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皇帝直接起驾去了后妃居所,故而蒙挚也没有随行。由于暗暗担心林殊的缘故,他也没走,在殿内叫另两个孩子过来命他们演步法来看,言豫津大有兴趣,便凑了过去,只有萧景睿还紧紧守在苏兄身边,担心地看着他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这杯酒这么烈么?是不是发病了?”
   梅长苏压住内息间的隐痛,心中也明白是被酒激起了旧伤,不想开口说话,只闭目静坐。蒙挚频频朝这边看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赶了过来。
   “苏先生怎么了?”
   “不知道,”萧景睿紧张得声音发颤,“歇了这么久,一点儿都不见好。”
   “我看看。”蒙挚伸手搭住他的脉门,眉头立时一皱,提气凝神,将一股内劲输入,为他镇住伤势。
   这时言豫津、靖王与景宁公主都发觉没对,一起赶了过来。三个孩子也满面担忧之色地呆呆看着。
   足足小半个时辰后,蒙挚方长出一口气,面色稍霁。梅长苏收回手腕,低声道谢,声音也略有底气,不似刚才那般特别委顿。
   “吓了我一跳……”言豫津最怕这种凝重气氛,呼呼吐气,“总算没事了。苏兄的身子太容易出状况了,真要好好调养才行。景睿,我们快送苏兄回去,今天约好的马球赛大概也打不成了……”
   “当然不打了!难道你还有心情打球?”萧景睿极是不悦。
   “我也没有要打啊,不过总要去告诉廷杰一声,本来约好的嘛。”
   “你去跟他说就行了,我就不去了。”
   梅长苏听着他二人说话,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脑中闪过,一时又捕捉不住,不由蹙眉细想。
   “怎么,又不舒服了?”萧景睿忙问道。
   “不是……你们刚才说……约了谁打马球?”
   “廖廷杰,你不认识他,他是忠肃侯爷的世子……”
   仿若一道亮光闪过,从今天上午某个时候起就感觉到的异样同时涌起,梅长苏突然想通了一些事,胸中一阵战栗。
   郡主已被请入宫中,按道理皇后与誉王早就应该把这个诡计的各个方面都安排好了才是,为什么……为什么誉王阵营中被内定为郡主夫婿的廖廷杰竟然还会在宫外与人约好了要打马球?
   昨晚莅阳长公主所说的每一句话再次快速闪过脑海,那最异常的一点也立即被抓了出来。
   长公主说她之所以察悉此次阴谋,是因为谢弼心神不宁被她看出,逼问而知的。可今天早上谢弼的情绪相当好,出门之时还拿霓凰郡主开了玩笑,完全没有丝毫心中有愧的样子。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皇后与誉王设下此计是极为冒险的,最多有几个帮手知道,决不可再传他人之耳。谢弼于这种宫闱秘事根本帮不上任何忙,誉王没事干了告诉他做什么?
   所以莅阳公主是在撒谎,是在一个她觉得无关紧要而且不好启齿的地方撒谎,因为她不可能是从谢弼处知道这件事的,消息的来源,应该是她的丈夫,宁国侯谢玉。
   当年太后的手法,只有几个人知道,谢玉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他向自己所扶持的人献计时被莅阳长公主听到,哪怕只有片言只语,她也会立即明白。
   而最关键的误解,就在这最后一步。
   莅阳公主为了隐晦,推出了谢弼,而梅长苏很清楚谢弼是誉王的人,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就以为要施此毒计的人是皇后。令他一时没有想到的是,此事本与谢弼无关,而是他父亲谢玉的手笔。
   至于谢玉的立场……谢玉的立场……
   梅长苏急促地呼吸着,咬紧了牙根。
   什么保持中立?什么置身于夺嫡之外?别人不知道,自己应该最清楚谢玉是什么样的人。他身有污点,自知不能做纯臣,于此老皇年迈之际,怎么可能不为将来打算?谢弼如此高调支持誉王,早已得罪太子,一旦太子功成,谢家同样要受贬,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的中立是毫无意义的,以谢玉的精明,怎么可能做毫无意义的事?可事实是,他偏偏就象傻了一样,由着儿子与誉王打成一片,自己却摆出一副谁也不帮的样子。这说明他自有一套天衣无缝的计划,这个计划可以让他在夺嫡的任何一方胜利后,都可以安享尊荣。
   谢弼明里支持誉王,谢玉暗里支持太子。再告诉太子说,谢弼是为了他去做内应的,偶尔也拿回些情报来证实一下,所以誉王被瞒在鼓里,而太子更是高兴。
   只要成功瞒住了,将来的情况便是:誉王赢了,由于谢弼的缘故,谢家不倒,太子赢了,谢玉父子都是功臣,更加有利。
   所以谢玉在骨子,是真心要扶持太子的。
   想到此节,梅长苏的额前已滴下冷汗。
   真正的危险,不是皇后的正阳宫,而在太子生母越贵妃的昭仁宫。现在郡主入宫已久,若她听从自己的建议,只提防皇后,那么会不会在越贵妃处反而松懈,着了人家的陷阱?
   若是这最坏的情况发生,算算时间,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靖王殿下,请你马上入宫打听,如果郡主去了越贵妃的昭仁宫,你一定要立即赶过去,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梅长苏猛地站起来,紧紧攥住靖王的手,厉声道,“霓凰郡主现在有危险,日后我再跟你细说,现在快去,快去!”
   萧景琰虽是满头雾水,但见他神色认真到几乎已是凄厉的程度,立时便相信了,转身飞奔而去。
   “景宁公主,拜托你,马上到太奶……太皇太后处搬请她老人家立即赶往昭仁宫,这也是为了救霓凰,你一定要分秒必争……”梅长苏继而又转向萧景宁,语调依然急促,“公主可还记得欠我一个人情,请这个时候还吧。”
   萧景宁后退了两步,有些失措,但听到是救霓凰姐姐,心里顿时一颤,不及细想,也立刻付诸行动。
   “蒙统领,麻烦你马上安排人手,于昭仁宫外围埋伏,如果见到太尉公子司马雷出来,立即以‘外臣擅入’之罪拿下,有没有问题?”
   蒙挚也不多问,拍拍他的肩道了一声“放心吧”,旋即飞身而出。
   大殿上只余下茫茫然不知出了何事的两个贵公子,呆呆地瞧着梅长苏。
   “苏兄……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半晌后,言豫津方吃吃地问道。
   梅长苏闭上眼睛,神色极是疲累,唇边溢出一丝沉重的叹息,喃喃道:“都是我的错……我理解错了一件事……现在只希望……可能造成的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发生……”
28|第二十八章
  当那杯清香纯洌的酒端到霓凰郡主眼前时,她并没有任何迟疑地伸手接住,抬头向敬酒人轻轻一笑。
   越贵妃保养得细腻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划过小小的弧线,收回到身前,却步后退的优美身姿上,紫罗凤裙微微飘荡,馨香的空气中环佩轻响。她也是云南人,远离故土进入宫廷已有三十五年,一次也未得再回家乡。当她向郡主细细打听故园风物时,眼波中轻漾着的,仿佛还是二八少女的悠悠情怀。
   因为这满眸的怀旧离愁,霓凰郡主放松了刚才在皇后宫中紧绷起来的神经。
   “翠湖边年年鸥鸟回栖,景致并无大变,只是环岸植了垂柳,添了不少的柔美之意。娘娘所说的翠云亭也还在,不过遮隐寺失了一次火,已经移址另建了。”霓凰举杯就唇,却也不饮,只是略沾了沾,便又继续道,“至于娘娘提起的那个解签高僧,霓凰就未曾见过了。”
   “这大概都是机缘吧。那高僧解的签实是灵验,若他还在,倒可求问一下郡主的终身到底归于何处。”越贵妃淡淡说着,看郡主停杯,却也并不急着相劝,反而笑生双靥,自饮了一杯。她当年本是艳冠后宫的绝丽女子,再加上服饰华美,妆容精致,这一笑之下,仍有些倾国倾城的余韵,只不过那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细纹,却是时间如刀刻般的痕迹,谁也挡它不住。
   “娘娘如此思念故园,何不奏请圣上,归省一次呢?”
   “本宫比不得皇后娘娘,金陵城就是娘家……从云南到帝都,路途迢迢,除非是伴驾随行,或许还有回去看看的希望,要想请旨准我单独归省,恐怕还没这个规矩。只盼着将来……”话到此处,越贵妃突然觉得不妥,忙咽住了。
   霓凰郡主尽管明白,也当作不留意,让这句话从耳边溜走。一个贵妃,虽不能离开深宫跋山涉水去省亲,但若是将来太子登基,奉母后出巡便不是难事了,只不过这样的将来,是建立在老皇驾崩的前提上的,当然不敢随便挂在嘴上。
   不过就算不明说,身为太子生母的她,在没有意外发生的情况下,迟早会等来这样的一天。可惜的是,皇家风云多变,会不会有意外发生,实在是世上最难预料的事情。
   至少,目前誉王萧景桓的存在,就是扎在她母子眼中的一根刺。
   誉王生母低微早逝,序齿又在太子之后,本无夺嫡的资格,无奈他自幼养在皇后宫中,被无子的皇后视为已出。虽然现在的国舅爷生性闲散,挂着个虚职过神仙日子,但言老太师当年留下的门生故旧,依然是皇后的一大势力。再加上誉王本人又聪明倜傥,最会讨皇帝开心,故则得到诸般殊宠,待遇明显超出其他皇子,直逼太子。
   浸淫后宫数十年,以昭容之身进位为贵妃的这位妇人,非常清楚自己安稳富贵、再也勿须耗费心神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
   “霓凰,你这次入京,可能长住么?本宫就盼着有你这样的家乡人,能时常说说话……”
   “近来南境还算安宁,青弟袭爵受了王印后,我自在多了。大约还要再盘桓一月半月的吧。”
   “这么快就走?”越贵妃神情惊讶,“择定了郡马,大婚也要准备的啊。”
   霓凰轻飘飘一笑,也不否认,随口道:“若能择定再说吧。”
   “郡主不是寻常女子,这京华风物,确是对你没什么吸引力,倒是南边那满川烟草,广袤密林,还更对你的脾气些。”
   霓凰听了这话,倒大是顺耳,不由笑道:“娘娘入京这么久,却还是有些我们云南女子的性情呢。”
   “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谁没有过?只是在这深宫消磨了多年,半分也剩不下了。”越贵妃摇头叹息道,“就拿今日来说,本宫何尝不想只与郡主叙谈家乡,抒展情怀,只可惜……就算我说只是叙旧,只怕郡主也不肯信吧?”
   霓凰郡主深深看她一眼,眸色微凝,半晌后方简单答了个“是”字。
   “那本宫就不多兜圈子了,”越贵妃神色端凝,语调也变得更加认真,“此次择婿大会入选的司马雷公子,是太子亲自遍访京都士子选出来的人,文武双全,才德俱佳。虽说武技上稍逊郡主一筹,但你已是那般的高手,何必要选个武痴做夫君呢?本宫可以保证,这位司马公子绝对可为郡主良配。何况你我原本同乡同源,太子对你也甚是敬重,这种时候,还请郡主多多支持太子才是。”
   霓凰郡主静静等她说完,方笑了笑道:“太子是储君,我云南穆府今日如何效忠皇上,来日太子登基后便会如何效忠新君,这一点请娘娘不必忧虑。至于选婿一事,陛下已定好章程,司马公子那般优秀,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了这一番不软不硬的回绝,越贵妃竟然只挑了挑眉,便失笑了起来:“其实早就明白必会得此答案,却还是要当面问上一问,我们云南人的倔性,果然是改不了的。好,郡主如此坦诚作答,本宫又何必强求,敬你一杯,权当致歉,郡主如不介意方才的冒昧,请干了这杯酒,你我将来再见面,绝对只谈故园旧景,不再提这些朝事烦忧。”
   越贵妃以袖掩杯,仰首而尽,霓凰也不好坚持不饮,何况此地虽也是宫中,但毕竟不是皇后的正阳宫,故而看着那小小一杯,慢慢也就喝了下去。
   见她酒液入喉,越贵妃眸中居然微露哀色,但眉宇间那抹坚定却未尝稍改,手执薄薄冰刃亲自切剖甘橙时,动作也极是安稳,利落地去皮取瓤,亲手递到霓凰郡主面前。
   “这是家乡的甘橙?”霓凰尝了一口,有些讶异。
   “是啊。甘橙无足,却能远达京都,本宫虽然有脚,却难踏故士……”越贵妃面色略见悲戚,似在思乡,又似别有情怀。
   “娘娘不必……”霓凰正要相劝,一个女官出现在阶前,禀道:“贵妃娘娘,太子与司马公子求见。”
   “哟,这真是巧了,”越贵妃忖掌笑道,“我忘了曾叫他带司马公子来给我看看的,适逢郡主在此,不妨顺便就见见吧?”
   霓凰郡主心中顿起疑云,却又想不出对方到底要使出何等手段,微一犹豫间,太子已带着个长身玉立的华衣公子走了进来,笑呵呵地上前相见,又命司马雷向郡主行礼。
   武试那么多天,又一起在武英殿赴过御宴,霓凰郡主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司马雷。可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个男子稍稍靠前,眼神微一接触,她便觉得心中突然一荡。
   闭了闭眼睛,屏息定神后,霓凰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本来有些托大,自认为武功实力不怕人用强,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用强,只是不知在何处做了手脚,竟能引动自己的心神。若是因为自己把持不住引发了什么后果,将来没有证据,那是百口莫辩,就连皇上也不会相信谁能强行把自己怎么样了。所以当务之急,应是尽快离开此地。
   “娘娘,霓凰突然想起有件急事,先告辞了。”匆匆一语后,霓凰郡主转身就走。
   “郡主……”司马雷的手刚伸出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停住,回头看看太子,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得一咬牙,鼓起勇气追过去,一把握住了霓凰郡主的手臂。
   “放肆!”霓凰转身提气,想要震开臂上的手掌,眼神交汇间,神思又是一阵恍惚,连握在臂腕间的掌心也由滚烫变为温暖,就好象自己每每独立沙场,风霜扑面时所渴求的那种温暖一样。
   “司马,郡主好象累了,你扶她去休息一会儿……”越贵妃的声音遥遥传来,阴阴冷冷的。
   太子后退了两步,看着司马雷挽住了郡主的腰身,看着一抹痛苦、矛盾而又温柔的神情掠过那张清丽的脸,心中也略有一丝不忍,将脸转了过去。
   喧闹呼咤之声便在此时传来。
   越贵妃猛地站了起来。她立于台阶之上,看得更远,已能够清楚地瞧见一道人影快速奔进,沿路试图阻拦的宫人们被打得人仰马翻,根本减不缓他丝毫来势,竟被他直冲了起来,一掌劈向司马雷。
   靖王虽很少出手,但武功绝对不是一般未历战阵的人所能想象的厉辣,司马雷一来心虚,二来也不太敢跟皇子动手,三来实力原本较弱,连退几步,便被逼开了数丈之远。
   “景琰!你实在放肆大胆,我的昭仁宫也是你擅闯的?”越贵妃此时已看清靖王是独自前来,立即上前怒斥道,“出手伤人,你要造反么?”
   靖王视线一扫,已注意到郡主双眸迷濛,足下虚软,虽不完全明白,却也猜到了大半,只觉越妃母子实在是行迹丑恶,根本不愿与她对辩,直接上前点住郡主身上几大要穴,一把将她扛上肩头。
   太子惊怒交加,连声喝骂着命令手下侍卫将萧景琰团团围了起来,内圈手执钢刀,外圈竟架出了弓箭。
   “景琰,你竟敢闯入母妃宫中抢夺郡主,所幸有本太子在此护驾,快放下郡主,也许看在兄弟情面上,我不去向父皇禀告……”
   萧景琰冷冷瞧了他一眼,还是理也不理,径自向前迈步。围着他的侍卫不由地跟着移动,纷纷向太子投来询问的眼神。
   可是萧景宣此时真是左右为难。这个兄弟是征战杀伐之人,一般场面镇不住他,可真要乱箭齐发将一个皇子射死在昭仁宫内,那可也不是一件小事,何况他背上还有个霓凰郡主,难不成一齐射了?但若是不困住他,让他这样冲了出去,事情一样会闹得不可收拾,左思右想没有万全之策,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母亲。
   越贵妃艳丽的红唇抿了起来,从齿间迸出了两个字:“放箭!”
   “母妃!”
   “放箭!”越贵妃声调极低,但语音凌厉,“最起码,让死人不说话,我们才有多说话的机会!”
   太子一凛,立即向前赶了几步,高声道:“靖王闯宫刺杀母妃,谋害郡主,立予射杀!”
   侍卫们犹豫了一下,但毕竟太子是他们的主子,当即搭箭入弓,一时箭矢如雨。
   靖王上前一步,飞足踹翻一个侍卫,将他的单刀挑到自己手中,一舞刀光如雪,击落了第一波箭攻,乘着空隙,向左拼杀至阶前,将郡主放在地上,又挡落追击而至的第二波箭雨,突然翻身跃起,在空中几个纵跃,左劈右砍,专朝侍卫密集之处落足,打乱了弓箭手的站位,带刀侍卫们又不是他的对手,一团混战中只见他的人影又猛地冲天而起,一掠一冲,正看得发愣的太子突觉颈上一凉,一柄利刃已架在颈上,寒气碜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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