善辩,拉拢了大半朝臣,只剩下那个油盐不进的王司徒。
  匡朝众臣分为一至九品,一品共五官,左右丞相以及三公。
  惠帝继位后,那位神师皇叔自然做上统领全国兵马的大司马,丞相之衔悬空至今,由三公之一的陆司空暂领其职,还有一公便是王司徒,权力虽不及其余二公,却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大司马远在中都,陆司空贪财早被璃珠贿赂,可那王司徒却像个石头人,既不贪财也没有把柄露出,每每璃珠前往司徒府,总会被府里人闲置大半天,到最后说司徒大人有事出门,打发走人。
  过不了王司徒这一关,就算能得到陆司空的支持,议案也会被搁浅。璃珠心中焦急,愁了三四日,终于取出了一只小金盒。安伯尘看得真切,盒里放着两只锦囊,用腊封印。
  打量着锦囊,璃珠犹豫片刻,将它们揣入怀中,吩咐下人备马车,前往司徒府。
  “他们临走前都交给我一个锦囊,说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到底用谁的好?”
  马车中,璃珠又开始踌躇,过了一条又一条长街市坊,她依旧没能作出选择。
  安伯尘只觉好笑,少女顰蹙间透着一丝娇羞,仿佛不是在选锦囊,而是在挑选如意郎君。
  百无聊赖间,安伯尘透过车帘,看向繁华热闹的上京,就在这时,安伯尘心跳陡然加快。
  街角拐弯处,有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定是我看花眼了。
  收敛起心中的惊诧,安伯尘暗道。
  再看去时,街角处空无一人。
  车马穿过闹市,来到一片宽广的长街,停于左手第二间府邸前。
  缓步下车,璃珠深吸口气,犹豫许久,拆开左手中的锦囊。
  目光落于锦囊,璃珠身形一颤,面色瞬间变得惨白,满脸的难以置信。
  安伯尘正想凑近去看,璃珠已将那锦囊丢落在地,颤抖着拆开右手中的锦囊。
  春风卷来,携着花儿的香味,璃珠怔怔地站着,转眼后,离公子的锦囊被流风吹落于地,她却不管不顾,只是静静的望着两步外的府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璃珠擦干颊边的泪珠,含着笑走入司徒府。
  这一番变化,完全出乎安伯尘意料。疾步上前,拾起那两封锦囊,目光所至,安伯尘手臂微颤。
  “上面写的什么?”
  耳边传来冰冷的声音,安伯尘一愣,转瞬后,心头掀起渲染大波。
  这怎么可能?我是在璃珠的梦中,怎么会有人和我说话……
  转过身,安伯尘看到了那个少年。
  春光明媚,且是正午时分,日头正毒,那少年竟穿着身夜行衣,头戴小生面具,只露出双泛白的眸子。
  “你是谁?”
  平复下惊骇,安伯尘问道。
  游走于璃珠梦中,就仿佛隔着看台看戏,形形色色的角色故事一览无余,而梦里的人却不会发现安伯尘的存在,即便左相、离公子这等人物也难以发觉。眼前这个人,虽裹得严严实实,可观其身形,听其口音,也只是个少年,在这场梦里他不单能发现自己,还能和自己说话,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也会入梦之法。
  “你又是谁?”
  少年问道,犹豫片刻,泛白的眸子里滚出一圈轮涡,紧接着又是一圈。
  两轮秘术!
  安伯尘心道不妙,刚想抽身而退,就见那少年捏出手印,口喧咒言:“临!”
  转眼后,条条青烟从少年手中蹿出,结成锁链卷向安伯尘。
  “你应当是王司徒的梦境佑神了,如此,得罪!”少年眸中漩涡疾转,开口道。
  安伯尘听得一头雾水,六七条锁链从四方缠绕上来,安伯尘避无可避,下意识挥手阻挡。
  紫雷划破长街,当先那条锁链“咔嚓”一声裂成两截。
  两人同时一怔。
  就在这时,凤鸣声响起,却是蓝凤凰及时赶到,安伯尘纵身跃上,驾凤飞遁。
  “你不是……你究竟是谁?”
  耳边传来少年的惊呼,安伯尘回首看去,就见那少年张大嘴巴,眼里满是诧异。
  “王司徒……这么说,他是从王司徒的梦里来到此处,正好遇上了我?”安伯尘喃喃自语着,心中的惊讶丝毫不弱于那少年。
  他本以为这神游入梦之术只有自己才会,没想竟遇上了一个同道中人,不过,他的入梦之法似乎和自己有所不同,穿着一身夜行衣,应当是担心被人认出,而他在梦境中还能施展秘术……等等,我怎么也能在梦里放出紫雷……起初他以为我是王司徒的梦境佑神,莫非这蓝凤凰就是璃珠的梦境佑神?若真是如此,它为何会帮自己?
  疑惑接踵而来,挠了挠头,安伯尘许久未想出个所以然来,骑着凤凰,越过一片一片宫殿,安伯尘时不时回头望去,那个少年并没追来。
  “糟糕,璃珠后来怎样了……”
  被少年一搅和,安伯尘错过了璃珠公主上京最后几天的故事,心中不觉生出几丝担忧。
  看到那两只锦囊,安伯尘隐约能猜到其后所发生的事,可打心底里,他不愿璃珠遵行锦囊中的“计策”。
  左相的锦囊中写了两个字“女色”,而离公子的锦囊中也只写了两个字“如左”。
  这两人,一个是六年后权倾琉国的丞相,另一个是和左相分庭抗礼的墨云楼之主,都可谓是天纵英才,权谋超群之辈,却给了璃珠公主这样一个“锦囊妙计”,以女色笼络王司徒,用她堂堂琉国公主的肉体换取琉国的国泰民安。
  今日之前安伯尘对璃珠全无好感,可画舫入梦,见到十六岁时候为国为民奔走于达官贵人间的璃珠,安伯尘不由心生敬佩,可却不曾料到上京之行竟以如此结局收场。
  心怀忐忑,安伯尘从天头降下,放眼看去,业已回到琉国。
  一月过后,璃珠公主带着匡帝的赦令凯旋而归。
  君臣百姓出城三里,夹道相迎,璃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也有一丝疲惫,直到看见琉君身旁的左相,她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最后凝滞。
  左相一脸淡然,和所有臣子一起,拜倒在銮驾下,起身时,嘴角含笑,眸里的淡漠显露无遗。离公子也来了,布衣翩翩,温文尔雅,满脸温醇,和左相一般,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璃珠既喜欢左相,又喜欢离公子,一心想着从二人中选一个当作自己的如意郎君。却不料两人故作不知情,反而将她推入火坑……无论她有没按照锦囊行事,此时她心里定是很难过。”
  站在人群中,看向发着呆的璃珠公主,安伯尘轻叹口气,不知为何,脑中闪过司马槿的身影。
  晃了晃脑袋,甩去那些胡思乱想,安伯尘紧随銮驾,跟着璃珠走向京城,心底却在琢磨,究竟从何时起,璃珠走入离公子的阵营,她待左相和离公子几乎一样,为何不选左相而选离公子?还有,左相和离公子究竟为了什么而布局争斗?
  心意方动,蓝凤凰从天而降,安伯尘莞尔一笑,骑坐而上。
  飞过一片片宫殿,安伯尘来到开平三年的望君湖。
  璃珠公主立下大功,望君湖东南皆成了她的封地,楼阁高处,素衣轻颜,璃珠出神的望向浩渺烟波。
  “殿下还是不愿相信?”
  翩翩布衣公子缓步走来,站在璃珠身边,叹声道。
  没有回头,璃珠淡淡的说道:“不知公子为何突然讨厌起左卿来,竟还说他是蛇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蛇妖?
  安伯尘陡然一怔,心头疾跳。
  厉霖梦中那条双头蛇……他就是左相?
  安伯尘愣在当场,方一进入开平三年的梦境,居然知道了这样一个惊天秘密,如何不让他惊骇。
  “公主殿下见多识广,莫非还不信世上有妖物?实不相瞒,在下来到琉国正为了此事。蛇妖化作人形,隐于琉国朝堂,想要窃夺国之宝器,公主若是坐视不管,在下也无话可说。”
  闻言,璃珠冷笑了一声,回过头,直直盯着离公子:“即便他真是蛇妖,你又能好到哪去,别说你是长门……”
  还未说完,璃珠陡然一愣,喃喃自语;“霍国公和长门中人有来往,你又和他交好……可琉京若真有妖怪,也需有证据。”
  嘴角浮起一丝笑靥,离公子指向湖面,柔声道:“证据,那不就是……”
  ……
  雄鸡报晓,叫破白昼。
  望君湖的画舫中,少年和女子缓缓醒来,四目相对,同时变色。
  秋夜凉彻,璃珠虽已修炼到地品,可毕竟是女子,难免怯寒。
  这一觉睡到天亮,不知何时,璃珠已将安伯尘揽入怀中,下意识的借着取暖。


第081章 同船共枕
  “大胆!你……”
  璃珠涨红着脸,倾国容颜即便在生气时也显得无比动人,或许正因为生气反而丢了平日里冷淡,顰蹙生姿。
  目光相触,璃珠陡然一愣,话到嘴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的目光,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一丝淡淡的好感。她堂堂琉国公主,千金之体,享尽荣华富贵万民朝拜,又有谁会对她抱以同情。
  可是在昨夜梦中,她又回到了六年前,此生最痛苦时候,在上京的无助和悲愤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时的她或许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看向近在咫尺,几乎和她紧贴在一起的少年,璃珠突然扬起手,将安伯尘推向一旁,随后从容起身,整理衣衫。
  “昨夜的事,你若敢说出去,我便挖出你的眼珠,折断你的手脚,割下你的舌头。”
  璃珠公主平静的说道。
  安伯尘点了点头,心情莫名:“殿下放心……在下先行告退。”
  说完,安伯尘急忙的向舱门走去。
  “等等。”
  璃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安伯尘脚步一顿,嘴角泛起苦涩,心道果然,这性情多变的公主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自己,昨晚虽只是同船而眠,啥也没做,可毕竟自己犯了大不敬。
  “昨晚上你想知道的那三件事,选一样问。”
  安伯尘一怔,诧异的转过头。
  “发什么傻?你若不想知道,现在就滚。”
  看向冷言冷语的璃珠,安伯尘紧绷着脸,心下无奈。
  梦回开平初年,安伯尘并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可也隐隐猜到,璃珠之所以投靠离公子,却因左相为蛇妖所化。或许在六年前,璃珠对离公子和左相颇有好感,可六年后的今天,璃珠已视两人为陌路,乃至仇敌。而离公子对待心仪他的璃珠尚如此狠心,对自己又能好到哪去,顶多只是一个先手棋子罢了。
  暗叹口气,安伯尘拱手道;“在下只想知道,那只戏偶里究竟有没有仙人秘籍?”
  冷笑一声,璃珠上下打量着安伯尘,过了许久才道;“离公子就算再神通广大,可也不是仙人,又如何能得到仙人秘籍?”
  “没有吗……”
  闻言,安伯尘眸子一黯,想到为了仙人秘籍几乎不惜一切代价的司马槿,心中难免失望。
  “不过……九辰君虽和仙人秘籍无关,却关乎仙人的秘密。等到春试夺魁,你自然会知道。”
  说完,璃珠看向舱外。
  安伯尘心知其意,拱了拱手,也没多言,转身走出。
  直到安伯尘的身影消失在湖堤尽头,璃珠方才收回目光。
  深吸口气,璃珠强压下心头的杀意,暗暗摇头;“也算好命,入局却不陷,不过,仅仅是运气好点罢了。”
  璃珠知道离公子的布局,自然不会如王馨儿那样,太过看重安伯尘。在她的想法里,安伯尘能走出离公子的布局,只不过是误打误撞的侥幸,论及本领,他也只会两手枪法。眼下离公子重新落子布局,大网撒下,这条漏网之鱼再难逃脱。
  刚想回转,就在这时,余光落到桌脚边那只金盅,璃珠脸色陡变。
  宫廷匠师精心打造的酒盅裂开一个缺口,虽只有指甲盖大小,可落入璃珠眼里,却让她心头震惊,久久未能平复。
  “昨夜就我和他……这怎么可能……”
  即便地品修炼者,也无法用青火融化金器,而那缺口分明是巨力瞬发所致,硬生生割开一条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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