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便只能舍了这具肉身,元神七日不返,肉身就此腐烂,腐烂成谁也认不出的枯骨。没了肉身,她的元神也只能再这个世上呆七天,七天后,若不重找宿主或是依附花草树木,她也将灰飞烟灭。
  也不知道到那时,她还是不是如今的她……应当不是了,许多曾经拥有的都无法找回,又岂会是从前的司马槿。
  指尖滑过珠链,温柔而又留恋,司马槿深吸口气,眸中闪过哀伤,面具后的嘴角却泛起一丝浅笑,美得令星月失色,却无人能见。
  “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渐渐忘记我。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的确很短。只可惜,那个承诺这辈子都无法实现了。”
  喃喃低语着,眸中的忧伤悄然散去,渐渐变得漠然而冷淡,司马槿深吸口气,面朝南方,盘膝闭目。
  许久,紧捏珠链的手指仍不舍松开,司马槿不由摇头苦笑。
  “你还在幻想什么呢……”
  话音落下,刹那后,仿佛回应一般,从西面传来一阵鸣啸。
  不单是司马槿,送亲队中所有人都转头向西望去,可和司马槿不同,脸色苍白的他们显然是猜到了什么。
  雷潮从密林后蔓延开,从雷潮中飞奔而出的是一个衣甲破碎、披头散发的少年,唯一能辨认他身份的,也只有那杆银白色的长枪。
  贪狼营在北,送亲队在南,尘埃滚滚间,反手握着银枪的少年人终于放缓了脚步。
  也不知是太疲倦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少年一瘸一拐的走在两军夹道间,步履蹒跚,配上他花里胡哨却偏偏破烂不堪沾满鲜血的衣甲,很是滑稽可笑。
  再可笑,面对那个单枪匹马杀破天下虎狼胆,杀得大匡格局一日乱过一日,杀出一条戏文里所谓关南血道的疯龙之将,又有谁敢笑出声?
  “来者何人?”
  苍老的声音响起,有些难以自禁的颤抖。
  其实不用去问,谁都知道答案,可看到那个一瘸一拐走向万余大军,没有半点停顿的少年,刘老休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
  隔着渐渐平复的尘埃,銮轿中,司马槿难以置信的望向远处山坡下那道熟悉的身影,当略带沙哑的声音压过千军万马传到她耳中时,司马槿鼻子一酸,眼睛已然湿润。
  ……
  “某,安伯尘。”


第273章 如此结局
  不断的有妖魔鬼怪从天幕后钻出,也不断的有修士腾身而起,杀向那些不速之客。
  喊杀声遍野,血染的山河间一派慷慨激扬的壮丽景象,只除了魏北峡南,被两路大军所辖的那片荒道。
  “某,安伯尘。”
  少年人声音沙哑,夹杂着低沉的喘息,话音落下,两路人马鸦雀无声,万余大军噤若寒蝉。
  抬起头,安伯尘的目光穿过千军万马。千军万马后,一身嫁衣坐在銮轿中的女子也朝他看来。马影晃动,人影重重,隔着冗长的大军,四目相对,瞳孔都是一颤。别样的情愫在空气中弥漫开,似要将这儿的金戈铁马全都融化。
  随后,少年人僵着双腿跨前一步,银枪猛地一抖,发出雷霆般的枪吟。
  “哗啦啦……”
  只一步,安伯尘便将两方万余人马唬得齐齐后退。
  刀如山,枪如林,金戈铁马如海漠,却被一瘸一拐的安伯尘逼退出五步,五步方止,惊魂未定。
  一将西来,过关斩将,银枪无敌,血洗关南。
  戏文里如是唱道,关于安伯尘的故事在大匡诸侯国中已差不多家喻户晓,送亲队中的将士一路疾行,自然没那闲工夫去听戏。然而只要他们侧目西望,便可见到坍塌的雄关以及被鲜血洗涤过的荒道。在七关三镇另一边的他们比谁都关心安伯尘的胜败生死,随着安伯尘闯过一座又一座关镇,杀败七熊三虎,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异样的气氛渐渐笼罩在八千人的送亲队上下,人心惶惶,却又压抑着不敢提及,生怕一开口那场噩梦便会降临。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看向染尽鲜血的银枪,无论是羽林军还是司马家的鬼军都是六神无主,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按理说过万人马面对一将一枪,再怎么也不会胆怯到如此地步,除非对方是吕风起、典魁那类的万人敌。论实力,安伯尘远非万人敌,可可论战绩,安伯尘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鏖战上千里,由南向北,从东向西,一步一个脚印闯下百败之后再无一败的威名,单从战绩而言,放眼大匡,安伯尘仅逊吕风起。
  如吕风起者,不但在人间无敌,就连天外妖魔也是一手一个,杀得干脆利落。当山坡上的将士们不由自主的把安伯尘同吕风起放一起作比较时,这个持枪少年在他们眼中俨然变得和吕风起一样可怕。
  事到如今,司马槿又如何猜不到这些。
  不用取出琉璃瓶,司马槿已经知道了在两人失去联系的这些日子里,安伯尘所走过的路,所做的那一切。七熊守关,三虎峡镇,龙潭虎穴般的存在,稍一大意便会丧命,他却硬生生闯了过来。光看周围人震惊恐慌的表情,司马槿便能想象出三虎七熊的下场。
  三年前还只是一介仆僮,三年后便已站在大匡千百虎狼之上……三年前的神庙中第一次为她出手打架,三年后的今天……
  扣着珠链的手指陡然一紧,司马槿莫名的望向半里外的少年,两道目光在万籁阒寂的大军中静悄悄的重逢,却在转瞬后被舞动的紫裙阻隔。
  “陛下有令,杀琉国叛将安伯尘者,赏五千金,封万户侯!尔等还不迎敌更待何时?”
  正当所有人都被安伯尘的气势所慑时,却有一人从銮轿中站出,一手持剑指向司马槿心窝,一手举着刻有“如孤亲临”的玉牌,叱声道。
  被紫龙女冷漠的目光所刺,刘老休和秦姓将军终于反应过来。
  “结阵!”拔出长刀,刘老休喝向千五鬼军骑士。
  而秦姓羽林将军则临阵接管贪狼营,两军合一,兵分两路,一左一右包抄向安伯尘。
  鬼骑在中,羽林军散于两翼,马蹄阵阵,刀枪晃晃,如此大的阵势只为对付安伯尘一人,却因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冷冷看了眼挟持住司马槿的少女,安伯尘并没太多担心。
  匡帝要娶红拂,自然是活着的红拂,紫龙女此举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他罢了。
  深吸口气,安伯尘缓缓放平无邪,冷眼扫过将他围住的士卒。
  内十圈,刀枪斧钺,外十圈,弓箭矛弩,已然封堵住安伯尘全部出路,除非安伯尘能遁地或者隐身。奈何风水火三势全被逼回丹田,周天经络为天雷之力所掌控,安伯尘无法施展出水火二行术,而天雷之力又太过凶猛,安伯尘每一次发力几乎都会创伤经络。
  起初剧痛难耐,一路狂奔,无数次冲击下来,安伯尘的肉身完全麻木,再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因此他也不知道,九天雷势还能再运行几个周天,他还能再发几次力,他的经络还能支撑多久。安伯尘只知道,今日他恐怕要在这关南魏北之地将一身修为都还给她了。
  那年琉京,安伯尘求她传授道法,踏足修行之道,从此走入风雨飘零的山河乱局。从无到有,安伯尘一步步站上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高度,可到如今,安伯尘只觉身心俱疲。戏文里的英雄果然不是那么好当,表面看上去威风,真要做起来却能把人活活累死。
  无论如何,一辈子能经历这么一回,也算不枉此生了。
  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安伯尘深深看了眼远处那道魂牵梦萦的人影,眼中泛起紫潮。
  银枪横扫,雷霆咆哮,安伯尘击飞了挡在他身前的数十名将士,迈步向前。可包围着他的将士实在太多,安伯尘就仿佛陷入狂风巨浪中的木舟,每向前一步都无比困难。安伯尘有战车战船,以及飞龙驾,算是他仅剩的后手,自然不会轻易使用。在万余大军中隐约藏有三四道天品强者的气息,牢牢锁定着安伯尘,安伯尘留下的战车战船却是为他们而备。
  山坡上,刘老休和那位秦姓将军紧张地盯着奋力厮杀的安伯尘,只等他耗尽力气,再携诸将冲杀。
  忽然间一道悠扬的琴声从远处传来。
  这琴声并非司马槿第一次听到,早在数日前司马槿便察觉到任天命暗中跟随,却始终没有动手援救。司马槿也不曾怨过,换做是她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尚未见过真面目的陌生人。司马槿被紫龙女看得如此紧,千军万马在侧,他任天命即便有心也是无能为力,因此司马槿也没太把他当回事,继续绝望着,直到小安子的意外出现。
  安伯尘牵制大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终于让隐匿一旁的任天命有了可趁之机。
  琴声响起,却仿佛一条条蛛丝顺着诸军的耳朵钻入,天品之下得闻琴声者无不身体一僵。
  安伯尘见机扫飞面前的将士,腾身而起,向銮轿扑去。
  刘老休等天品大将哪容安伯尘闯过,纷纷策马扬鞭,迎向安伯尘。
  紫龙女余光瞥见作势起身的司马槿,刚想阻拦,背心已被一股杀意锁定。转过头,就见抄着胡琴、肩背帝王剑的中年人正似笑非笑的“看”向她。
  趁着这当口,司马槿一步闪出帘幕,十日间,第一次站在銮轿外。
  午后的阳光一下子变得温暖起来,空气中也多出几丝新鲜的气味,司马槿深吸口气,扫视过山坡内外的千军万马,忽而一笑,抬手向白玉面具探去。
  “住手!”
  “止住!”
  ……
  司马槿的手还没触摸上面具下沿,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紫龙女和刘老休一前一后大喊出来,紫龙女微微变色,刘老休惊惶不安。
  她终于要摘下面具了吗?为何那两人如此害怕?
  抬头望向司马槿,安伯尘心中不解。
  刘老休毫无战意,安伯尘的经络也在崩溃边缘,久违的剧痛再度传来,安伯尘手头一滞,错过了斩杀刘老休的机会。
  剧痛从下丹田起,顺着经络向上蔓延,席卷五脏六腑,最终涌入安伯尘的额心。
  脑袋一痛,安伯尘强行忍住,目光落向作势要揭开面具的司马槿,突然间想起那日易先生所说的话,不由恍然大悟。
  莫非红拂她生得很难看,能吓退千军万马……
  倘若司马槿知道安伯尘看到她摘除面具时第一反应竟是这个,定会再度暴走。
  摘下面具露出她祸国倾城的容颜或许能震慑住千军万马,在场除了紫龙女外,所有人都会像那日的鬼大一样目瞪口呆。可修为未至天品,滥用无底洞既伤元气也伤气运,不到万不得已司马槿绝不会轻易动用。
  她这一路上之所以屡屡逃脱失败,全因受制紫龙女,失去耳目,无法借势,更无法施计。眼下司马槿脱离紫龙女掌控,无异于龙游大海,凤翔九天。
  “对匡帝来说,这样的结局他或许也能接受吧。”
  喃喃自语着,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司马槿一手扣住面具,另一只手悄然放在背后,看向面露期待的安伯尘,面具后的眸子闪过柔柔的笑意。
  “打住!”
  却是刘老休大喝一声,转身跃向司马槿,也不知是想制止司马槿,还是想挡住将士们朝向她的目光。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东侧的土坡从山腰处倾斜坍塌。
  血色残阳下飞起一只雪白的狐狸,张牙舞爪的扑向东侧的士卒。而后又是一阵鸣啸,墨黑色的鹰隼从天头飞落,扑向惊慌失措的战马……转眼功夫,又有七八只形貌不一的妖兽从山坡后钻出,肆虐横行。
  “……妖怪!”
  “妖怪来了,大伙小心……”
  短暂的震惊后,将士们纷纷结阵以待,面露紧张。
  妖魔一朝降,无论是羽林军还是司马家鬼骑都只当这些突然出现的也是从天而降的妖魔鬼怪,便连紫龙女也未曾多想,即使有些狐疑,也被紫龙女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一个人只能拥有一头伏妖,而她早已封住了司马槿的伏妖那头六尾狐狸……
  随着妖魔鬼怪突然降临,将士们哪还顾得上安伯尘,纷纷忙着自卫保命。
  千军万马中,唯独安伯尘一脸平静,目光掠过那一只只熟悉或者陌生的伏妖,最后落向司马槿。
  还是没能看到她的真面目。
  安伯尘暗叹口气,有些失望,也有些庆幸。
  可她放出那些伏妖做什么……
  安伯尘喘着粗气,心生好奇,没等他想太久,一条熟悉的身影从山坡后飞出,张开血盆大口将当先拦向它的士卒们吞入腹中,随后兜了个圈,袭向銮轿。
  “大黑……”
  望向口吐黑风将司马槿卷入腹中的双头蛇,以及最后时刻司马槿眼中促狭的笑意,安伯尘一愣,转瞬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司马槿这一手和那年他隐入墨云楼何其相似,只不过要彻底许多。
  长舒口气,安伯尘紧绷的神经遽然放松,脑中一阵眩晕,摇摇欲坠。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身体坠入一个黢黑的洞窟中,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
  群妖在那条双头蛇妖的率领下几乎一眨眼功夫便吞食了百多将士,直到群妖全身而退,诸军还未回过神。可最令刘老休等人惊恐的却是琅妃竟也被那条双头蛇吞入腹中。双头蛇妖一边吞食活人,一边吐着残渣碎骨,无论是谁入了它的肚子,想来再没有生还的可能。
  匆忙间,紫龙女也没注意到双头蛇是用哪只头吞下司马槿和安伯尘,又是用哪只头吐出士卒们的骸骨。
  势若雷霆,风卷残云。
  群妖吃饱后,拍拍肚皮向南奔去,少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呆若木鸡的两路大军。
  千里迢迢送护送琅妃入宫,将入天峡,即将大功告成时却突生横祸,居然让妖怪吃了琅妃。最可悲的当属那个安伯尘,一路过过关斩将,闯下偌大名头,即将抱得美人归时,也被妖怪吃了,当真叫人哭笑不得。
  刘老休和那几位将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言以对。
  紫龙女则复杂地看着地上的那排脚印,面露思索。
  任天命早早收琴而返,临走前,若有所思的“望”了眼西侧的山坡。任天命跟随送亲队的这一路上,也曾有过出手的机会,然而每每他想要出手时,都会被另一边的那股气机所阻。然而至始至终,那人都未曾露面,也不知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摇了摇头,任天命甩开脚步向西而去。
  此行之前,流烟曾推衍出一个逢凶化吉的卦象,只不过她的卦素来时灵时不灵,任天命并没抱太大希望。今日这番出手也算对得起此前和安伯尘的盟约,人死不能复生,任天命自然不会去多想,如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他虽是前朝余孽,天底下最大的叛贼,为长门两派所不容,可他却无法忘记幼年时在长门度过的那段悠闲而快乐的岁月……身为长门中人,理当斩妖除魔。
  “啪!”
  最后一条玉如意被暴怒的帝王砸成粉碎,太清殿上,整个身躯都陷入阴影中的帝王死死盯着铜镜,过了许久,才放下手中的令符。
  “如此死,好生便宜你。”
  低语着,赵玄旭闭上双眼,搓揉着眉头,好似在养神。
  “丞相大人。”
  又过了片刻,赵玄旭睁开双眼,看了眼垂手立于殿侧的王司徒,淡淡说道:“你替寡人去一趟琉吴城隍,问那鬼君可有见到司马槿和安伯尘的鬼魂。”
  “陛下莫非以为……”王司徒微微错愕,说到一半瞥见匡帝眼露怒色,连忙打住。
  “你去吧。”
  “臣,领旨。”
  待到王司徒走后,赵玄旭方才起身,从金銮殿前的阴霾中走出,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珏,点向虚空。在他身前的空气中现出两扇铜制的门,大门打开,里面是一条冗道,冗道尽头是崖中宫殿。
  这一次再没有人从宫殿里走出,传奇命主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紫龙女和浪客一个难撑大局,一个又是三心两意,匡帝养了十多年蛐蛐终究还是白忙一场。
  走过云峰吊桥,走过山涧峡道,赵玄旭缓步走入崖中宫殿。
  宫殿里陈设朴素,多是木刻石雕,透着自然的气息,其中最显眼的当属那张寒冰石玉床,床榻上躺着个娇柔瘦弱的少女,双目紧闭,呼吸细长得几难察觉。
  摩挲着少女稀薄到能见青筋的皮肤,赵玄旭眼中浮起一丝贪婪。
  非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贪婪,更像是如获至宝。
  “既然如此,那就再玩大点。妖劫降临,你桃源三氏也别想再休养生息下去。”
  面对如此结局,匡帝显然不会满意,大匡乃至东界的戏台大得很,再多几股子势力也容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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