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消息传到你吴国,也不知道你们国主会怎么处置你。”
  安柏尘的声音不再颤抖,渐渐变得平静,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番完全不像是出自己口的话来,可当身前的女子止不住的颤栗时,他的心却突然静了下来,好似圆井村上飘着麦香的秋夜。
  他知道自己蒙对了。
  鸦雀无声。
  不单是王馨儿,便连密室外的骑兵也都不可思议的看向安柏尘,月光铺洒在一张张青铜面具上,那一双双裸露在外的眼睛里满是忌惮和慌乱。
  柳师是国主监视他们王家而布下的棋子,借琉国之行拔去这颗棋子,是他们王家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可谁会想到,这个秘密竟被一琉国仆僮轻而易举的道出。他远在千里之外,区区少年人,前一刻还囚禁在密室中引颈待戮,下一刻竟摇身一变,不但反制住了精通符咒之术的小姐,还从容不迫的揭穿小姐的心思,把王家足以遭来灭门大祸的秘密娓娓道来。
  月光落下,映上安伯尘发白的面庞,月华氤氲朦胧,将少年朴实无华的面容染得有些妖冶。
  “安娃子,我们快走!”
  却是满脸激动的李小胖看向安伯尘,喘着粗气,尖声叫道。


第004章 烟花江
  “你走吧。”
  将王馨儿丢下马背,安伯尘回头看去,那百多名护卫隔着西郊外宽逾十数个马身的郍溪,不安的向这望来。
  “你叫什么名字?”
  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王馨儿低着头,开口问道。
  安伯尘愣了愣,正当这时,旁边传来一道趾高气扬的声音。
  “臭婆娘,也不怕告诉你。我家兄弟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正是我圆井村中第一好汉,伯尘!”
  话音落下,安伯尘只想立马将身旁的胖子掐死,心中好生后悔答应带他一起逃命。
  李小胖却毫无半点觉悟,骑在马背上,挺着圆鼓鼓的小肚皮,顾盼生姿,真当自己身后还有千军万马,而他一马当先,独拒敌酋,看得王馨儿忍俊不禁。
  沉默半晌,王馨儿细细打量向安伯尘,突然一笑,开口道。
  “离公子留于墙上的绝句,你一定破解了,对不对?”
  “没有。”
  安伯尘瞪了眼李小胖,止住他的跃跃欲试,平静的说道。
  越看眼前的少年,王馨儿越觉好奇,隔着面纱,她的眸中闪烁着浓浓的兴致,就好似见到了什么罕见的珍宝一般。
  离公子爱钱爱看戏,却不通修行之术,传言他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仙人秘籍,被国主得知,于是令王家遣人刺探。可也只有一心想当真人的国主才会去相信那个传闻,众所周知,早在数千年前仙人便已死绝,只剩下一部《文武火修行术》流传世间,成为了如今大匡王朝的修行之法。或许还有其它,那些专克道术的道符,以及它们的炼制方法,被各大诸侯、世家收藏,专门对付那些不安分的修行者。既然仙人早已死绝,又怎会留下秘籍,就算有,也当和《文武火修行术》一同早早被发现才是。
  因此,王馨儿此行暗访琉国,名义上是奉国主之旨查探秘籍,实则受命王家元老盟,杀死柳师。倘若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将人杀了,回国后国主定会怀疑,可若柳师因为离公子而死,国主即便心存疑虑,也不会再深究。离公子虽非琉国臣,却比寻常臣子还要重要,他这一死定会引起琉国朝野震动,若知道是吴国人所为,即便隔江宣战也未尝不可能。
  君上臣属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道破,就当从没发生过,此为制衡。王家虽然没落,可花费无数手段打探到国主心意,得到行往琉国的机会,又暗中阴了国主一把,抓住把柄,日后未尝不能借此重新崛起。
  然而意外偏偏发生了,只因眼前貌不惊人,却智谋奇高的少年。
  如果离公子真得到了仙人秘籍,临死前藏于绝句中,或许早已被他破解出来。
  好一个会隐忍的少年。
  王馨儿暗叹一声,对安伯尘又高看两眼。
  她却不知,若没那个邪门的梦,眼前的少年早已冰冷的躺在密室中。
  也正因为那个梦,今晚的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连带着无数人的命运。
  “圆井村……伯尘……安娃子……原来你是来自圆井村的安伯尘。”
  眯起双眼,王馨儿意味深长的说道。
  这话的味道有些怪,就好像戏台上演的,英雄豪杰相遇于江湖,总会唱个肥诺,故作惊呀道,啊,原来阁下就是来自某某山的某某某,失敬失敬。
  安伯尘微微皱眉,一旁的李小胖却入了戏,重重拍向马臀,跃至安伯尘身旁,昂首挺胸,一副一应俱荣的姿态,只差那一句在下也来自圆井村。
  “伯尘,伯尘,这名字起得倒是妙。不俗不雅,却翩翩出尘,看来令尊定是位隐世大才。”
  闻言,安伯尘又是一愣,目光瞄到女子眸里的戏谑,心中陡然一寒。
  平日里跟着公子写字读书,观看那些对白晦涩的戏,安伯尘总会觉得迷糊。可今晚一场生死大劫后,也不知怎么,安伯尘仿佛突然开窍般,渐渐领悟出些许藏于书本、戏台中的道理,虽离融会贯通还差着好远,可稍用点心,却也能生搬硬套上几分。
  人有三大魔,欲念、惰性和怯懦。从前的安伯尘独占其二,他出身贫寒,所以自卑,自卑则懦弱,懦弱久了,自然不会再去争,也就生出了随遇而安的惰性。说到底,还是因为不敢反抗自己卑微出身所诞成的命运,然而,一场死里逃生的血夜过后,一切都渐渐变得有所不同起来。
  李小胖听得有些迷糊,可安伯尘却隐隐察觉到,这女子是在拿爹爹威胁他。
  “且不说你们有没那个工夫,就算有,你就不怕我将你杀死公子和柳师的事抖出去?”
  故作镇静,安伯尘安坐马背,稳稳当当的说道。
  掌声传来,女子拍着掌,深深看了眼安伯尘,笑着道。
  “安居士果然非是寻常少年,若是安居士肯守住这个秘密,馨儿自然不会去惊动令尊老人家,不知意下如何?”
  想了想,安伯尘也没想出除此以外还能怎样。
  为那个糊涂公子报仇?得了,自己能保住小命已经是老天保佑,公子虽不亏待自己,可也让自己伺候了四年,算是互不相欠。大不了,等往生节到了,自己蹬个山包为他老人家烧柱高香好了。
  “行,一言为定。”
  眼见对面的少年一番“深思熟虑”后点头答应,王馨儿不由暗松了口气,愈发觉得此子非凡,举止镇定,从容不迫,又会隐忍,日后定是一了不得的人物。
  “一言为定。倘若日后居士到了吴国,大可来王府寻馨儿。如此,告辞了。”
  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安伯尘,王馨儿轻笑一声,随后转看向一旁满头雾水的李小胖。
  “小胖子,你也是。”
  说完,王馨儿转身向河对岸走去。
  待到女子走远,安伯尘方才长舒了口气,紧绷的小脸也渐渐缓和。
  一旁的李小胖早已看傻了眼,他是离公子的执扇仆僮,名号虽雅,可却是为公子扇扇驱蚊的苦活计,偏偏让他这个富家子来做,自然让他满肚怨愤,整日巴望着能早些回家,哪还有心思读书。安伯尘和王馨儿所说的话,他既听得懂,又听不懂,可即便听不懂,他也能感觉到安伯尘的厉害,用村里的土话来说便是倍儿神气!
  今晚上如果不是安娃子,自己哪能保得小命,更别说把那个臭娘们一路劫持到城门口,听着她和安娃子彬彬有礼的说着话,就好像两个公子一般的大人物在侃侃而谈,就连自己也觉得倍有面子。
  那可是个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杀了混蛋公子的女人,又带着那么多护卫,明显是王孙贵族,身份比自家老头子不知要高到哪去,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如果被老头子知道自己能和这样的人物说话,临走前还不忘朝自己一笑,请自己去吴国做客,也不知道老头子会不会被吓傻。
  李小胖自作多情的想着,心头喜滋滋的,可目光落到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的安伯尘身上,不禁微微失神。
  他真的还是那个对自己骂不还口的安娃子?
  不对!一定是他之前故意瞒着我。他连那个恶女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自己,那他从前……
  看着安伯尘一马当先,立于河岸边的“高大”背影,李小胖眼圈一红。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在让着自己,懒得和自己计较……好一个神气的安娃子!
  “走吧小官,我们回村子去。”
  沉默许久,安伯尘抬起头,不解的看了眼兀自擦着眼泪的李小胖,开口道。
  李家小胖只是安伯尘无聊时候取的绰号,他本名李小官,或许因为又要回到那个安静却僻陋的小村,安伯尘下意识的叫出李小胖的本名。
  ……
  离公子擅六艺,安伯尘和李小胖跟随公子四年,骑马的功夫自不用多说,当下两人并驾齐驱,向京城方向行去。
  “等回到圆井村,你定会是村里最好的耕马。”
  轻拍着马头,安伯尘低声道。
  吴国和琉国相距千里,隔着横亘大匡王朝的烟花江,名字虽雅,却是大匡开国皇帝落魄江东时,设局杀了九千追兵,弃尸江中,策马回首,向麾下将领叹言道,若我有朝一日重回江北,定聘请神师,制六品道符放千株烟花以为尔等庆。直到匡朝定都那天,匡始帝都没完成当初的承诺,昔日跟着他的老臣子不是被夺了兵权当一富家翁,便是抑郁寡欢而死,可烟花江之名却流传至今。在烟花江左有一处草原,虽不算大,可水草丰润,被吴国所占,专用养马。此处的马高大健壮,奔跑如飞,即便摄入道符也能狂奔七日而不死。有民谣道,秦国男,吴国马,说的正是吴国马儿的矫健。
  安伯尘和李小胖眼下所骑的正是吴国马,安伯尘略懂马术,知道身下马儿的奇骏。可既然跟了自己,那只有委屈它和自己一同回圆井村了,大不了等它耕完地,自己好好为它刷几遍身子,多铺点暖和的干草。
  抚摸着柔软的鬃毛,安柏尘如是想道,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城外官道。
  往右,通往圆井村,向左,则是那个自己看了四年戏的琉国京城。


第005章 琉京忆
  “伯尘,你在想啥呢?”
  李小胖疑惑的打量着沉默不言的安柏尘,秋夜甚凉,冷风吹来,李小胖身体不由得一抖,怯生生的开口道。
  “安娃子……你不会还记恨着我以前……”
  “以前?”
  安伯尘一怔,转眼反应过来,从前在圆井村,李小胖欺负他时的场景渐渐浮于眼前,可若非刻意去想,他几乎快忘了。圆井村那么的小,和身前这座通天般高的城池比起来,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即便和今夜自己的遭遇相比,那时候的所有事加起来,也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在逃离密室时,他也有过抛下这个可恶小胖子的想法,转眼便被他丢到偏角旮旯里。李员外虽是圆井村第一富豪,可平日里做派端正,并不仗势欺人,对包括自家在内的佃户也算不错。若是李小胖死了,自己一个人回去,不单自己,怕是爹娘也难再留于村中。
  “小官,你想多了。快走吧,若马儿跑得快,指不定还能在明个傍晚赶回村里,吃上一顿热乎乎的白米饭。”
  “那就好,吓了小官我一跳。”
  见着安娃子不计前嫌,李小胖拍了拍胸脯,长舒口气。
  “我有什么好怕人的?”
  “安娃……伯尘,你不知道,你刚才和那恶女人说话,啧啧,文绉绉的,可倍有气势,就好像戏里面演的一样。”
  李小胖唾沫横飞的说道,却没发现身旁的少年微微一怔,随后猛地拉紧缰绳。
  直到走出去老远,李小车方才反应过来。
  回身望去,就见穿着一身淡青布衣的少年停在官道旁,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斑驳陆离的月影。
  没来由的,李小胖心头一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可偏偏看到安伯尘停在道中,不再向前,他就忍不住的一阵紧张。
  “安娃子,我们快回家吧!”
  李小胖喊道。
  可道中的少年却一声不吭。莫名的失落笼罩在心头,李小胖只觉得鼻尖发酸,嗫嚅着道。
  “安娃子,你不会是想……”
  许久,安伯尘抬起头,看了眼李小胖,强作平静道。
  “小官,你先回去。”
  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带着遗憾回到圆井村,面对默不吭声叼着旱烟的爹爹,以及明知自家娃子不可能像村里人起哄中那般出人头地,却还是忍不住失望的娘。背朝黄土面朝天,攒钱娶一个村里相熟的姑娘,然后再生个娃。重复着爹爹的一生,或许偶尔也会想起今夜发生的事,好似戏一般离奇故事,却只有开始,没有结局。
  自己的戏真的只有这么短?
  呆在公子身边时,安伯尘最期待的便是跟着他去看戏。
  戏台很高,戏子伶人们却很近。公子总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安伯尘却不这么认为,台上的戏里英豪美人、金戈铁马,永远会有数不尽的离奇故事。可在圆井村却只有满眼油黄的稻田,安静流淌的小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不变更。少年人有梦想,即便是一个习惯了忍气吞声的佃户儿子。对于安伯尘来说,戏台是他唯一能找到梦想的地方,看着看着,总会让他手心捏汗,心情激动。
  离开戏馆,他又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仆僮。
  可是今晚,就在刚刚,如同李小胖说的那样,他居然真做了回戏里的主角。
  大败敌酋,策马而归,少年青衫,意气风发。
  虽仍觉有些恍惚,可安伯尘清楚的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充满离奇的戏就在自己身后,可自己却要一辈子错过了……
  猛地抬起头,安伯尘望向不远处的小胖子,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
  “小官,帮我个忙,告诉俺爹和俺娘,让他们别惦记着安娃子,娃子在京城一切都好,过阵子就回家!”
  “好,好。”
  李小胖忙不迭的点着头,莫名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有些失落,也有些激动。
  “我会告诉安老爹和婶婶,就说安娃子被公子看中,送到铺里当学徒……娃子你放心,小官我一定会让老头子好好照顾你爹娘。我……”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小胖,安伯尘笑了。
  这就是戏里所唱的相逢一笑泯恩仇?
  安伯尘如是想着,他笑着扯起缰绳,掉转马头,冲入夜色下的城池。
  少年人的心看似很大,可实际上也就巴掌那么点小,哪里装得下那么多仇恨。
  望向安伯尘渐渐隐没在夜色中的背影,李小胖哭得稀里哗啦,哽咽着,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半句话。
  他很想像戏里那般,和救下自己性命无比神气的安伯尘磕头拜把,然后互道珍重,依依惜别。可看着身前高大的城池,以及隔岸点点灯火,他忽然觉得这京城以及一心想要走进京城的安娃子无比遥远,遥远得让他心里发慌。
  “疯了,疯了,安娃子你真疯了!”
  呢喃着擦干泪,又看了许久,李小胖调转马身,向圆井村行去。
  ……
  江南的京城虽繁华,可也有繁华之外的萧条,比如城西。就连城门口也是一片邋遢,偏门半开,守城的兵卒七竖八歪的撑着枪杆,呼呼大睡。
  安伯尘策马扬鞭,骑得老快,风的呼啸和絮语滑过耳边,让他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
  城西通向郊外密密麻麻的小山村,这里住的自然也是些最寻常的老百姓,街道昏,了无人迹,只有青衫少年纵马而奔。
  一种无拘无束的畅意流转心头,和睫毛边的风儿一样轻。
  白日尚在城里,离开了也不过半天时间,可重回京城,安伯尘却觉好似初来乍到般新鲜,也有些紧张,毕竟公子已经死了,再回云墨楼有些不妥。可安伯尘此时却无暇想那些令他头疼的事,已经精疲力尽了一个晚上,眼下的他只想去那条有着画舫和烟花的河边静静躺一夜。能睡着自然好,若不能,至少还能听着伶人们的歌声惬意的眯上一宿。至于往后的生计,公子那首绝句倒是提醒了自己,只要找着那个镶金嵌玉的木偶,以公子的名气,定能卖个好价钱,拿着钱开个茶社,还能把二老接来京里享享清福。
  “九辰君……”
  少年低声呢喃着,脑中闪过那个在戏子手中活灵活现的木偶,目光微微复杂。
  真有什么仙家秘籍?
  若是有,为什么公子自己不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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