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挚就着月光看了看梅长苏的脸色,不敢再多停留,拱了拱手便快速消失于夜色之中。黎纲早就准备好热水等候一旁,此时立即过来,亲自服侍梅长苏泡药澡,又请来晏大夫细细诊治,确认寒气只滞于外肌,并未侵入内腑,大家这才放心下来。
当晚梅长苏睡得并不安稳,有些难以入眠,因怕飞流担心,未敢在床上辗转,次日起身,便有些头痛,晏大夫来给他扎了针,沉着脸不说话。黎纲被老大夫锅底般的脸色吓到,便把前来禀报事情的童路挡在外面两个时辰,不让他进来打扰宗主的休息。结果梅长苏下午知道后,难得发了一次怒,把飞流都吓得躲在房梁上不敢下来。
黎纲心知自己越权,一直在院中跪着待罪。梅长苏没有理会他,坐在屋内听童路把今天誉王府、公主府等要紧处的动向汇报了一遍后,方脸色稍霁。
将近黄昏时,黎纲已跪了三个时辰,梅长苏这才走到院中,淡淡地问他:“我为什么让你跪这么久,想清楚没有?”
黎纲伏身道:“属下擅专,请宗主责罚。”
“你是为我好,我何尝不知?”梅长苏看着他,目光虽仍严厉,但语调已变得安宁,“你若是劝我,拦我,我都不恼,但我不能容忍你瞒我!我将这苏宅托付给你,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要是连你都在中间蒙着捂着,我岂不成了瞎子聋子,能做成什么事?从一开始我就叮嘱过你,除非我确实病得神智不清,否则有几个人,无论什么时候来你都必须禀我知道,童路就是其中一个。难道这个吩咐,你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记在心上吗?”
黎纲满面愧色,眼中含着泪水,顿首道:“属下有负宗主所托,甘愿受重罚。还请宗主保重身子,不要动气。”(小说)
梅长苏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道:“有些错,一次也不能犯。你回廊州吧,叫甄平来。”
黎纲大惊失色,向前一扑,抓住梅长苏的衣袖,哀求道:“宗主,宗主,属下真的已经知错了,宗主要把属下逐回廊州,还不如先杀了属下……”
梅长苏微露倦意地看着他,声音反而愈加柔和:“我到这京城来,要面对太多的敌手,太多的诡局,所以我身边的人能够必须完全听从、领会我所有的意思,协助我,支持我,不须我多费一丝精力来照管自己的内部,你明白吗?”
黎纲呜咽难言,偌大一条汉子,此刻竟羞愧得话都说不出来。
“去,传信叫甄平来。”
“宗主……”黎纲心中极度绝望,却不敢再多求情,两只手紧紧攥着,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渗出血珠。
“你……也留下吧。我近来犯病是勤了些,也难怪你压力大。想想你一个人照管整个苏宅,背的干系太重,弦也一直绷得太紧,丝毫没有放松的时间,难免会出差池。我早该意识到这一点,却因为心思都在外头,所以疏忽了。你和甄平两人素来配合默契,等他来了,你们可以彼此分担,遇事有个商量的人,我也就更加放心了。”
黎纲抬着头,嘴巴半张着,一开始竟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好半天才渐渐领会到了梅长苏的意思,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大声道:“是!”
梅长苏不再多说,转身回房。晏大夫后脚跟进来,端了碗药汁逼他喝,说是清肝火的,硬给灌了下去。飞流这时才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伏在梅长苏的膝上,扁着嘴道:“生气!”
“好啦,苏哥哥已经不生气了。”梅长苏揉揉他的头发,“飞流吓到了?”(小说)
“吓到……”
梅长苏微微一笑,缓慢地拍抚飞流的肩膀,拍着拍着,双眼渐渐朦胧,仰靠到枕上,身体渐渐松驰下来。晏大夫抽了靠垫让他睡下,拿了床毛毯给他细细盖上,飞流坚持要继续趴在苏哥哥腿上,将脸埋进柔软密集的短毛中,轻轻蹭着。
“不要吵哦。”晏大夫压低了声音叮嘱少年一句,悄步退出,刚走到廊下,迎面见黎纲匆匆又进来,不由眉头一皱。
“宗主怎么样?”
“刚睡着……”
黎纲脚步微滞,但还是很快就越过晏大夫,进了室内。梅长苏躺在长长的软榻上,露出来的半张脸并没有比他身上所盖的雪白毛毯更有颜色,脑袋垂侧在枕边,鼻息微微,显然已经入睡。黎纲在他榻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蹲低身子,轻轻叫了两声:“宗主,宗主……”
梅长苏动了动,闭着眼睛语调模糊地问道:“什么事?”
“童路又回来了。”黎纲伸手将闻言起身的梅长苏扶坐在床头,“他说……刚从长公主府得来的消息,谢家大小姐谢绮今天临产,情形好象不太好……”
梅长苏目光一跳:“是难产吗?”
“是,听说胎位不正,孩子先露出脚来……已经召了五位御医进去了……”(小说)
“要不要紧?”
黎纲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呆了呆。跟他一起返身进来的晏大夫道:“先露脚的孩子,若不是有手法极精湛的产婆相助,十例中有八例是生不下来的。何况产妇又是官宦家的小姐,体力不足,只怕难免一尸两命。”
梅长苏脸色一白:“一个都保不住吗?”
“具体情形如何不清楚,很难断言。”晏大夫摇头叹道,“不过女子难产,差不多就跟进了鬼门关一样了。”
“长公主召了御医,总应该有些办法吧?”
晏大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能成为御医,医术当然不会差,可助产大多是要靠经验的,这些御医接生过几个孩子?还不如一个好产婆有用呢。”
梅长苏不禁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了两步:“我想长公主请的产婆,应该也是京城最好的了……希望谢绮能够有惊无险,度过这个难关……”
晏大夫比他更清楚难产的可怕,拈着胡须没有说话。黎纲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睛一亮,道:“宗主,你还记得小吊儿吗?他娘生他的时候也是脚先出,都说没救了,后来吉婶用了什么揉搓手法,隔腹将胎位调正,这才平安落地的……”
梅长苏立即道:“快叫吉婶来!”
黎纲转身向院外奔去,未几便带着吉婶匆匆赶来,梅长苏快速地询问了一下,听说是乡间世代传下来的正胎手法,甚有效验,便命立刻备车,领了吉婶急急地赶往长公主府。(小说)
到了府门前,大概里面确实已混乱成了一团,原本守备严谨的门房刚听梅长苏说了“来帮着接生”几个字,便连声说“先生请”,慌慌张张直接朝府里引,可见御医们已经束手无策,内院开始到处去请民间大夫,而梅长苏显然是被误以为是受邀而来的大夫之一了。
过了三重院门,到得一所花木荫盛的庭院。入正厅一看,莅阳长公主鬓发散乱地坐在靠左的一张扶椅上,目光呆滞,满面泪痕。梅长苏忙快步上前,俯低了身子道:“长公主,听说小姐不顺,苏某带来一位稳婆,手法极好,可否让她一试?”
莅阳公主惊悚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梅长苏,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似的。
“长公主……”梅长苏正要再说,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悲嚎:“绮儿!绮儿!”随声跌跌撞撞奔进来一位面容憔悴的青年男子,竟是卓青遥,身后跟了两个护卫,大概是誉王为显宽厚,派人送他来的。
“岳母,绮儿怎么样?”卓青遥一眼看到莅阳长公主,扑跪在她面前,脸上灰白一片,“,她怎么样?孩子怎么样?”
莅阳长公主双唇剧烈地颤抖着,原本已红肿不堪的眼睛里又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语调更是碎不成声:“青遥……你……你来……来晚了……”
这句话如同当空一个炸雷,震得卓青遥头晕目眩,一时间呆呆跪着,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梅长苏也觉心头惨然,转过头去叹息一声。吉婶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宗主,我进去里面看看可好?”
梅长苏不知人都死了还能看什么,一时没有反应,吉婶当他默许,快步转过垂帏,进到内室去了。
几乎是下一瞬间,里面一连响起了几声惊呼。
“你是谁?!”(小说)
“你干什么?”
“来人啊……”
呼喝声惊醒了卓青遥,他立即跃了起来,悲愤满面地向里冲去。与此同时,吉婶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宗主,孩子还能救!”
对于部属的信任使得梅长苏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地挡在了卓青遥前方,试图将他拦阻下来,可是已经被混乱的情绪弄昏了头的年轻人根本想也不想,一掌便劈了过来。
“飞流,不要伤他!”一片乱局中,梅长苏只来得及喊出这句话。数招之后,卓青遥的身子便向后飞去,一直撞在柱子上才停下,不过从他立即又前冲过来的势头看,飞流的确很听话地没有伤他。
梅长苏正准备高声解释两句,冲到半途的卓青遥却自己停了下来。
微弱的婴儿哭声透出垂帏,从内室里传出,一开始并不响亮,也不连续,哭了两声,便要歇一歇,可是哭着哭着,声音便变得越来越大。
卓青遥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这婴儿啼声抽走了一样,猛地跌跪于地,一只手撑在水磨石面上,另一只手掩着眼睛,双肩不停地**。他的牙缝中泄出极力隐忍的呜咽之声,断断续续,音调压得极低,虽非痛哭嚎啕,却更令闻者为之心酸。
莅阳长公主此时已奔入了内室,大概半刻钟之后,她抱着一个襁褓慢慢走出来。吉婶跟在她后面,快速闪回到梅长苏身边,禀道:“宗主,我进去时产妇是假厥断气,不过现在……是真的没救了,生了个男孩。”
梅长苏点点头,心下茫然,不是是喜是悲。他与谢绮基本没什么交往,但眼见昨天的红颜少妇,今日已是冷冷幽魂,终究不免有几分感伤。(小说)
“来……这是你的儿子,抱一下吧。”莅阳长公主忍着哽咽,将怀中弱婴放在了卓青遥的臂弯中。年轻的父亲只低头看了一眼,便又急急忙忙抬头,目中满是期盼:“绮儿呢?孩子生下来,她应该没事了吧?”
莅阳公主眸色悲凄,眼泪仿佛已是干涸,只余一片血红之色,“青遥,把孩子带走吧,好好养大……绮儿若是活着,也必定希望孩子能跟在父亲的身边……”
卓青遥的目光定定地,仿佛穿过了面前的莅阳公主,落在了遥远的某处。室外的风吹进,垂帏飘荡着,漫来血腥的气息。他收紧手臂,将孩子贴在胸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绮儿是我的妻子,我本不该离开她……”卓青遥向前走了两步,霍然回头,目光已变得异常清晰,“我要带绮儿一起走,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应该在一起。”
莅阳公主的身体晃了一下,面色灰败,容颜枯缟。她这个年纪还应残留的雍容和艳色此时已荡然无存,只余下一个苍老的母亲,无力承受却又不得不承受着已降临到眼前的悲伤。
梅长苏没有再继续看下去,而是静悄悄地转身走向院外。整个长公主府此刻如同一片死寂的坟场,只闻悲泣,并无人语。
如同来时一样,路途中并没有人上前来盘问,梅长苏就这样沿着青砖铺就的主道,穿过重重垂花院门,走到府外,中间不仅没有停歇,反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直走到气息已吸不进肺部,方才被迫停下脚步,眼间涌起一片黑雾。
闭上眼睛,平了喘息。感觉到有人紧紧扶着自己摇晃的身体,少年的声音在耳边惊慌地叫着:“苏哥哥!”
梅长苏仰起头,暮风和暖,吹起发丝不定向地飘动着。重新睁开的眼睛里,已是一片寒潭静水,漠然、清冷、平稳而又幽深,仿佛已掩住了所有的情绪,又仿佛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情绪。
“飞流,”他抓紧了少年的手,喃喃道:“一个人的心是可以变硬的,你知道吗?”(小说)
95|第九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天,梅长苏似乎已调整好了情绪上的微澜,可以一边逗弄飞流,一边听童路详报京城各方的动向。他不再去想那个消失在家族命运旋涡中的女子,尽管那个女子幼时也曾经摇摇摆摆在他腿边抓过他的衣角,但那些记忆都太久远了,久远得不象是他自己的,而对于成年后的谢绮,他的印象是浅淡的,仅仅是他某些计划的背景而已。
所以能不想,就尽量不再去想。
誉王动作确是不慢,第三天谢玉下狱,满朝震动,太子方的人飞快地动用所有的力量,一面打听内情,一面轮番求情相保。
一品军侯转瞬之间倒下,无论如何也算近年来的一桩大案。但令某些不知内情的人惊讶的是,无论是发起此案的誉王一方,还是拼命力保的太子一方,全都没有要求会审,这一程序,原本应该是很必要的。
所以谢玉的案子,确确实实留由梁帝一人乾纲独断了,并没有让任何一名外臣公开插手。
在这样的局势下,谢绮的葬礼相应的迟延了。做过几场小而低调的法事后,她的灵柩停在京西上古寺一间清幽的净房中,点着长明灯,等待她的夫婿来接她迁入卓家祖坟。萧景睿的伤势尚未痊愈,便挣扎着来给妹妹扶棺。莅阳长公主已请旨出家,隐居于上古寺为女儿守香。连日来的轮番打击,纵然是久经人生风雨的莅阳也有些承受不住,病势渐生。而由于不得静养,萧景睿的伤情也未见好转。因此反而是谢弼不得不咬牙打叠起精神来,重新开始处理一些事务,照顾病中的母亲和养伤的哥哥。
在松山书院攻读的谢绪此时已惊闻家中巨变,但因莅阳长公主亲笔写信令他不得归京,他的老师墨山先生也受梅长苏之托将他留住,所以没有能够回来。
被这诸多烦怒搅得心神不宁的梁帝还是照原来的安排去了槿榭围场春猎,盘桓了两日方回宫,一回来就重赏了靖王良马二十匹、金珠十颗,玉如意一柄,蒙挚也得了珠贝赏赐若干。空手而归的太子和誉王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但一个自恃储君身份,另一个想到素日自己得的恩赏远胜于此,要显示友爱大度,所以面上都没表露什么,反而备下礼物,去祝贺靖王大显勇威,给大梁挣了面子。有些官员跟风,自然也随着纷纷登门送礼。靖王只收了几位皇子的礼单,说是“兄弟之馈却之不友”,并且依制回礼,而其他朝臣所送之礼则一一婉拒,只清茶一杯,稍见便辞,不愿多谈。消息传到梁帝耳中,令他甚是满意。
春猎之后的第五天,仍未有处置谢玉的消息传出。梅长苏也不着急,拿着铁剪悠闲地在院中修整花木。到了下午时分,黎纲来报誉王来访,他尚未及回房换下翻弄花木时弄脏的外衣,誉王就已怒气冲冲大步而来。两人一起走进房间,还未等下人们完全退出,誉王就忍不住冒出一句“陛下真是疯了!”(小说)
“殿下请用茶,”梅长苏将一个青瓷小盖碗递到誉王面前,静静问道,“殿下刚才说什么?”
“呃……”誉王自知失言,忙改口道,“我是说,不知陛下在想什么,谢玉的案子板上钉钉,再议亲议贵,宁多不株连,死罪终究难免,有什么好犹豫的?”
“陛下犹豫了?”梅长苏仍是波澜不惊,“前几日不是还好吗?”
“你不知道,夏江回来了。这老东西,我素日竟没看出来他跟谢玉有这交情,悬镜司明明应该置身事外的,他竟为了谢玉破了大例,主动求见圣驾,不知叽叽咕咕翻动了些什么舌头,陛下今天口风就变了,召我去细细询问当天的情形,好象有些怀疑谢玉是被人陷害的。”
“铁证如山,天泉山庄不是还有些谢玉亲笔的信函吗,卓青遥那里也还留着谢玉所画的户部沈追府第的平面图,他以不法手段,谋刺朝廷大员之罪,只怕不是谁动动舌头就能翻过来的吧?”
“话是这么说,我终究心里梗着不舒服。夏江这人是有手段的,陛下又信任他,听说他回来之后,因为夏冬那夜帮了我们,对她大加斥骂,现在还软禁着不许走动。看他这阵势,竟是不计后果,铁了心要保谢玉。他们素日也并无亲密来往,怎么关系铁成这样?”
梅长苏目光闪动了一下,淡淡问道:“他进天牢去见过谢玉没有?”
“见过一次。把我的人都撵了出去,探听不出他们谈了些什么。”
“谢玉的口供呢?”
“他认了一些,另一些不认。”(小说)
“也就是说,他承认为了太子做过一些不法情事,但象是杀害内监那样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他统统不认?”
“是,他一口咬定,确是利用过卓鼎风的力量,包括刺杀过沈追他也认了。其他要紧的,他却哭诉冤枉,反控说卓鼎风为了报私仇,故意栽在他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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