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这件事被正式证实了。酒吧间里那些无业游民都向麦克默多聚拢来,亲切地和他握手。从此以后,麦克默多在这帮人中便无所顾忌了。他酒量很大,而且不显酒意,可是,那晚要不是斯坎伦搀扶他回家,这位颇负盛誉的英雄就只好在酒吧间里过夜了。

星期六晚上,麦克默多被介绍入会。他以为自己是芝加哥的老会员,不需要举行什么仪式就可以通过了。可是维尔米萨却有它引以自豪的特殊仪式,而每一个申请入会的人都要经受这种仪式。集会是在工会楼里一间专供举行此种仪式的宽大房间里进行的,维尔米萨有六十多个人麇集在这里,但这决不是此地的全体会员,因为山谷中还有一些它们的分会,在山谷两边的山上也还有一些分会。在干重大营生时,便互相交换人员,所以,一些犯罪作恶的事就可以由当地不认识的人去做。总共有不下五百名会员散布在整个煤矿区。

在空旷的会议室里,人们围在一张长桌周围。旁边另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酒瓶子和玻璃杯,一些会员已经垂涎欲滴地望着它们。麦金蒂坐在首席,蓬乱的黑发上戴着一顶平顶黑绒帽,脖子上围着一条主教举行仪式用的圣带,因此,他仿佛是一个主持恶魔仪典的祭司。麦金蒂左右两旁是会中居于高位的人,其中就有生性凶残而面貌俊秀的特德·鲍德温。他们每个人都戴着绶带或是徽章,表明他们的职位。他们大都是中年人,其余的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青年,只要长者发出命令,他们就心甘情愿竭尽全力地去干。长者中许多人从面貌上可以看出是些生性凶残、无法无天的人。不过仅从那些普通成员来看,很难使人相信,这些热情、坦荡的年轻人确实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他们道德败坏到了极点,把干坏事的本领引以为荣,并且异常崇拜那些所谓"干得利落"的出名人物。

由于具有这种变态的性格,他们主动去杀害那些从未得罪过他们的人;在许多情况下,还有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并把这当做勇敢而又侠义的事情。而在做案之后,他们还互相争论到底是谁打得最致命,并且争相描述被害人的惨叫声和身体受痛的扭曲形状,引以为乐。

起初,在他们安排做恶事时,还有点保密,可是在他们讲这些事时,就破例把这些罪恶行径公开了。因为法律在他们身上屡次失效,这就使他们觉得,一方面,没有一个人敢于出面作证控告他们,另一方面,他们有无数随叫随到的可靠的假证人,有满仓的金银财宝可以用来聘请州内最有才干的律师作辩护人。十年来,他们为非作歹,无所顾忌,但没有一个人被定罪。而威胁着死酷党人的唯一危险,还是来自他们的受害者,因为尽管受害者寡不敌众或受到突然袭击,但他们可以而且有时确实给匪徒们以深刻的教训。

有人警告过麦克默多,说严峻考验就摆在他面前,可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是什么考验。现在他被两个面容严肃的弟兄引到外室。通过隔板墙,他可以模糊地听到里面与会者的七嘴八舌的声音。有一两次提到他的名字,麦克默多知道大家正在讨论他的入会问题。后来走进一个斜挎着黄绿二色肩带的内部警卫,说道:“身主有令,他应当被缚住双臂,蒙住双眼领进来。”

他们三个人便将麦克默多的外衣脱下,把他右臂的衣袖卷起来,用一条绳子迅速地把他双肘捆住。然后又把一顶厚厚的黑帽子扣到他的头上,把脸的上半部也盖住了,所以麦克默多什么也看不见了。最后他被引入集会厅。

罩上帽子以后,麦克默多只觉一片漆黑,十分难耐。他只听到一片沙沙声和周围人们的低语声,后来透过他双耳上蒙着的东西,他又隐约模糊地听到麦金蒂的声音:“约翰·麦克默多,你是自由人会的老会员吗?”

麦克默多点头表示同意。

“你是属于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吗?”

麦克默多又点了点头。

“黑夜是不愉快的,"对方说道。

“是的,对旅行的异乡人,黑夜是不愉快的,"麦克默多答道。

“阴云密布。”

“对,暴风雨即将来临。”

“众位弟兄们可满意吗?"身主问道。

传来一阵赞同的低语声。

“兄弟,根据你的暗语和对答,我们知道你确实是一个自己人,"麦金蒂说道,“不过我们要让你知道在本县和外县,我们有一定的仪式,一定的责任。你准备试一试吗?”

“我准备好了。”

“你是一个坚定勇敢的人吗?”

“对。”

“请你向前迈一大步来证明它。”

这句话说完,麦克默多感到有两个尖锐的东西直抵在双目上,因此,这就形成一种局面,如果他向前迈步,那么就有失去双目的危险。但麦克默多依然鼓起勇气坚定地向前大步走去,于是那压在眼上的东西退缩开了,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喝彩声。

“他是一个坚定勇敢的人,"那个声音说道,“你能忍受苦痛吗?”

“象其他人一样能够,"麦克默多答道。

“试试他!”

麦克默多感觉前臂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他竭力不使自己叫出声来。这种突然的冲击几乎使他昏厥过去,但他咬紧嘴唇,握紧双手,掩盖他的极度痛苦。

“比这再厉害些我也能忍受,"麦克默多说道。

这次获得了一起高声的喝彩。一个初来的人获得如此好评,在这个分会中还是从未有过的。大家过来拍拍他的后背,接着罩在头上的帽子也摘掉了。他在弟兄们一片祝贺声中,眨眨眼微笑着站在那里。

“还有最后一句话,麦克默多兄弟,"麦金蒂说道,“你既已宣誓效忠本会并保守秘密,你当然知道,对誓言的任何违背,其惩罚都是格杀勿论啊。”

“我知道,"麦克默多说道。

“那么你在任何情况下,都接受身主的管辖么?”

“我接受。”

“那么我代表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欢迎你入会,享有本会特权,参与本会辩论。斯坎伦兄弟,你可以把酒摆在桌上,我们要为这位名不虚传的的兄弟痛饮一杯!”

人们已经把外衣拿给麦克默多,但麦克默多在穿上外衣以前,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时右臂仍然如针扎一样疼痛。前臂上烙有一个圆圈,里面套个三角形,烙印深而发红,象是烙铁留下的痕迹。他身旁的一两个人卷起了袖子,让他看他们自己的分会标记。

“我们大家都有这种标记,"一个人说道,“不过不是都象你这样勇敢地对待它的。”

“唉,没什么,"麦克默多说道,可是臂上依然火烧火燎地疼痛。

当入会仪式结束,而酒也喝光了以后,开始讨论会中事务。麦克默多习惯于芝加哥那种无聊的场合,便注意倾听,愈听愈感到惊奇。

“议事日程的第一件事是,"麦金蒂说道,“读一封从默顿县第二百四十九分会身主温德尔那里来的信。他说:

‘亲爱的先生:

有必要消灭我们邻区雷和斯特玛施煤矿的矿主安德鲁·雷。你们总记得去年秋季你们和警察发生纠葛,我们曾派两个弟兄去帮忙的事。请你们派两个得力的人前来,他们将由分会司库希金斯负责接待,你知道他的地址,希金斯会告诉他们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行事。

你的朋友 J.W.温德尔'

“我们有事要求借用一两个人的时候,温德尔从来未拒绝过我们,照理我们也不能拒绝他,"麦金蒂停顿了一下,他那阴沉、恶毒的双眼向室内四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谁自愿前往?”

几个年轻人举起手来。身主看着他们,赞同地笑了。

“你可以去,老虎科马克。如果你能干得象上次那样好,那你就不会出差错。还有你,威尔逊。”

“我没有手枪,"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说道。

“你这是第一次,是不是?好,你迟早总是要取得经验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至于手枪,你会发现,手枪是在等着你的,不然就是我弄错了。如果你们在星期一报到,时间尽够了。你们回来时,一定会受到热烈欢迎。”

“这次可有报酬吗?"科马克问道,他是一个体格结实、面孔黝黑、面貌狰狞的年轻人,由于他的凶狠残暴,使他赢得了“老虎"的绰号。

“不用担心报酬。你们仅是出于荣誉去做这件事。事成后,也许有一点零头给你们。”

“那个人究竟有什么罪呢?"年轻的威尔逊问道。

“当然,那个人究竟有什么罪,这不是象你这样的人应当问的。他们那里已经对他作出了判决,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替他们去执行而已。他们也会照样来替我们行事的。说起这个,下星期默顿分会就有两个弟兄到我们这里来行事。”

“他们是谁呢?"一个人问道。

“你最好不要问。如果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可以作证说什么也不知道,就不会招来什么麻烦。不过他们是那些干起事来很利落的人。”

“还有!"特德·鲍德温叫道,“有些事该了结一下。就在上星期,我们的三个弟兄被工头布莱克解雇了。早就应该给他教训了,他早就应该领受这个教训了。”

“领受什么?"麦克默多低声向邻座的人问道。

“给他一颗大号子弹完事!"那人大笑起来,高声说道,“你认为我们的办法怎样?兄弟。”

麦克默多现在已经是这个无恶不作的社团中的一分子,他的灵魂似乎已被这种精神所同化。

“我很喜欢它,"麦克默多说道,“这正是英雄少年用武之地啊!”

四周听到麦克默多讲话的人大加称赞。

“怎么回事?"坐在桌子那一端的黑大汉身主问道。

“先生,我们新来的弟兄,认为我们的办法很合他的口味。”

麦克默多马上站起来说道:

“我敢说,尊敬的身主,如果有用人的地方,我当以能为本会出力为荣。”

大家都对此高声喝彩,好象一轮朝日从地平线上升起。可是对一些年长的会员来说,这种成就似乎是太快了点。

“我提议,"一个灰白胡须的老人,长得面如鹫鹰,坐在身主的旁边,这就是书记哈拉威,他说道,“麦克默多兄弟应该等待,分会是很高兴使用他的。”

“当然,我也这样想,我一定遵命。"麦克默多说。

“兄弟,不久就会用到你的,"身主说,“我们已经知道你是一个情愿出力的人,我们也深信你在这地方会干得出色。今夜有一件小事,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出一臂之力。”

“我愿等待更有价值的机会。”

“不管怎样,今夜你可以去,这可以帮助你了解我们团体主张什么。以后我还要宣布这主张。同时,"他看了看议事日程,说道,“我还有一两件事要在会上讲。第一点,我要问司库我们银行的结存情况。应该给吉姆·卡纳威的寡启发抚恤金。卡纳威是因公殉身的,把她照顾好是我们的责任。”

“吉姆是在上个月去谋刺马利克里克的切斯特·威尔科克斯时反遭毒手的,"麦克默多邻座的人告诉他说。

“现在存款很多,"司库面前放着银行存款本,报告说,“近来这些商行很大方。马克斯·林德公司付给的五百元还没动用。沃尔克兄弟送来一百元,可是我自己作主退还给他们,要他们出五百元。假如星期三我听不到回信,他们的卷扬机传动装置就会发生故障。去年我们烧毁了他们的轧碎机,他们才变得开通一点。西部煤业公司交来了年度捐献。我们手中有足够的资金去应付一切债务。”

“阿尔奇·斯温登怎么样?"一个弟兄问道。

“他已经卖去产业,离开本区了。这个老该死的给我们留下一张便条,上面说,他宁肯在纽约做一个自由的清道夫,也不愿处在一个敲诈勒索集团的势力下面做一个大矿主,天哪!他逃走了以后,我们才接到这张便条。我想他再也不敢在这个山谷中露面了。”

一个脸刮得干干净净的老年人,面容慈祥,长着一双浓眉,从桌子的另一端站起来。

“司库先生,"他问道,"请问,被我们赶跑的那个人的矿产,让谁买下了?”

“莫里斯兄弟,他的矿产被州里和默顿县铁路公司买下了。”

“去年托德曼和李氏的矿山是被谁买下的?”

“也是这家公司,莫里斯兄弟。”

“曼森铁矿、舒曼铁矿、范德尔铁矿以及阿特任德铁矿,最近都出让了,又是让谁家买去的?”

“这些铁矿都被西吉尔默顿矿业总公司买去了。”

“我不明白,莫里斯兄弟,"麦金蒂说道,“既然他们不能把矿产从这个地方带走,谁买走它们,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十分敬重你,尊敬的身主,但我认为这与我们有很大的关系。这种变化过程到现在已有十年之久了。我们已经逐渐把所有的小资本家赶跑了。结果怎样呢?我们发现代替他们的是象铁路公司或煤铁总公司这样的大公司,这些公司在纽约或费城有他们的董事,对我们的恫吓置之不理。我们虽然能赶走他们在本地的工头,但这只不过意味着另派别人来代替他们而已,而我们自己反而招来危险。那些小资本家对我们不能有任何危害。他们既无钱又无势。只要我们不过于苛刻地压榨他们,他们就可以在我们的势力范围内继续留下来。可是如果这些大公司发觉我们妨碍他们和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不遗余力,不惜工本地设法摧毁我们并向法院控诉我们。”

听到这些不吉祥的话,大家静默下来,神情沮丧,脸色阴沉。他们过去具有无上的权威,从未遭到过挫折,以至他们根本不曾想到自己会得到什么报应。然而,就连他们里面最不顾一切的人,听到莫里斯的想法,也觉得扫兴。

“我劝各位,"莫里斯继续说道,“以后对小资本家不要太苛刻了。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全被逼走了,那么我们这个社团的势力也就被破坏啦。”

实话是不受欢迎的。莫里斯说完刚刚落座,就听到一些人在高声怒叱。麦金蒂双眉紧皱,阴郁不快地站起身来。

“莫里斯兄弟,"麦金蒂说道,“你总是到处报丧。只要我们会众齐心协力,在美国就没有一种力量能碰碰我们。不错,我们不是常在法庭上和人较量么?我料想那些大公司会发觉,他们若象那些小公司一样向我们付款,倒比和我们斗争容易得多。现在,弟兄们,"麦金蒂说话时,取下他的平顶绒帽和圣带,

“今晚会务进行完了,只有一件小事要在散会前再提一下。现在是兄弟们举杯痛饮、尽情欢乐的时候了。”

人类的本性确实是很奇怪的。这是一些把杀人当作家常便饭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毫无人性地残杀过一些家庭的家长,眼见其妻室悲啼,儿女失怙,绝无内疚之心、恻隐之意,然而一听到优柔迫切的音乐,也会感动得落泪。麦克默多有一副优美的男高音歌喉。如果说他以前还未获得会中弟兄的友情善意,那么在他唱"玛丽,我坐在篱垣上"和"在亚兰河两岸”时,却使他们深受感动,再也抑制不住对他的善意了。

就在这第一天夜晚,这位新会员使自己成为弟兄中最受欢迎的一员,已经象征着即将晋升和获得高位。然而,要成为一个受尊敬的自由人会会员,除了这些友情以外,还需要具有另外一些气质,而这个晚上还没过去,麦克默多已经被说成是这些气质的典范了。已经酒过数巡,人们早已醉醺醺,蒙眬眬,这时身主又站起来向他们讲话。

“弟兄们,"麦金蒂说道,“在镇上有一个人应当剪除,你们也知道,他是应当受到处罚的。我说的是《先驱报》的詹姆士·斯坦格。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他又在破口大骂我们了吗?”

这时室内迸发出一阵赞同的低语声,有些人诅咒发誓。麦金蒂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来读道:

“法律与秩序!

“这是斯坦格给加上的标题。

'煤铁矿区的恐怖统治

自首次暗杀事件发生,即示明我区存在犯罪组织,现已流逝十二载。唯自斯日始,此类暴行迄未间断。时至今日,彼等已登峰造极,竟使吾人蒙受文明世界之耻。吾国当日欢纳自欧洲专制政体下逃亡之移民,何曾预想此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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