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很残酷,很残酷!她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敢说他使她生活悲惨绝望。她是热带人,巴西人,你当然知道的。”
  “我没有听说这点。”
  “热带出生,热带性格。炎热之女,激情之女。她就是以这种热情爱他的,但当她身上的魅力退去之后——我听说她本来非常美——她就再也得不到他的宠幸。我们大家都喜欢她,同情她,恨他对她的恶劣态度。但他能说会道,十分狡猾。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不要听他的花言巧语,他肚子里有更坏的东西。我走了。不!不要留我!他就来了。”
  客人恐惧地看了一眼钟表,就撒腿朝门外跑出去了。
  “你瞧这个事儿!这个事儿!"福尔摩斯停了一会儿说道,
  “吉布森先生看来有一个很忠诚的家庭,但是警告还是有用的。现在就等本人来了。”
  整十一点,我们听见楼梯上有沉重的脚步响,这位名噪一时的百万富翁被让进屋来。一见之下,我不但理解了他的经理对他的恐怖和憎恶,而且明白了他的无数企业对手对他的诅咒。如果我是一个雕塑家而想塑一个典型的成功企业家,一个具有钢铁意志和冷石心肠的人物,那我一定选择奈尔·吉布森先生做我的模特儿。他那高大瘦削、嶙峋如石的身影,给人一种饥餐贪婪之感。把亚伯拉罕·林肯之像的高贵之处用卑下来替换,则有几分象他了。他的脸似乎是用花岗石雕成的巉岩不平、冷酷无情的头像,皱纹深折,伤痕累然,表现出生气的危难。他那冰冷的灰眼睛,精明地在浓眉下面闪亮,来回地看着我们俩人。当福尔摩斯介绍我的名字时,他微做鞠躬之状,然后以威严镇定的神色拉过一把椅子直对着我的朋友坐过去,四膝几乎相接。
  “福尔摩斯先生,我直截了当地说吧,"他张口便说,“办这个案子我绝不计较费用。你可以用钞票当火把去烧,如你需要照亮真理的话。这个女子是无辜的,这个女子必须得到洗刷,这是你的责任。你提费用吧!”
  “我的业务报酬有固定数额,"福尔摩斯冷冷地说,“我绝不加以变更,除了有时免费。”
  “那么,如果金钱对你是无所谓的,请你考虑成名之望吧。如你办成这个案子,全英国和全美国的报纸都会把你捧上天。你会成为两大洲的新闻人物。”
  “多谢,吉布森先生,但我不需要捧。你也许感到奇怪,我宁愿不露姓名地工作。我感兴趣的是问题本身。谈这些浪费时间。讲事实经过吧。”
  “据我看报纸上已经把要点都讲了。我恐怕也提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来帮你的忙。不过,要是有什么你要求阐明的情况,我在此负责解答。”
  “那么,只有一点。”
  “是什么?”
  “你和邓巴小姐的实际关系是什么?”
  黄金大王惊跳了一下,从椅子上半站起来。接着又恢复了他的极为镇定的态度。
  “我想你问这样的问题是在你的权利之内的——甚至是在执行职责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同意你这个想法。”
  “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的关系完全是雇主对一个只有当着孩子的面才与她谈过话的年轻女教师的关系。”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说,“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味进行不着边际的谈话。再见吧。”
  客人也站了起来,他那硕大松弛的身体居高临下地对着福尔摩斯。他那毛茸茸的眉毛下面闪着一股怒火,灰黄色的两颊微泛红晕。
  “你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拒绝我的案子吗?”
  “这个么,至少我拒绝你本人。我相信我的话已说清楚。”
  “很清楚,但言外之意是什么?提高价钱?怕难?还是别的?我有权要求解释。”
  “你也许有权,"福尔摩斯说,“我可以给你解释。这个案子着手去办已经够复杂了,不能再加上错误报告事实这样的困难。”
  “你是说我说谎。”
  “我已经尽量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意思,如你坚持要用那个动词来表达,我也不反对。”
  我立刻跳起来,因为这个富翁脸上显示出一种无比凶残的表情并举起了他那巨大的拳头。福尔摩斯懒洋洋地微笑着去拿烟斗。
  “不要吵,吉布森先生。我认为早餐后即使小有口角也是有碍消化的。我想,到外面散散步,安静地思考一下,对你是有好处的。”
  黄金大王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了他的怒火。我不得不赞赏他的自制力,转眼之间他的盛怒之焰已转为冷漠的表情。
  “好吧,随你尊便吧。你知道怎样处理自己的业务。我不能勉强你办这个案子。但你今天所做的对你没有好处。福尔摩斯先生,我击败过比你强大的人。跟我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多少人对我说过这种话,而我还是依然故我,"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好,再见,吉布森先生。你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客人砰然走了出去。福尔摩斯却无动于衷地安然吸烟,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有看法吗,华生?"他终于问道。
  “这个么,老实讲,考虑到他是一个无情地扫除一切自己路上障碍物的人,而他的妻子可能就是他的障碍物和不喜欢的人,就如刚才贝茨先生直截了当地告诉咱们的,那么——”
  “不错,我也这样看。”
  “但他和女教师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诈一诈他,华生,诈!我考虑他那封信的调子是激烈的、不正常的,和他那不动声色的自制之态不成比例,显然他是动了感情的,而且是为了被告而不是为了死者。要想了解真相,非得明白三个人的关系不可。你看到我刚才用单刀直入法向他进攻,他是多么镇定地应战。后来我诈他,给他一种印象,仿佛我绝对肯定地知道,而其实我只是十分怀疑。”
  “大概他还会回来吧?”
  “肯定会回来。一定回来。他不会这么放手。听!不是门铃响了吗?他的脚步声。啊,吉布森先生,刚才我还对华生说你该来了。”
  黄金大王这回来的神色比走时安静多了。在他忿然的眼睛里还有着受了伤的骄傲,但常识和理智告诉他,要想达到目的只好让步。
  “我又考虑过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刚才误会你的意思是卤莽的。你有理由了解事实真相,不管事实是什么,我很尊重你这一点。但是我可以老实地说,我与邓巴小姐的关系与这个案子没有关系。”
  “这要由我决定,对不对?”
  “是的,我想是这样。你好比一个外科医生,你要求知道一切症状,然后才下诊断。”
  “完全正确。恰恰如此。一个病人如果对医生隐瞒病情,那说明他是别有目的。”
  “也许是这样,但是你得承认,福尔摩斯先生,大多数人在人家不客气地要他回答与某女人的关系如何时,总是会有戒心的吧——尤其是有真正的感情。谁在自己心灵深处也有一些私人的保留,不愿外人闯进来。而你突然冲进来。但你的目的是好的,可以原谅你,你是要拯救她。既然墙已推倒,内藏的东西已经露出,你就观察吧。你想问什么?”
  “事实。”
  黄金大王稍事迟疑,正如人在整理思绪时表现的那样。他那冷酷而布满深纹的脸变得更忧郁阴沉了。
  “我可以简短地告诉你,"他终于说道,“有些事情说起来既痛苦又难言。我只拣必要的说。我是在巴西淘金的时期遇见我妻子的。玛丽亚·品脱是一个马诺斯官员的女儿,长得很美。那时我是一个热烈的青年,但即使今天冷眼回顾,我也觉得她当时是一个稀有的美人。她的性格也是深沉丰富的,热情奔放、坚贞一意、易于冲动的热带气质,这与我所熟悉的美国妇女全然不同。长话短说吧,我爱上了她,娶了她。直到浪漫的诗意过去了——这经历了几年的时间——我才认识到我们没有共同的东西,完全没有。我的爱冷却下来。如果她的爱也冷淡了,那就好办了。但是你知道女人的奇迹啊!不管我怎么样,也影响不了她对我的感情。我之所以对她冷淡,甚至如某些人说的那样对她残酷,是因为我知道如能破坏她的爱或使它变成恨,那对我们都有好处。但毫无办法。她还是深爱着我,在英国森林中还如二十年前在亚马逊河岸时一个样。不管我用什么办法,她仍旧同样地崇拜我。
  “后来出来一个邓巴小姐。她应招聘广告,成为我们孩子的家庭教师。你大概在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大家也公认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我不想装得比别人高尚,我承认与这样一个女子在一座房子里生活、经常接触,我就不可能不对她发生强烈的亲切之情。你责怪我吗,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怪你这样想,但如果你这样向她表白,那我就责怪你,因为可以说她是在你的保护之下的。”
  “也许是这样,"这位富翁说,但责备暂时又使他的眼睛闪出了原来的怒火。"我不装做比我自己更高尚。我恐怕我这一辈子都是一个要什么就伸手去取什么的人,而我最需要的就是爱这个女人,占有她。我就这样告诉她了。”
  “哼,你做了,不是吗?”
  福尔摩斯一旦动了感情,那样子是怕人的。
  “我告诉她,如能娶她,我一定娶她,但这不取决于我。我说我不在乎钱,所有我能使她快乐舒适的事我都肯干。”
  “很慷慨,"福尔摩斯讥讽地说。
  “看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是来找你请教探案问题的,而不是请教道德问题。我没有征求你的批评。”
  “我只不过是看在这位年轻女士的份上才管这个案子的,"福尔摩斯厉声说。“我认为她被指控的罪状绝不比你所承认干了的事更糟,你企图毁坏一个寄你篱下的无告女子。你们这种有钱人就应该受点教训,叫你们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你们收买来宽恕你们的罪过的。”
  我真没料到,黄金大王竟然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这个训斥。
  “如今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我感谢上帝,我的计谋没有如愿以偿。她坚决不从,她本来当即就要辞职回家的。”
  “为什么没走呢?”
  “这个,首先还有别人靠她养活,放弃职业,不管他们,这在她是极不忍心的事情。由于我赌咒发誓绝不再骚扰她的安宁,她才答应留下来。还有一个理由。她知道她对我的影响,并且这比世界上任何别的影响更有力的多。她要利用这个影响力来做好事。”
  “做什么?”
  “这个,她知道一些我的事业。福尔摩斯先生,那是非常庞大的事业——其庞大不是一般人所能设想的。我可以兴建也可以破坏——而一般我总是破坏。不仅毁个人,还毁集团,城市,乃至国家。企业是一种残酷的斗争,弱者败北。我是全力以赴的。我绝不叫痛,也绝不在乎别人叫痛。但她有不同的看法,我想她是对的。她深信一个人的额外财富不应该建立在一千个人破产饥饿的基础上。这是她的观点,我相信她能超越金钱看到更长久的东西。她认为我肯听她的话,她相信通过影响我的行为可以为公众做点好事。于是她留下来没走。后来就发生了这件事。”
  “你能解释这个事儿吗?”
  黄金大王停顿片刻,两手捧颐,沉思不语。
  “这对她是极岂不利的,我不能否认这点。女人也确是有自己的内心生活,超过男人的理解。起先,刚一出事,我太吃惊了,我简直认为她是由于过分激动而完全违反了本性。我脑子里有一个解释,现在我如实告诉你,不管它是真是假。显然我妻子是一个极端妒嫉的女人。世界上有那么一种对精神关系的妒嫉,它比对肉体关系的妒嫉更可怕。尽管我妻子没有理由妒嫉我和女教师的关系——这个我看她也知道——她确实觉得这位英国姑娘对我的思想和行动有一种她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影响力。虽然这是一种好的影响,但也无济于事。她恨她恨得发疯,她血管里始终有着亚马逊悍妇的血液。她可能企图谋杀邓巴小姐——或者可以说是用枪威胁她叫她离开我们。可能发生扭打,枪走了火,反而打死了持枪的人。”
  “这种可能我早已想到过了,"福尔摩斯说。“可以说,这是唯一可以代替蓄意谋杀的解释。”
  “但她完全否认发生过这种情况。”
  “否认并不是证据,对不对?人们可以理解,一个处境如此可怕的女人可能会迷迷糊糊地回了家,手里还拿着枪。她甚至可能把它和衣服扔在一起,自己还不知道,当枪被查出来时她可能矢口否认以图了事,因为怎么解释也是讲不清的。你用什么来推翻这个假设呢?”
  “邓巴本人。”
  “也许吧。”
  福尔摩斯看了看表。“我相信我们今天上午可以获得必要的许可证,并可乘晚车到达温切斯特。很有可能等我见过这位年轻女士以后,我会在这件事情上对你发挥更大的作用,虽然我不能担保达到你预想的结论。”
  在取得官方许可的问题上有点耽搁,结果当天没有去成温切斯特,而往在汉普郡的奈尔·吉布森先生的庄园雷神湖地区去了。他本人并未陪同,但他给了我们萨金特·科文特里警官的地址,他是最初查验现场的地方警察。这是一个又高又瘦、肤色苍白的人,神态有点诡密,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他知道许多不敢说出的情况。他还有一个突然把声音放低仿佛事关重大的毛病,而实际上都是平平常常的话。但在这些表面的毛病背后,他很快就显示出他是一个正派诚实的人,并没有傲慢到不肯承认能力有限而需要帮助的程度。
  “不管怎样,我宁愿你来,不愿苏格兰场来人,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警场一插手,地方警察即使成功也没有荣誉,失败则大受埋怨。而我听说你是公平的。”
  “我根本不署名,"福尔摩斯对大为放心了的忧郁的警官说,“即使我解决了疑难,我也不要求提我的名字。”
  “肯定地说,你很大度。你的朋友华生先生也很诚实,我知道的。那么,福尔摩斯先生,咱们一边往那地方走着,我一边提一个问题。我只对你一个人讲。"他向四面张望着,仿佛不敢说似的。"你不觉得这案子可能不利于吉布森先生本人么?”
  “我考虑过这点了。”
  “你没有见过邓巴小姐。她在各方面都是一个极好的女人。他很可能嫌他妻子碍事。而这些美国人比咱们英国人更容易动用手枪。那是他的手枪。”
  “这一点证实了吗?”
  “是的,那是一对手枪中的一支。”
  “一对中的一支吗?另一支在哪里?”
  “他有许多各式各样的武器。我们没有找到与这支完全一样的,但枪匣是装一对枪的。”
  “要真是一对中的一支,总应该能找到另一支的吧。”
  “我们把枪都摆在他家里了,你可以去看一看。”
  “以后再说吧。咱们还是一起去看看现场。”
  以上对话是在警官的小屋里进行的,这屋已成为地方警察站了。从这里走半英里路,或者说穿过了秋风瑟瑟的、遍地是金黄色凋落了的羊齿植物的草原,我们就到了一个通往雷神湖的篱笆门。顺着雉鸡禁猎地的一条小路来到一块空地上,我们就看见土丘顶上那座曲折的、半木结构的住宅了,它一半是都德朝风格,一半是乔治朝建筑。我们侧面有一个狭长而生满芦苇的小湖,中心部分最狭。马车路沿着一个石桥穿过湖面,而湖的两翼形成一些小池沼。警官在桥头停下来,指着地面说:
  “这里是吉布森太太尸体躺着的地点。”
  “你是在尸体移动之前到达这里的吗?”
  “是的,他们当即把我找来了。”
  “谁去找你的?”
  “吉布森先生本人。在有人大呼出事的时候,他和别人一起从宅子里跑下来,他坚持在警察到达之前不许移动任何东西。”
  “这是明智的。我从报纸上得知枪是在近旁打的。”
  “是的,非常近。”
  “离右太阳穴很近吗?”
  “枪口就在太阳穴边。”
  “尸体是怎么倒下的?”
  “仰面。没有角斗挣扎的痕迹。毫无痕迹。没有武器。她左手里还攥着邓巴小姐给她的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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