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谷心中一阵焦急,决计明天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火速赶到合州,不容敌手从中做伪,月亮已经悄悄地移到了西边天空,今天正是五月望期,月光似水,把室内磨砖地面洒上了一层轻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风吹拂,树影婆娑,却是异常的寂静。李阳谷明白,这万籁寂静中,正孕育着一场刀光剑影般的明争暗斗,他的心不觉一沉,知道自己此刻确实钻到风头浪尖上了。

  第二天,不管杜光远怎么苦苦挽留,李阳谷坚决不在重庆逗留了。杜光远知道他去意已决,只得说:“既然大令执意要走,本府再强留不放就不甚礼貌了。只是重庆的几位名流久闻先生大名,已在枇杷山设了一桌酒宴,定于今晚请先生与他们聚会一次,我见众人盛情难却,就冒昧地替您应承了,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赏脸光顾。本府今晚替先生备好行李,明天一早上路如何?”李阳谷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允,并再三叮咛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杜光远频频答应,客客气气地把李阳谷送出府衙大门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李阳谷回到驿馆,开始推测今天晚上宴会的吉凶。他明知自古以来宴无好宴,也许这场宴会就是一座龙潭虎穴,但事已至此,不按时出席恐怕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再坚留数日,那样可就把大事耽误了。“去,一定要去,只是要处处留心”,李阳谷主意已定,索性倒在床上睡了一个痛快觉,直到黄昏才爬起来。这时知府派来的软轿已经在门前等候了。李阳谷草草梳洗了一下,吩咐二位随从在家等侯,如果自己二更不回来,就速速离开驿馆回成都报信。但二更以前却不要露出慌乱的神态来,叮嘱已毕,起身登轿,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前往枇杷山赴宴了。

  五月十五,正是花繁树茂的初夏时节。明月初升,云蒸霞蔚,浩渺的天庭中涌出一盏冰轮。白云缭绕,好似海浪翻滚,群星隐曜,好似不敢与皎洁的月光争辉,这样的好月色,在重庆这座山城是极少见的。李阳谷的轿子刚刚停下,杜光远就带着五六位气度不凡的人迎了上来。这几个人中有白发飘洒的老翁,有年方弱冠的少年,一个个文质彬彬,确是名流学者风度。杜光远热情地一一做了介绍。李阳谷深施一礼说:“阳谷偶来贵境,蒙列位老先生错爱,得以共聚求教,三生有幸。”众人赶忙还礼,说了一番敬慕的话,就簇拥着阳谷入席,那四品黄堂的杜知府反倒成了陪衬。李阳谷此时精神十分紧张,他不知在这热烈和谐的气氛后面暗藏着什么样的危险。但是表面上却装得十分轻松,一面应酬着你一杯我一杯的劝酒,一面不时说出两句诙谐的话,惹得满座哄笑。酒过三巡,李阳谷站起身来,对大家拱拱手说:“阳谷不胜酒力,且明天还要早行,就此告辞了。”那几位名流似乎感到有点愕然,互相对视了一下才说:“好不容易与李老爷聚会,许多事情还未领教,怎么就要告辞?”杜光远也站起身来说:“难得今天好月色,你我天南海北会聚一方,哪里能匆匆而来,匆匆而散呢?来来来,我敬大令一杯!”说罢斟了一大杯酒举了过来。李阳谷推辞道:“阳谷平日不习饮酒,实在不敢奉陪,既然大家还未尽兴,李某愿意多伴诸君一刻,列位只管开怀畅饮。”座中一位老先生点点头说,“李先生不喜饮酒,就不要勉强吧。这川中菜肴也是遐迩闻名的,我们饮酒,李先生可以品品川中美味。”李阳谷谦谢一番,只以品莱做陪,席间吟诗做对,倒也十分有情趣。奇怪的是并没有一个人提到合州命案,而且从酒席的气氛看,也没有一点阴谋的影子。“难道是我错疑了杜知府?”李阳谷越发感到纳闷了。

  交更以后,月色更加明丽,座中几位老先生都有疲倦之意,杜光远及时撤席,大家执手道别,居然有依依惜别之感。在回归驿馆的路上,李阳谷嘱咐轿夫慢行。重庆的街道多是山路,路面时而平缓时而陡峻。月光虽然明亮,但狭窄的道路两侧长满密密的树木,树荫遮住了月光,道路显得幽深而黑暗。“月黑风高杀人夜”,“杜光远莫非要在半路上对我下毒手?”李阳谷忽然紧张起来,他后悔没让那位会武的随从跟随。这时再向轿外观望,黑路漫漫,曲折蜿蜒,好像并不是来时走过的原路。万籁寂静之中远处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很明显就是追着轿子来的。轿夫似乎早有准备,听见马蹄声,走得越发慢了。又走了数百步,后面传来了一阵喝喊:“李先生请留步!”李阳谷意识到一定是重庆府事先策划好要在这里对自己下毒手了,心境反倒坦然。他令轿夫停下轿来,沉稳地掀起轿帘。只见这里正处一个陡坡之上,路面下就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四周林密光惨,寂无一人,真是个行凶杀人的好所在。停了片刻,后面紧迫而来的马匹就赶到了,黑暗之中只见几名武士手持利刃,翻身下马直向轿子跑来。李阳谷在轿内发问道:“什么人?”那走在前面的武士说;“您可是李阳谷大老爷?”李阳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来人向轿内张望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对后面跟上来的人说:“果然是大胡子。”李阳谷心中又是一惊,正准备自卫,却见那几名武士一齐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台大人恐怕李先生路上有失闪,特派我们几人护送您回驿馆,不想我们与先生走岔了路,到枇杷山才知先生已经走了,护卫来迟还望见谅。”李阳谷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感激的口气说:“道台大人真是无微不至。”说罢吩咐起轿,武士们将马匹交与一个人牵引,其余几人紧紧地护住软轿,沿着山道走了不一会儿,就看见前方的大路了。月光如水,银辉满地,李阳谷放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才发现由于刚才过于紧张,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回到驿馆,时间已近二更。李阳谷换了一身衣服,坐在窗前歇息。过度紧张以后,精神猛一放松困倦之意就袭来了。他感到疲倦,却又不想睡觉,脑子里仍然是方才那幕惊险的镜头。到现在为止,他彻底相信杜光远确无歹意了,心底又油然生起一股感激之情。他决定,待查清了这个案子后,一定要回到重庆,郑重其事地拜见杜道台一次,以谢他对自己的热情招待。这时,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阵脚步声,隔窗望去,只见一盏红灯引路,两名管家模样的人,携扶着一位老态龙钟的长者,向自己的房间走来。灯光映照下,李阳谷认出这位老人正是方才在枇杷山陪自己饮酒的那位忠厚的长者,忙迎出门去以晚生礼节见礼。老先生谦诚地还礼,挽着阳谷的手走进屋来。

  李阳谷对老人的突然造访有点愕然,老先生却十分直率,单刀直入地说:“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老朽夤夜来访,是代知府大人拜托一件大事。”李阳谷立即意识到他是为合州命案而来,但仍不动声色地问:“阳谷本是一介儒生,能替知府大人办什么事?”老先生淡淡一笑说:“李大老爷实在过谦了,您奉总督钧令,微服查访合州命案,四川省已经尽人皆知,难道独瞒老汉一人不成?”李阳谷刚要解释,老先生却伸手制止住他接着说:“其实呢,合州命案说麻烦也并不麻烦。鞠海父子被杀,凶手连夜脱逃,合州知州为搪塞上宪,将一名无辜女子当做元凶下狱。道台、按察使失于详查,锻就冤狱,前因后果,不过如此而已!”李阳谷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老先生竟会如此直率,只用三言五语就勾画出了一个冤案的轮廓,一时倒不知如何答对了。老先生却根本不等阳谷说话又接着说:“大老爷奉命核查此案,照理应该如实禀报,这样一可增总督清正之声,二可长大老爷精干之名,三可昭民女沉冤之恨,您说是也不是?”李阳谷见老先生分析得有条有理,不觉点头称是。老先生却微微冷笑一声说:“然而此案连系着州、府、按察使三级官吏,并与藩台、巡抚也有些瓜葛。一案反复,关系着四川省几十个顶戴花翎,又岂是轻易翻得了的?大老爷纵能查清隐情,又怎能在旬日之间抓获元凶?没有真凶伏案,总督大人又如何能拗得过四川省三级官吏?”老先生说到这里才把话打住,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阳谷,似乎是敦促他仔细想一想。停了一刻,见阳谷没有回答,老先生才把话锋一转说:“道台大人已深知对此案监察不力,曾数次反躬自省,然而如此巨案,上面惊动了总督、巡抚,下面牵进了藩臬二司,纵使道台大人出面平反,又能于事何补?道台大人反复权衡,认为还是恳请大老爷高抬贵手,息事宁人为好,只要大老爷能出面维持原议,四川省满天风云可顿时烟消雾散。维护了四川省合省官吏,也就维护了总督大人,今后大老爷在川中行走,也多了几位知心朋友。道台大人并愿敬奉三千两银子,以壮大老爷行囊,大老爷意下如何?”李阳谷突然放声大笑,把一双手捂住耳朵说:“老先生今晚喝酒并不过量,怎么说出如此浑沌的话来了?合州命案李某虽有耳闻,但并不知详情,此次偶尔来渝,又被道台大人误解。然李某在总督面前,不过是个小卒而已,怎能受得大人如此重任?先生方才一番昏话,李某只当没有听见,也不想再听下文,时候不早,李某明天还要赶路回成都,不敢奉陪了!”说罢端起茶杯,愤然送客。老先生绝想不到会碰了这么一个硬钉子,他后悔刚才把话说得过于暴露,嗫嚅地还要解释,李阳谷却不待他再开口说:“老先生放心,阳谷早已脱身官场,对于四川官场之事也懒于染指,您方才说过的话我绝不对外张扬就是!”老先生这才站起来,拱了拱手,略带歉意地说:“老朽方才语无伦次,大人不必介意。”说罢呼喊管家进来搀扶。李阳谷也不谦送,不冷不热地说了声:“路上慢走!”就目送这位老先生趔趔趄趄地走出了庭院大门。

  第二天李阳谷故意晚起了一会儿,起床后大声吩咐随从“准备行装,乘上午的船回成都。”临出驿馆前,还特地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知府杜光远,一封给重庆合府名流,委托驿馆差役转送,并千叮咛、万嘱咐说:“李某就要乘船回成都了,两封书信一定要送到,过几个月我还要来重庆拜会府台大人的。”然后又请驿馆派了两个人,帮助把行李送上船,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重庆。

  船儿顺着江流向成都进发了。李阳谷一反来时的隐秘。久久地站在船头,背着手眺望两岸山景。江风吹起了他那长长的袍服,吹乱了他那满口浓密的大胡须。直到船离重庆二十余里了,他才回到舱中,匆匆地剃去了大胡子,换上一件普通农民穿的布衫。对两位莫名其妙的随从说:“再走一会儿找个平缓的地方我下船,你们二人仍旧留在船上,直回成都,禀报总督大人,就说我去合州七涧桥了,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向总督禀报私访结果。”两位随从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李阳谷为什么要那样张张扬扬地离开重庆。

  从水路登岸,李阳谷一路奔忙,悄悄地潜进了七涧桥。这个村子总共只有四十几户人家,但在合州郊区已经算是大庄户了。李阳谷扮做一位收买山货的行商,走门串户洽谈生意。山庄的农民,平日有些山货不知向何处去卖,见来了肯买东西的“老客”,自然十分欢迎。李阳谷买东西很少挑剔,给的价码又高,只一天功夫就与农民厮混熟了,一面看货讨价,一面闲拉乱扯,没费多大劲就从乡亲们嘴里摸出了合州百姓对错判向氏的极端不满。他与亲自到过鞠海父子被杀现场的人交谈,弄清了现场的状态;与向氏的邻居闲扯,知道了陈老伦派孙媒婆来七涧桥的经过,又与村中的老人聊天,了解到向氏一生贞洁无瑕的节操。后来他又进入合州城,在茶馆、饭铺四处留意查访,知道刑房书吏陈老伦一贯阴险毒辣,多次栽赃诬陷好人。找了孙媒婆,套出了陈老伦请她作媒的经过。又结识了州狱的—个小牢头,知道在向氏被下狱之前,陈老伦曾三次进入监狱,审讯死囚金六,不久后这个死囚犯就成了向氏的“奸夫”。把这些情况归纳后,李阳谷对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已经了如指掌了。但是凶手是谁,却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李阳谷心中有点焦躁,想到总督在省城翘首而望,再看看出来的日子也不短了,他决定暂回成都,把向氏的冤情辩清,然后重下合州集中精力缉访凶手。

  回成都时,李阳谷选择了陆路。由于心中有事,他无心游山玩水,所以走得很快,两天以后已经赶了二百余里路。这一天黄昏来到一个小小的集镇上。镇子虽然不大,但位居重庆到成都的必经之路上,凡是行旅之人,都得在这里打歇休息,因此倒十分热闹。李阳谷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店住下,晚饭后又到街上转了一圈,对于这种小镇风光倒也十分欣赏。回到客店后已经交更了。各个客房中烛光闪烁,有人在聚会饮酒,有人在对坐奕棋,还有一些商贩闲得发慌,凑在一起掷骰子赌钱,一座客店乱乱哄哄,使人无法入眠。

  李阳谷无奈,只得拿出一本《昭明文选》在灯下诵读。猛然两个人的谈话声跳入了他的耳中。似乎这两个人早就在聊天,但李阳谷并没有注意他们说些什么,直到一个人带着点醉意说:“都说北方尽是糊涂官,我看四川的官比他们更糊涂”时,李阳谷才蓦地警觉,很自然地放下书,侧着耳朵听他们的高谈阔论了。只听一个陕西口音的男子问;“四川的官怎么糊涂?”那个醉音又传来了出来:“合州七涧桥出了个人命案,你听说了吗?”没听说。“哎哟,这么热闹的案子你没听说?七涧桥有一家人,爷儿俩在一个晚上被人杀了,合州知府抓不到凶手,硬把死者的老婆当谋杀亲夫顶下缸,这个假案本来一捅就破,可合州知州送了礼,从府台到按察使,都瞪着眼睛,硬说这个案子铁证如山。如今那个妇人已被判了凌迟,听说那是一个挺标致的女人,真有点可怜,可惜。你说说这群大老爷们糊涂不糊涂?”醉汉的话音刚落,陕西口音又说了:“这话也不一定对,你怎么知道那被杀的爷俩不是让他老婆勾引人杀的呢?”我知道,我知道,我准知道那个妇人冤枉!”莫非你与那个妇人相好?”嗨,我可不认识她,不过杀人的人……”说到这里醉汉忽然收住了话头,不再言语了。

  李阳谷心中一阵狂跳,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知情人。他站起身来,凑近窗子,耐心地等待下文,可那醉汉似乎明白人多眼杂,隔窗有耳,硬是半天没有说话。倒是那位陕西口音等得不耐烦了,说:“咱们一见如故,你难道真憋我一夜,叫我睡不着觉?”醉汉声音低下了许多,说:“你瞎嚷什么,我告诉你那个女人冤就得了,老哥哥我从来不骗人。”陕西口音仍然不死心,嘟囔着说:“看来你也是瞎猜乱疑,可要留神,官府人知道了,要抓你诋毁朝政之罪的。”什么诋毁朝政,本来是一群糊涂官嘛,告诉你吧,那个杀人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在下!”“怎么是你?一个做小买卖的,你杀的什么人?”“你不信?那天晚上我路过七涧桥,带来的一点盘缠全在合州输光了,正在晦气,忽然发现路边一家街门开着,推门进去,在堂屋里摸出了一串钱,拿着就往外走。不知怎么惊动了一个老头子,他追出门来抓住钱袋不松手,我怕他叫喊,就抽出藏在腰间的牛耳尖刀来,一刀捅了过去。老家伙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我有点慌,回头就跑。没跑几步,院中又追出一个赤着膀子的青年,我一时性急,趁他只顾和我夺钱的机会又给他心口一刀,死没死可不知道。当时慌忙抽出刀来,在倒下的人身上擦了几下,就连夜溜走了。这几个月我怕被抓住,逃到湖北、河南流荡,上月听说案子已经结了,才敢回来……”

  听到这里,李阳谷不觉喜出望外,他知道若不是旅涂巧遇,像这样偶然做案而又逃到千里以外的凶手,就是撒下天罗地网也难以抓获。凶犯近在咫尺,但如果稍一大意就会打草惊蛇,让他逃掉。李阳谷定了一下神,用力按捺住心中的激情,仔细地记准了醉汉饮酒的客房,然后慢慢地踱到庭院中,与接送客人的店小二搭讪了几句,这才信步走出客店,问清镇所的位置,飞快地赶到了镇所。这个镇子地理位置重要,一个小小的镇所竟有五、六十名军丁驻守,带班的是一名把总。李阳谷拿出总督大人的书信,讲明自己的身份,把总毕恭毕敬地听他的吩咐。李阳谷立即下令调二十名军丁,包围客店,务必将凶犯拿获。把总得令,干脆利落地布署好人马。不到一个时辰,就将罪犯捉拿归案了。李阳谷又下令请该镇派几名军丁仔细押解,限十天内赶到成都总督衙门销案,把总一一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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