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来将要面对什么,也许只有自己知道,但胸中那如冰如铁的执念却在清晰地说着,就算知道,那该发生的一切,也仍然会按照预定的轨道发生。
   “只是开始而已……景睿……还望你能熬得过去……”喃喃低语了一声,梅长苏收起心中不经意间翻涌而出的同情,牵着飞流的手慢慢走入了西厢。
45|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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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场雪,断断续续、扯絮撕棉似的下了三天。苏哲在雪中悄悄乔迁了新居,并没有刻意通知任何一个人,可没几天该知道的人还是全都知道了。
   穆王府、誉王府自然送了许多的重礼,宫里也赐出几箱珠贝绵缎之物,据说其中还有景宁公主添备的。悬镜使夏冬空手上门转了一圈儿,丢下一句“好难看的院子”就走了,不过其他陆续上门的访客们却不敢发表类似的评论,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院子是蒙大统领推荐的,武人的审美观嘛,也许就是这个样子的。
   萧景睿、言豫津和谢弼自然也都上门做过客了,但是曾经那欢笑融洽的气氛却早已不复存在,只有言豫津还在努力地说着种种趣事,引逗大家开心,萧景睿基本上就没接过几句话,甚至连谢弼也不知因为什么,整个人呆呆的打不起精神来。
   梅长苏借这个机会,劝他们三个一起出京,到邻近的虎丘温泉去放松几天。
   “这倒正是泡温泉的好季节,”言豫津经他一提,有了些兴趣,“不过景睿倒也罢了,随时可以拖着他走人的,谢弼只怕没那么轻松想走就走,他不是象我们一样的闲人,每天有好多事务要处理,去一趟虎丘温泉再回来,起码要花半个月的时间啊。”
   他话音刚落,谢弼突然一拍桌子,道:“我怎么不能去,走,我们一起走……”
   “你没发烧吧?”言豫津伸手摸摸他的额角,“每天都听你说忙,怎么现在不忙了?”
   谢弼呆了呆,神情黯然:“不忙了,现在……也没什么事好做……”
   言豫津见他不象说假的,不由怔了怔。萧景睿已伸手搂住了谢弼的肩,道:“二弟,别想这么多了,苏兄说的对,虎丘温泉是个放松的好地方,我陪你一起去,散散心……再回来……”
   梅长苏心中暗暗叹息,正要说话,新雇用的一个男仆飞奔了进来,禀道:“先生,誉王殿下到。”
   谢弼惊跳了一下,有些无措。梅长苏体谅他现在的心情,低声道:“不介意的话,从侧门离开可好?”
   言豫津眼珠转了转,虽不明白为何现在谢弼居然会怕见誉王,但也知定然事出有因,倒也没有多嘴,跟着两兄弟一起,由仆从们引领着走了。
   梅长苏这边前脚刚迎至外院影壁,誉王就已经走了进来,便衣雪帽,满面谦和的笑容,礼贤下士的姿态摆得极是娴熟,见梅长苏躬身行礼,急忙跨前一步伸手扶住,笑道:“趁雪而来拜访先生,只为朋友之谊,何必多礼。”
   梅长苏微微一笑,就势起身。誉王展目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夸奖,但梗了半天,才夸了一句:“此院宽阔疏朗,拙朴有趣啊……“
   梅长苏笑而不言,抬手请誉王进了刚布置好的书房入座,命人奉上茶来。
   “先生新迁佳居,不知使唤的人可够?本王有几个丫头,姿色不错,调教得也极好,先生不嫌弃的话……”
   “多谢殿下好意,”梅长苏欠身道,“苏某是江湖人,且尚未娶妻,不太习惯由婢女服侍。好在京里有些旧友,送来几房家人都甚是听用,若日后有什么不足之处,再向殿下讨要。”
   誉王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指望他真的会收,被婉拒后也不觉得怎样,视线在室内打量了一圈,落在书案之上。
   “这是先生的大作?真是好画!”
   “不是正经作的画,”梅长苏笑了笑,“虽然殿下觉得此院拙朴有趣,可惜苏某的品味还是未能免俗。这是构想的园景草样,准备开春雪化后,雇人照着这样本重新翻建园内景致的。”
   “哎呀,只是草图么?就已是如此有神韵了,看这草木配搭,园径小景,微中见大,错落有致,非是胸中有丘壑者而不能为,“誉王是不值得夸的他都能夸上一句,看见这能夸的当然更加有词,“此园若是完全按这图样修建,绝对是金陵佳园。本王就说嘛,江左梅郎住的园子,怎么也该是这样的才行。”
   “殿下过誉了。还是蒙大统领选的好,当初我第一次来,就觉得这园子的位置和形状很合心意,价钱又甚公道,便买下了。幸而这次运气不错,没有遇到兰园那种吓人的事情,住过来这几天,感觉倒很是舒适。”
   誉王见他主动提起兰园,心中暗喜,离开书案回身坐下,道:“兰园藏尸奇案,让苏先生受惊了。听说此案现在京兆尹府已有了初步的结果,先生可知?”
   “官府的大案,草民怎么会知道……”梅长苏呵呵笑道
   誉王心下暗道,明明是你要找楼之敬报仇翻出来的旧案,岂有不步步跟踪打探的道理?不过面上却未说破,摆出温和的笑容,哈哈道:“说来此案真是离奇,明明是普通刑案,竟牵扯到数名朝臣巨绅卷在其中。因此那京兆尹高升昨日上书刑部,称有二品以上命官卷入,京兆衙门权责有限,不能担纲主审,把一应证据证人都上交了,办事还算利落干净。”
   梅长苏看着誉王眉间掩不住的得意,心中不由一笑。那高升虽不是任何一派的人,但也不敢因为太子施点压力就篡改毁坏证据,面对这案子本是寝食难安,恰好府中师爷为了何文新的杀人案来出主意,让他把何案草草结案上报,竟然无意中提醒了他,于是立即连夜提审史都管,审出“楼之敬”的名字后立即又停止,一应细节统统不再多问,单抓住事关“二品以上大员”这个由头,把一切的案卷人等,全部封送了刑部,一天之内就推掉了两个得罪人的大案,这才算安安稳稳地睡了个踏实觉。如此一来,最多今年的考绩评个无能下等,总之性命家眷是保住了,若能贬谪到其他地方当官,那当然就更是意外之喜。
   高升的这番圆滑谨慎,正中誉王的下怀,如今两桩案子,一桩对已方不利的,一桩对已方大大有利的,全都攥在了刑部的手中,刑部尚书齐敏又是多年的心腹,不由得誉王不心情大畅。想到楼之敬是江左盟的仇家,这藏尸案又是梅长苏一手翻出来的,当然要过来送个人情。
   “听说……兰园一案,牵涉到了吏部的楼大人?”果然,梅长苏这个聪明人一听上报了刑部,立即表现出了关切之情,“不知刑部可有权限审查同级官员?”
   “先生大概不清楚朝廷的规矩,单一个刑部自然是审不得的,但只要人证物证确凿,就可以呈报陛下指派廷尉府司监审,两部会审一部,就不受同级权限所约束了。”
   “原来是这样,”梅长苏满面恍然状,“但因为之前一直都是刑部在查案,所以监审的廷尉大人想来也不太清楚案情,整个过程还是要靠刑部主导才行吧?”
   “这是当然的。楼之敬这个衣冠禽兽,残害无辜弱女,刑部定不会容情,请先生放心。”
   苏哲只是报案人,又不是原告,这“放心”二字原本说来古怪,但梅长苏听他这般说法,却并未表示异议,仅仅点头不语,仿佛是已经默认了自己与楼之敬之间的私人恩怨,让誉王感觉到他的态度又更偏向了自己一些,带出点同谋的味道来,越发添了欣喜,本来打算另寻时机请教的一个难题也趁势问了出来。
   “苏先生可知‘滨州侵地案’么?”
   梅长苏低头喝着茶,随意地点了点头:“嗯,来金陵的途中,曾遇到过那对原告老夫妇。”
   誉王突然起身,长揖为礼,道:“此案令本王十分困扰,愿先生教我。”
   梅长苏凝目看了他半晌,低声问道:“陛下终于决定,要开审此案了么?”
   “是,父皇今日召太子与本王入宫,询问我们对审理侵地案的看法,最后……决定将此案交由靖王主审,三司协助……”
   梅长苏声色不动地道:“太子与殿下是如何应对陛下这个决定的?”
   “都未曾反对……”誉王叹一口气,“太子不反对,是因为知道父皇绝对不肯把案子交给他,只要能不由本王来主审,他就已经很满意了,何况靖王的脾气又刚直。”
   “那殿下您呢?”
   “本王是不敢反对,怕父皇多心。先生应该知道,庆国公柏业,与本王交往甚厚……”誉王面露忧色,“此案没有落在太子手中,已属大幸,但本王担心的是景琰那个死心眼的人,不好打交道啊。”
   “殿下前不久,不是还因郡主之事在陛下面前庇护过靖王吗?这也算是份人情吧?”
   誉王苦笑道:“是人情不假,但这人情还不足以让靖王俯首听命啊。苏先生也许不知道景琰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实话,本王从来没见过象他那样不知变通,冥顽不灵的人,连父皇有时都拿他没有办法……”
   “那殿下是想让苏某找办法制约住靖王,让他按照殿下的意思裁断这侵地案么?”
   “先生若有良策,本王实是感激不尽啊。”
   “那敢问殿下,您的意思是如何处理侵地案方才满意呢?”
   “能想办法证明是刁民诬告最好。如果不能,当以平息为主。”
   梅长苏看了他两眼,突地冷笑了几声,“殿下,昨夜入睡,今天还没醒么?您当悬镜使收集回来的证据是玩耍的?”
   誉王咳了两声,因为一向仁厚的形象树立久了,气量竟也习惯性地增大,不仅没恼,反而露出赧色,道:“这个……是有些难度,所以才必须要想法子让靖王刻意回护才行,无论如何,只要判定庆国公不知情,罚银罚俸都无所谓。”
   梅长苏抿住嘴角,眸色幽深地凝视了誉王半天,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道:“殿下若真的存了这个心思,苏某也只好不客气地说,世间路有千条,何苦只寻一条死路呢。”
   誉王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殿下一代贤王,深得陛下爱宠,群臣拥戴,所以意气风发,竟能与太子争辉。可惜殿下忘了,无论殿下如何权势滔天,在这大梁天下,还有一个人是殿下万万不能与之为敌的,”梅长苏口角噙着一丝如碎冰莹雪般清冷的笑意,字字如刀,“那就是当朝皇帝,您的父亲。”
   誉王霍然起身,争辩道:“本王何曾敢与父皇为敌?”
   “那殿下以为这侵地案是谁要审的?是太子么?是靖王么?都不是,是陛下!陛下竭尽心思找出靖王这样一个主审人,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一举震慑住目前的土地兼并之风?您与太子相争,当然眼里最大的事就是夺嫡,但对于皇帝陛下而言,他还要治理天下,他可以容忍你们争强斗狠,却决不会容忍你们阻碍他推行国政。当陛下派出悬镜使去查案时,当他决定由靖王来主审时,陛下的心中对此案的结果就已经有了他自己的预期,如果因为殿下您从中制肘,而破坏掉陛下原先的设想的话,最恼怒的人会是谁?您保住了一个庆国公,却失掉了陛下的欢心,孰轻孰重您可曾想过?”
   他这一行说,誉王已冒出了一额的冷汗,呆坐了片刻,伸手抓住桌上的茶碗,一气灌了下去。
   “殿下,”梅长苏的声音却毫不放过他似的,带着丝丝阴冷继续传来,“庆国公早就保不住了,您一定要明白这一点才行。”
46|第四十六章
  庆国公早就保不住了……这个结论并不是梅长苏第一个说,誉王府的谋士们在合议时也曾有多人提过,不过当时大家主要的意思还是指主审的靖王是个牛黄丸,软硬不吃的脾气,又是悬镜使亲自出马收集的证据,要翻过案来几乎不可能云云,全都停留在操作层面,让誉王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可今日梅长苏三言两语,断的是他的根本,明明白白指出庆国公保不住,不是因为保起来很难,而是因为根本就不能去保他。
   誉王不同于太子,是个本身很有判断力的人,梅长苏一点,他就知道事实的确如此,方才的一团兴头顿时荡然无存,心里沉甸甸的。其实庆国公对于誉王来说,并没有多深的私人感情,可他却是在军方普遍态度暧昧的情况下,唯一公开表示支持誉王的武臣,而他元老的身份,也足以号召起一批门生故旧,因此显得格外可贵。不过若是几天以前,这份失去虽然沉重,但还是可以勉强忍受的,然而当秦般若向他密奏谢玉已倒向太子的情报之后,他就越发感觉到庆国公对他的重要性。
   大梁的国制,文武臣之间泾渭分明,除皇室宗亲外,文臣不封侯,武臣不参政,一品以下,不能兼领文武双职。文臣的晋升可以既靠考核,也靠上司或皇帝的青睐提拔,但武臣们的晋升则必须要有军功才行,不能单靠皇帝的偏宠。正是由于这个传统,使得大部分武臣对争嫡之类与军务无关的政事不太感兴趣,因为就算冒着极大的风险卷进去选对了新君,没有战场上实实在在的军功也得不到升赏,实在是不合算的买卖,还不如乖乖作壁上观呢。只有早已凭军功升至一品,已封侯或拜帅的武臣才不受这些限制,可以得到皇帝任何的加封,从而求得超品级的待遇和家族世袭的荫赏。而目前大梁天下有这个资格的武臣,不过只有五人而已。
   这五个人的偏向,就代表着大部分武臣们的态度。虽然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五人中除了庆国公明着支持誉王,宁国侯暗里支持太子以外,其余的好象都置身事外。
   当然,最终影响皇帝确定传位人选的因素中,有八分还是要看太子和誉王在政务上的表现以及争夺六部实权的较量,但余下两分,皇帝还是免不了要参考军方的偏向。
   纵然誉王有信心在那八分里占得太子的上风,但只要未能把差距拉得很大,那么这余下的两分,仍然有可能导致颠覆的结局。
   何况武臣的态度,历来都最难把握,大部分武臣为了规避风险,从来都是不偏不倚,一问摇头三不知,只等最后的关头被皇帝当面问到,才会在龙耳边悄悄说出一个名字,决不传第二人之耳。这样虽得不到新君的格外爱宠,但也不会招来祸端,野心不是那么强烈的人,一般都会选择这种方式。
   由此也可以想见,得到一个一品军侯的公开支持,对誉王来说有多么难得。
   “苏先生有所不知,”誉王叹一口气,用推心置腹的口吻道,“本王一直以为,在争取武臣支持方面我是优于太子的,因为本王既有庆国公,又有谢弼,从来不用为了军方的态度操半点心。结果千算万算,实在没算到宁国侯竟然首鼠两端,表面上他毫不反对谢弼投在本王旗下,让我误以为他心向本王,暗地里却早已投靠了太子,一手炮制出‘侵地案’来意图扳倒庆国公……现在本王没有任何途径可以预先察知军方的偏向,怕只怕将来紧要关头时,就输在这一点上啊……”
   对于誉王的感慨,梅长苏静静听着,除了略微点点头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誉王的目光也因他的这种反应而闪烁了一下,不过表情倒一直控制得很稳,先眨了两下眼睛,再在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自责道:“哎呀,是本王鲁莽了。本王竟然忘了苏先生与宁国侯府的两位公子甚是交好……说这番话,实在是让先生为难了……”
   梅长苏容色淡淡,并不否认,微低着头的样子,竟象是在发怔一般。
   “可是据本王所知,苏先生与景睿谢弼虽有朋友之谊,但对霓凰郡主也大有知音之情,甚至曾为她不惜触怒太子……”誉王凝视着梅长苏的侧颊道,“也许这并非先生本意,但一步踏出,已再难收回了。如果本王猜得不差,先生如此匆忙地冒雪迁居于此,只怕也是别有隐情吧?”
   “殿下想到哪里去了,”梅长苏看似轻松的笑容里隐露一丝勉强,“苏某是江湖人,一向无拘无束,不谙礼数,在森严侯府里实在住不惯,这才尽早搬出来的。至于太子殿下对苏某的误会,只要稍有机会,苏某应当还是解释得清楚的。”
   听到这暗含拒意的回答,誉王眼匝的肌肉忍不住一跳,眉宇间闪过一抹煞气,但只有短短的一瞬,又立时被他硬生生忍了下去。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显得象太子那样气量狭小,否则就会功亏一篑,徒失已占得的先机……这是誉王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的话。
   梅长苏既然离开了廊州来到金陵,必定心中早已有觉悟,知道自己挣脱不了被琅琊阁一语定下的命运,已准备要择主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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