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祥并不回答,只是回身走到客厅门前,拉开门向外张望了一眼,又把门关得严严的,才说:“李毓昌真是不识抬举,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的亲随仆奴李祥却是个用得着的人。”王伸汉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立刻追问:“李祥怎么样?”包祥脸上泛起了一丝阴险的笑容说:“这位李祥,不但贪财而且胆大,他随李毓昌来山阳,是想捞几个钱回去的。不想李毓昌假作正经,害得他断了财源,心中十分恼恨。方才我与他一起饮酒,试着用话套引,他已答应暗中为我们通递消息,我给了他一封银子,他感激地说,只要今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说话。”王伸汉听到这里,心情略微松快了一点,他伸出手来示意包祥先不要往下说,自己也用手托腮思量起来。过了一会儿,王伸汉紧缩的双眉舒展开了,他把包祥叫到身边,贴着耳朵交待说:“李毓昌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手头有查账清册,如果能买通李祥,叫他设法把全套账目清册盗出来销毁,李毓昌就失去了举发我的凭据,即令他再从头查起,我们也可推托找不到清册副本,令他无据可查。拖延上一段时间,他的复命期限到了,我们再花上几个钱,让他按我们的意思回复总督,谅他也不能不依。只是这李祥……”,包祥立刻接过来说:“李祥只认银子不认主人,小人一定能设法打通他的关节。”“告诉李祥,要早点动手,不要等李毓昌把呈文写好了再动。”“大人放心,三天之内定有好消息送来。”王伸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此事须要慎密,万万不可走露风声。”

  包祥贿买李祥的事办得很顺利,他偷偷地把李祥约到一家酒店中,一面套拉拢,一面提出请李祥帮助盗出账目清册的事,李祥痛快地答应了。包祥立即拿出一百两银子做定礼,李祥却说:“盗账册是一件难办的事,我一个人孤掌难鸣,必须要与顾祥、马连升一起才好做手脚。”包祥明白他的意思,又拿出二百两银子让李祥转送顾、马二人。李祥见包祥出手如此大方,更加感到这件有大有干头。包祥一面敬酒,一面说:“事情办成后,我家老爷愿出三千两银子酬谢你们。李兄精明强干,看来这三千两银子是垂手可得呀!”李祥捧着这白花花的银子,听着这顺耳的恭维,简直心花怒放。由于怕被李毓昌看出破绽,他不敢喝得太多,匆匆起身告辞,包祥有点不放心,悄声问;“你看几天可以得手?”李祥答道,“不出三天吧。”包祥心中暗喜,直到目送李祥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才回县衙复命。

  夜色又笼罩了山阳县驿馆,查赈委员居住的上房里,烛光摇曳,李毓昌正在挥笔疾书举发王伸汉的揭贴。当一件件活生生的事实从他的笔下展现出来后,他变得十分激动,不觉把措词写得严厉了一些。但是当他准备建议总督从山阳县开始往上审查府、省各级官吏时,又有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贪官污吏群,那些身居要位的贪污者,每个人又都有一张赖以保护自己的关系网,其中有的与巡抚、藩司相连,有的甚至直通总督乃至京城,要想掀动这一大群人,实在是不可能的。而一但触及了这些人,自己就要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迟早要被他们拔掉。与其那样倒不如明哲保身为好。想到这里,他手中的笔变得十分沉重,他放下笔信步走出室外,一股清寒的夜风迎面袭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上弦月已经坠下,满天繁星眨着眼睛,似乎是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宁静的院落里,悄无人声,连秋风卷荡着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李毓昌缓缓地踱着步,思绪万千。他很想把李祥叫来谈谈自己的心里话。但是,西厢房的灯光早已熄灭,想是几位随从都入睡了,他不愿再唤醒仆人,只好自己独自徘徊。这时他的眼前又映现了灾区数万饥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景象,“数万生灵濒临绝境,王伸汉之流却视若罔闻,在垂死的灾民身上榨取钱财,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毓昌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安危了,他快步走回室内,毫无顾虑地写出了自己的见解。他主张严查一切借水灾发私财的贪官污吏;他主张从黄河水患中发现的弊端开始‘整顿整个江苏省的吏治;他主张坚决追回被层层克扣掉的赃款,立即发放到灾民手中。当他写完最后一句话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半夜。院内起风了,把虚掩的屋门吹开,满地的落叶被卷进屋来。李毓昌这才站起身来,将门重新掩好,一股困意向他袭来,他吹熄了烛火,翻身上床只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正房的烛光刚灭,西厢房的门就轻轻地推开了。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李祥、顾祥、马连升像幽灵一般,贴着墙壁向正房摸来。对正房的情况他们非常清楚,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中间的明间是老爷的客厅,西边一间是寝室,东边则是存放账簿、清册的地方。白天,李祥已经仔细地翻阅了李毓昌的清册登记簿,知道凡是有问题的原始簿册都存放在东间靠后檐墙的一个大柜中。为了便于偷取,李祥特意关照马连升假做疏忽,把大柜的铜锁虚挂在吊环上,只要溜进去一摸就可摘掉。他还让顾祥偷偷地盗取了账册室的钥匙模记,委托包祥配好了开门的钥匙。一切准备就绪了,才决定在今天晚上动手偷取账册。此刻,这三个人心情都十分紧张,李祥溜到正房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扉就打开了,“原来只是虚掩着”,李祥想了一下,心中一阵欢喜,可见老爷并没有提防。他回身对隐蔽在阴影里的顾祥、马连升做了个手势,顾、马二人也凑过来,一个人紧贴李毓昌的房间,倾听里面的动静,一个守候在院子中间,观察外面打更巡夜人的动静。李祥则闪身进了正房中间屋,轻手轻脚地向东间摸去。他准确地摸住了挂在门环上的大锁,用配好的钥匙轻轻一捅,锁被顺利地打开了。李祥进了账册室,回手又把房门掩上,走到靠墙的大柜前。他的心“砰、砰”乱跳,一种即将成功的喜悦,使得他双手有点发抖,以至摸到悬挂着的铜锁时,竟怎么也摘不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锁是马连升亲手虚挂上的,不会打不开,于是定了定神,再次摸上去,这次他的心一下了凉了,沉重的铜锁牢牢地紧锁着,任凭着怎么也撬不开了。他又镇静了一下,抹去流到眼角的汗水,用力拽了几拽,大锁依然纹丝不动,粗大的锁梁紧扣住坚硬的柜门铁环。李祥明白了,这是老爷怕账册有失,夜间亲自检查了大柜,把虚挂的铜锁锁死了。他无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气,照原路退了出来。当出了正房门时,前院传来了清晰的报时梆子声,天色已经四更三点了。

  王伸汉也是一夜没睡,他急迫地等着李祥等人盗清册的消息。按包祥的安排,李祥将清册盗出后,应连夜送到包祥家,再由包祥送王伸汉审阅后立即烧毁。李祥曾说过要在三更以后动手,估计四更左右可以送到县衙,但王伸汉瞪着眼睛盼到五鼓时分,仍然没有一点消息,就连包祥也没有露面。王伸汉越等越急,越急越气,他暗暗咒骂包祥办事不得力,甚至打算挨过这一关后,就把包祥赶走。他哪里知道,包祥在家里更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卧不安。从三更到四更,包祥是提心吊胆,生怕李祥在驿馆内有失闪,坏了大事。从四更到五更他是连急带恨,又是担心李祥败露,又是埋怨李祥胆子太小,迟迟不敢下手。他明白,自己的前途、老爷的性命,全都取决于今天晚上的盗册活动。他估计今天的计划是十有九成会成功的,但直到暮色渐渐退尽,黎明的熹光投到他的窗棱上,也没有得到李祥的回音。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假做有公事,来驿馆探听消息,才知道由于李毓昌防范严密,李祥等人没有得手。他不敢迟疑,赶快来到县衙,向等得焦急的王伸汉禀报。王伸汉狠狠地训斥了包祥一顿,包祥只得听着,直待王伸汉发过了火才悄悄地说:“老爷息怒,李祥等人答应今夜还要活动,不盗出账册决不罢休。”王伸汉才算松了一口气,他紧紧地盯着包祥说:“要知道,李毓昌正在写检举本县的揭贴,一但他的揭贴报上去,纵使盗出账册也无济于事了,早一天得手就早一天断了李毓昌的根据,使他不敢发出揭贴,才能保全我们的前程。”包祥说:“我这就去催促李祥,让他今天晚上务必将清册盗出来。”王伸汉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就快去,如果李祥等人提出新条件,你一概替我答应,本县的身家性命就在这几份清册上了。”包祥不敢再久留,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径直去驿馆找李祥。

  包祥怎么也不会想到,李祥等三人遭到了李毓昌的严厉斥责。早晨刚刚起床,李毓昌先把马连升叫过去,问他为什么不把清册大柜锁严?马连升假作糊涂说记不清了,李毓昌说:“你知道不知道那柜中是查出破绽来的账目清册?一但这些东西有失,整个山阳营私舞弊的证据就丢了,数万百姓就得不到拯救?”马连升一再认错求饶,李祥见老爷声色俱厉,怕马连升露了馅,只好上前说情。谁知李毓昌又把李祥申斥了一顿,并下令从今后不许他们沾手重要文件,也不许他们随便到正屋去。然后吩咐驿吏把正屋厅堂加上从内部锁严的大锁环,清册柜都增加两道新锁,钥匙一律交给李毓昌亲自掌管。李祥暗暗叫苦,心想老爷防范如此严密,要想盗出清册千难万难了。所以当包祥再次催促他今晚盗册时,他把两手一摊,说,“这件事我可无能为力了。”

  听了包祥的二次禀报,王伸汉才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尽管自己想尽了对付人家的办法,但李毓昌却处处棋高一招,几天的明争暗斗,人家已把自己置于死地了。包祥见王伸汉瞪着眼按着桌子发楞,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再也不敢乱出主意,只是悄悄地垂手侍立。王伸汉此刻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了李毓昌身上,他意识到目前自己与李毓昌已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对峙关头,再也无法调合。他感到尽管李毓昌软硬不吃,但山阳县的权力还在自己手里,县衙上下的书吏差役,还都是自己的人。李毓昌实际上处在自己的包围中,如果抓紧时机,设计除掉这个对头星,就全局都活了。但是省里派来的大员突然死去,总督不会不追问,怎样才能应付过省里查究这一关,确是要动一番脑筋。王伸汉脑子里飞快地闪出了几个方案,但又都觉得不妥。这样,主仆二人竟一言不发地闷坐了半个时辰,包祥看着王伸汉的神色,暗中猜摸着主人心思。他隐隐地看出,王伸汉眉宇之间露出一股凶恶的杀气,心中就有了数了,不觉脱口说出:“事已至此,不如除掉李毓昌……”王伸汉立即示意他轻声一些,主仆二人把头凑在一起,定出了一个阴险凶恶的杀计来。

  李毓昌是个心计很细的人,举发王伸汉的揭贴写好后,他并没有急于发出。因为他觉得自己初入仕途,揭发这样大的贪污案必须证据齐全、数字无误,所以又把以前挑选出采的有漏洞的全部案卷,认真地核对了一遍,对其中一些数字做了订正,足足忙了三天。当他确信自己所掌握的证据已经无可动摇了的时候,才决定抄写报给总督的揭贴。这天正是九月十六日,李毓昌吩咐李祥守住驿馆门,有人来见只说委员身体不爽,一律挡驾,自己关起门来抄写揭贴。大约中午时分,李祥进来禀报,山阳县令王伸汉特地前来问候。李毓昌有些不耐烦地说:“不是让你一律挡驾吗?”李祥答道:“别人可以挡驾,王县令乃是一县之主,我如何挡得住?”李毓昌叹了一口气,收起抄了一半的揭贴,说声“请!”不一会儿,王伸汉冠戴整齐,满面春风地进来了,一进门就说:“知道李委员查赈忙碌,不敢打扰,下官只说几句话就走。”李毓昌只得强作笑容说:“王大人公务倥偬。难得过府相访,毓昌岂敢怠慢。”说罢示意王伸汉坐下,王伸汉却不肯落座,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红请贴,说道:“本县各界仁人绅士感念李大人终日操劳,备办了一席酒宴,特委下官过府相请,下官自知李委员一向清廉,本不敢前来打忧,怎奈乡里们一片盛情,却之不恭,只好冒昧前来,请大人赏脸光顾。”李毓昌对这种宴会是最反感的,特别是对王伸汉十分厌恶;所以当即就要拒绝。谁知还没等开口,站在一边的李祥早已走过去接了请贴,殷勤地说:“难得合县父老垂青,王县令亲自过府,我家老爷准于今晚赴宴。”李祥的这个举动,很出李毓昌意料,所以一时倒不知如何对答了。李祥偷偷对毓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拒绝,李毓昌不知李祥到底要干什么,只好不再发作。王伸汉见李委员已经默许了,立即告辞,李毓昌并不相送,只由李祥代送到二门,二人互相一笑,算是会意,匆匆分手。

  李祥回到客厅,见李毓昌沉着脸,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请贴放到毓昌的公案上。李毓昌不满意地说:“早就吩咐你不准参与公事,你怎么能大胆地替我接请贴?”李祥笑嘻嘻地凑过去说:“这是山阳县合县要人联名相请,大人如果不去,岂不冷了大家的心?”李毓昌想了一想,觉得也不无道理。自己来到山阳后,一头扎进公务之中,很少与山阳县的名流望族接触,不知王伸汉在县里名声如何?倒不如乘此机会观察一下。再说官场之间的应酬原是不能少的,若执意不去,难免被人视为清高、孤僻、不近人情,对今后参劾王伸汉也是不利的。于是不再拒绝,只是嘱咐李祥去了以后要少饮酒多留心。

  筵席是在山阳县衙举行的。李毓昌特别注意,在来客之中并没有发现那位曾经代王伸汉行贿的山阳首富赵荣。王伸汉今天显得特别殷勤,不断亲自给李毓昌把盏斟酒。来客们也一个个轮番劝饮,李毓昌推却不了,连饮了三大杯,不觉有了点朦胧的醉意。王伸汉似乎也喝得过量了,说话变得语无伦次,他端起一大碗酒对着李毓昌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教金樽空对月,李大人终日操劳,难得一醉,且饮了这杯酒。”李毓昌自知酒力不济,连忙推辞了。王伸汉不觉哈哈大笑说:“李大入还是不要过于约束自己吧,你看邻座的宋先生,一生持正,烟酒不沾,做了三任知县两袖清风,如今卸任归田,竟没有一位被他救济过的百姓来看望他。早知如此,在任上吃点喝点,岂不比苦守清贫强得多?”李毓昌顺着王伸汉的手向邻座望去,果然看见一位清瘦的老人,胡须已经花白,穿着一件不甚可体的绸衫,有些发窘地闷头饮酒。王伸汉说罢,又带着醉意对宋老者说:“宋先生,你说是不是!”那位宋先生被王伸汉的几句话挑起子一腔牢骚,说:“宋某居官十余年,一尘不染,然而如今潦倒乡里,无人问津。那些在任上贪贿聚敛之人,反而肥马轻袭,门庭若市,细想起来,真不如做个赃官合适了。”席间的众宾客有的赞同,有的不以为然。一位中年秀才说:“话不能这么说,清官嘛终究要比赃官强。但也要看时势而定,设若天下都清官,自然做清官就要受人敬重了。如果天下捞钱的官儿多,只有你一个人两袖清风,到头来不但不会得到谁的青睐,反而会怀疑你也是拿了别人的银子,名利两失,又何苦来呢?”王伸汉点头赞许说:“高论,高论,看来王某以后居官也不能太死心眼儿了。”大厅之上有人附合,有人叹息,李毓昌却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李某却不敢苟同。朝廷选拔官吏,原是使之替黎民办几件好事的。居官者理应以国家、黎民为重,方算得有点品行。那些身居高位,只图捞取民脂民膏,置国家法度于不顾,视黎民生死若等闲的官吏,纵能骄横一时享乐一世,却迟早要遭万民唾恨,遗臭千古。对这等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怎么竟有人要步其后尘,自甘与严嵩、和王坤之辈为伍呢?”一席话说得合座哑然。王伸汉原是企图以此引诱李毓昌同流合污,见毓昌毫不为动,也自觉无趣,只得假做酒醉,举着酒杯说:“李大人说得好,来来来,为李大人干一杯。”说罢,仰起脖来一饮而尽。李毓昌冷冷地说:“王大人喝得过量了,且休息去吧。”王伸汉故意嘟囔着说:“没醉,没醉,再来三大杯……”包祥忙走过来接下王伸汉手中的酒杯。对李毓昌歉然一笑说:“我家老爷酒后失言,望李老爷见谅。”李毓昌说:“酒后之言何足挂齿,时候不早,你们也该伏侍王大人歇息了,李某告辞。”众宾客站起来挽留了几句,李毓昌不肯再饮,由李祥侍候着离卉了县衙。

  回到驿馆,已经是二更天气了。李毓昌平日本不喝酒,今天在筵席上破例饮了三大杯,感觉有些发晕,草草梳洗了一下,和衣卧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李祥连忙把守候在门外的顾祥、马连升叫起来,说:“已经醉倒了,准备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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