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靖王进来,众人立即一齐抱拳行礼。
   “这位是苏哲苏先生。”靖王简单地介绍道,想了想又勉强补充一句,“是本王的朋友……日后大家互相关照……”
   “是!”众将齐声应道。
   梅长苏淡淡一笑,点头为礼。朋友么?也只能说是朋友了,总不能现在就跟手下宣布他是我的谋士吧?
   “战英,余下的事情你主持商议吧。”靖王对离他最近的一名将军下了指令,徐徐转身面向梅长苏,“这里正在议事,我陪苏先生到书房叙话好了。”
   梅长苏微微颔首,两人并肩从堂后穿出,踏上青砖主道。不知为什么,他们一路上都是默默无语,谁也没有找些话来活跃气氛的意思。
   其实去书房,根本不需要从虎影堂上穿过去,梅长苏知道还有另外的路。但看这情形,显然是大家议事议到一半时门外递贴请见,堂上众将好奇,想要看一看最近名声大震的苏哲是个什么模样,靖王这才特意带自己去亮了个相的。
   只是不知道那一群猛将见到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会是什么观感,因为军中的风尚,一直看不大起不耐劳苦的娇弱之人,想起当年聂叔叔刚入赤焰军时,不也很受了自己和景琰一些排挤,直到他一连指挥打胜了几场硬仗后方才好些么?
   运帱帷幄,摧敌肝胆。这位赤焰军中的智魂,用兵一向奇策百出,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却又异常的简单。
   “小殊,你要活下去……”焦黑的火柱压在那单薄的背上,他拼尽全力将自己推入雪坑时说了这么一句话。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只有期盼,没有仇恨。因为他只想要林殊活下去,而活下去之后能做什么,聂真并不强求。
   可是逝者不强求,生者却不能遗忘。
   “苏先生不舒服么?”靖王的声音从侧边传来,“脸色这么白。”
   “没什么,只是觉得今日,似乎要比昨天更冷了几分。”
   “那是当然,今天是冬至嘛。”靖王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招手从远处叫来了一个值守的兵士,吩咐道:“去搬个火盆,送到书房。”
   兵士领命而去,梅长苏微笑道:“多谢。”
   “我的书房一向不生火,忘了先生怕冷,所以疏忽了。”靖王的声音平静无波,“听说先生最近有乔迁之喜,没有上门恭贺,请见谅。”
   “是霓凰郡主跟殿下说的?”
   “不,是景宁。”
   “哦,”梅长苏恍然地点点头,“难怪我刚才在虎影堂看见他。”
   靖王霍然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指的是关震啊,他现在到你麾下了?”
   靖王双目炯炯,锁着梅长苏的面容看了好一阵,才吐出一口气:“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景宁公主把关震荐到你的麾下,真是聪明之极。因为太子誉王势不能全存,她不敢冒这个险。何况关震不是长袖善舞之人,到那两边去都无可用之处。只有殿下您这里的军功,是可以凭实力挣的。只不过……就算殿下你再关照,关震与公主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景宁已经十七岁,拖不了多少年了……”
   “过两天,我就会派关震去山北剿灭巨盗,一点点开始挣吧,”靖王的目光稳稳地平视着前方,“关震也是个痴情的拗性子,不到最后关头决不放弃。景宁遇上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靖王此语,只是感慨,并非问话,所以梅长苏没有回应。转了一个弯,书房已在眼前,火盆倒是提前送来了,只不过没搬进来多久,室内的清寒尚未完全驱散,所以梅长苏找了个离火盆最近的靠椅坐了,抬头无意中瞟见靖王的目光从南窗下的那张旧椅上掠过,心里突然一酸。
   那才是以前习惯性要坐的位置,只是现在物是人非,纵然自己想要去坐,只怕景琰也不肯。
   安坐奉茶,一应礼数尽到后,对话便立即转到了正题上。
   “誉王暗示我想办法向你致意。侵地一案的处理你尽管放开手脚,不必顾念他。”
   靖王冷冷地道:“我本来就没准备顾念他。”
   “你是昨天接的圣旨吧?”梅长苏不以为忤,语气仍是平和,“过了一夜,可有什么想法?”
   “悬镜司转来的证据已经足够了,此案并不难审。”靖王辞气凛凛,“庆国公不仅仅是纵容,他是主犯。”
   “可他是一品军侯,有获恩赦之权。”
   “犯人命案满三人者,不赦。”
   “他在京都,人命案他并非亲自沾手。”
   “朱家村屠村之举,有他的密函为证。”
   “密函非他手书,仍是他府中师爷所为。”
   “这位师爷昨晚已被我请来,今天就招供了,也不是什么硬骨头。”
   “真的是客客气气去请的么?”梅长苏目露赞赏之意,“殿下能一下子看到悬镜使的证据链中还少了这位师爷,下手疾如风雷,抢得先机,苏某佩服。”
   靖王面上却毫无自得之色:“那是因为庆国公以为这封密函已毁,并不知道它落入了夏冬之手,否则早就灭了口。”
   “但殿下可曾想过,庆国公一案若是处置的严厉,各地有了血债的,多半会被效仿上告。以前州府衙门押案不收,现在却不会了,你有信心处理这后续的大麻烦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事不可为?”
   梅长苏今天登门,本来还有鼓励靖王不要畏难的意思,但现在看来,此人视艰险如平坦的毛病还保留着,根本用不着他来鼓励。
   “殿下如此自信,虽然可贵,不过在处理具体事项时,还该有微妙的差别。”梅长苏正色劝道,“豪门大族们虽一向各自为政,但那是没遇到需要联合的情势。殿下在处理不同的案子时,如能恰到好处地出现一些偏差,有的护着,有的轻一点,有的却要重一点,这样一来,各豪门之间利益不均,又摸不到规律,结盟就结不成了。刹住土地兼并之风,又不引起豪族们大规模的联手抵抗,稳住农本,减少流民,让一切按照陛下最佳的预期发展,就必会使他对你刮目相看。”
   听他这一席话,萧景琰神色震动,沉吟良久,低声说了一句:“先生所言极是,我只知一视同仁,说不定反而达不到效果。”
   梅长苏一笑,顺便又道:“既然誉王有意助你一臂之力,你也别太冷了,偶尔遇到他的人犯事,挑两个出来轻判,以示回应吧。”
   靖王浓眉一挑,奇怪地道:“他本该全力维护庆国公才是,怎么会拿自己手里的肥肉,来向我这块硬石头示好?”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根本拧不过陛下的心意。”梅长苏伸出手在炭火上烤着,眼中亮光轻闪,“没了庆国公,又知道了谢玉在敌方阵营,不由得他不心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你可是非常重要的。”
   “为了让我显得很重要,承蒙先生如此大手笔地折了庆国公,又揭露了谢玉,”靖王冷淡地哼了一声,“真是多谢了。”
   “怎么,殿下不愿意记我一功?”
   “我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跟誉王是一派的……太子和誉王,谁的身边我都不想站……”
   “虽然是有些委屈你,但我保证不会有什么过分的事让你办。再说你被压制多年,大家应该能够理解……”
   “我并不在乎世上的人怎么看,”靖王的牙根微微咬紧,视线有些不稳,“可是死去的人应该也是有英灵的,我不想让他们看到这样一幕……”
   梅长苏胸中涌起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稳了好久才再次出声:“魂灵是不会只看表面的,他们知道你的心,何况这些都只是权宜之举。”
   “其实我都明白。是我自己的选择,谈不上委不委屈,”靖王深吸一口气,“我会照你的安排去做,放心吧。”
   梅长苏安然一笑,揭过了这个话题:“陛下的旨意,是由殿下自己选择辅审的三司官员吗?”
   靖王点点头。
   “殿下定好人选没有?”
   “请先生指教吧。”靖王很干脆地道。
   梅长苏从怀中摸出一页对折好的纸来,递到靖王的手上。萧景琰打开细细看了半日,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几个人选,殿下觉得如何?”梅长苏候他静静想了一阵,方缓缓问道。
   “很好。”靖王简洁地评价道。
   “这些人,殿下值得大力深交。”梅长苏笑了一声,“不过他们将来,却绝不会是殿下的羽翼。”
   听他这样说,靖王并没有惊奇的表情,反而颔首赞同,显然早已领会到了梅长苏言中深意。
   “谋士中,殿下有我就够了,军方更是勿庸费心,宫里有景宁公主,她不太惹人注意,反而是个强助。至于朝中……我认为殿下不需要羽翼,因为越早有羽翼,就会越早被太子誉王忌惮,殿下所需要的,只是纯臣而已。”梅长苏语调低沉,却字字清晰,“纯臣越多,权谋就越少,殿下也有更多的空间可以守住真性情。何况与这些人相交,不会让你感到不舒服的。”
   “可是这些人……都很难上位……”
   “在太子和誉王那里的确如此,我希望殿下可以改变这样的状况。这些人不缺才干,也不缺智谋,他们只缺机会。依他们的品性,将来虽不愿党附,但却会感念知遇之恩。殿下只需要与他们真诚相交就行了,如果想算计他们什么,让我来做。”
   “你……”靖王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你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梅长苏淡淡一笑,“这原是谋士的本分。若让殿下亲自去翻弄事非,我还不放心呢。”
   “我明白了……”靖王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那天你投书让我到积云楼去坐上半日,就是因为这个……”
   “没错,”梅长苏一笑,“你们已经认识了?”
   “是。当时枯坐无聊,他又很招人眼目。”靖王在椅上舒展了一下身体,“人家到庆云楼都是吃饭,只有他把店方的采买叫上来,一项一项地问柴米油盐肉菜蛋的价钱。由不得我不注意到他。”
   “户部掌管国库钱粮,本就关系国计民生。可惜现在已被楼之敬搅成一个大染缸了。能真心实意关心考察物价走向,扎扎实实做事的人,竟只余了他一下。若非他是清河郡主之子,出身高贵,只怕也早就被排挤出去了。”梅长苏感慨道,“你们那天相识后,聊得开心吗?”
   “甚是投契。”靖王深深看他一眼,“楼之敬卷进那样的命案里,尚书只怕做不了几天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殿下觉得呢?”
   “沈追现在是三品侍郎,再升一级领任尚书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即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誉王的人,你想推他上位,做得到吗?”
   “就是因为他两边都不靠,这个机会才能落到他的头上。”梅长苏的笑容很是笃定,“当然现在尚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把握也有几分。誉王多少年才等到这个机会,一定会疯狂阻止太子重新推一个自己的人上去。而太子这边也一样,楼之敬倒了已是一个莫大的损失,若是让誉王趁机上位岂不损失更大?两人互不相让,自然渔翁得利。”
   “是啊,情势如此,还有你推波助澜,沈追实在有幸。”靖王仰首笑了一声,“不过先生也确是神鬼手段,不愧麒麟才子之名。”
   梅长苏面上泛起一丝苦涩,垂目不答。才气么?谁又真的比别人都强,只不过这些年殚精竭虑,只想着这一件事,自然就会周全许多。
   “不过沈追也确是一股清流,推他上位,实我所愿。”靖王凝目过来,拱手为礼,“先生的体念,我也领情。”
   梅长苏欠身还礼,又道:“沈追只是第一步,再过些日子,吏部和刑部都会出缺,我看重的人,全在给殿下的名单上。还请殿下借着同审一案的机会,一来相交,二来品察,还要给他们机会多立功劳,让皇上对他们也留下好印象。这些都聪明人,殿下是不是有意分功提拔,不用明说他们也会心知肚明。”
   “沈追的机会已是难得,怎么吏部和刑部也会出缺?”靖王刚问了一句,突然想起户部尚书楼之敬倒台的根源就在于这位苏哲随手买了个园子,脑中立即明白了过来。
   “短时间内还不会出事,殿下静下心先办侵地案的差事吧。”梅长苏眸中微露厉辣之色,“等过完新年,我再请何敬中和齐敏,跟他们的主子一起入戏……”
49|第四十九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只因为是从梅长苏口中说出来的,便似有风雷涌动,容不得人轻易置疑。靖王凝视着面前清雅素淡的书生,想起自他入京后明里暗里掀起的波谲,心中不免感慨。只是不知道这位才纵天下的江左梅郎,怎么会如此心志坚定地选择了自己?真的只是象他所说的那样,扶持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可以得到更多的倚重和更高的地位吗?
   “殿下今天的军务特别得多么?”梅长苏仿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将手笼进袖中,闲闲问道,“我来时已不算早了,却看到你们还议事未完。”
   “例常事务处理起来很快,今天耽搁,是因为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京兆尹府的高大人来向我求助。”
   “又有棘手的事情了?这位高大人今年的运道还真不错,”梅长苏不由笑道,“不过这次不是我给他找的麻烦了。到底是什么事呢?”
   “不是什么费脑子的事情,要动用蛮力罢了。”靖王道,“东郊山区最近出现一只怪兽,惊扰山民,报案到京兆尹府,那些捕快们武力有限,竟捉它不住,所以来我这里借些兵将。本来也不是难事,不过我们想商议一下,怎么能够设伏活捉这个怪兽,好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纵然是郊外,毕竟也是帝都王城,怎么会出怪兽?倒真是奇事,殿下捉到后,不要忘了让我开开眼界。”
   靖王挑了挑眉,“没想到苏先生竟也是有好奇心的……”
   “难道在殿下眼里,苏某就只有满腹阴沉坏水吗?”梅长苏自嘲地玩笑了一句,因为觉得足部发僵,便起来踱了几步,走到西窗旁,顺手想摸摸挂在窗旁墙上的朱红铁弓。
   “别动!”靖王立即叫了一声,梅长苏一惊停手,略一沉吟,慢慢将手臂放下,也不回头,口中低低说了一句:“抱歉。”
   靖王也觉有些失礼,讪讪解释道:“那是朋友的遗物,他生前……不太爱陌生人碰他的东西……”
   梅长苏神情漠然地点点头,未予置评,站在窗前出了一回神,什么也没说,便很突兀地表示要告辞了。
   靖王只当他是因为自己不许他碰铁弓而着恼,心中也有几分过意不去。但如果要道歉的话又是不可能的,何况林殊的铁弓,也确实不能让人随便乱摸,当下也只有当做不知,起身相送。
   两人并肩走出书房,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梅长苏好象不想开口说话,靖王又不擅长随口打哈哈,就这样一直默然无语地走到演武场旁边,两个人才一起停下脚步。
   其实通向大门有一条端端正正的主路,是在另一边。但两人之所以会这样有默契地一同选择反方向来到此处,是因为他们都猜到飞流一定在这里。
   靖王是军旅之人,他的王府与其他皇子府不同,内院隔得很远,也很小巧,反而是前院占地极大,除了有步兵的数个演武场外,还有练习骑术的马场。
   此刻中央武场里的局面,完全可以用“热闹”来形容。飞流虽仅仅是个护卫,但他在金陵城的名气,不仅没有半点逊色于梅长苏,甚至对于某些武将来说,那个文弱清瘦的书生勾不起他们的太多关注,反而是一身奇诡武功屡战高手的飞流更让人好奇。
   所以原本负责招待飞流的庭生早就被挤到了外围,团成一圈儿向飞流挨个儿挑战的,全都是靖王手下的战将们。
   从飞流毫无表情,但亮晶晶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少年今天玩得相当高兴。因为在江左盟的时候,大家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难得会有这么多人一起陪他练武,更别说这些陪练的人武功都还不错,而且全都非常正经,没有一个人有逗弄他的意思。
   见到靖王走来,眼尖的人已闪开一条路,纷纷躬身行礼。靖王看梅长苏没有别的表示,便挥了挥手道:“你们继续。”
   这时轮到机会与飞流交手的,是一对使长枪的孪生兄弟,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看服色应是校尉品级,都生得高壮结实,一柄枪舞得虎虎生风,配合得也极是默契,若放在战场上纵马杀敌,当然是一把好手,可惜面对武学高手,这点步战的底子就不够了,飞流又不是会因人而异手下留情的人,一上来就把人家两兄弟左一个右一个给抛到了场外,脸上还同时绷紧了一点,大概是觉得这一轮的对手太弱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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