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对。”

  王守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欣慰颔首的父亲,他这才明白,那个小时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亲,是一个善良宽容的人。

  经过与“劣子”长达十余年的不懈“斗争”,王华终于了解了儿子的本性和追求,他开始相信,这个“劣子”会成就比自己更为伟大的事业,他的未来不可限量。

  父子交谈之后,王华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王守仁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只会连累父亲,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个地方隐居。”

  这看来已经是唯一的方法,但王华却摇了摇头。

  “你还是去上任吧。”

  上任?到哪里上任?去当所长?

  “毕竟你还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于你,你就有责任在身,还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就这样,拜别了父亲,王守仁带领着随从,踏上了前往贵州龙场驿站的道路。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

  【悟】

  王所长向着他的就职地前进了,由于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所以多少还给了他几个随从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儿子去就任官职。

  这么好的差事大家积极性自然很高,一路上欢歌笑语不断,只有王守仁不动声色,因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走着走着,随从们发现不对劲了,好地方都走过了,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王守仁还是比较实诚的,他说了实话:

  “我们要去贵州龙场。”

  随从们的脸立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义了,那里平时可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对着随从们的窃窃私语,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们不愿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着犹豫不决的随从,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阳之下,王守仁那孤独的身影越来越远,突然,远处传来了王守仁的大声吟诵:

  〖客行日日万锋头,山水南来亦胜游。
  布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蛮烟喜过青扬瘴,乡思愁经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虽离家万里,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王守仁大笑着。

  在这振聋发聩的笑声中,随从们开始收拾行装,快步上前,赶上了王守仁的脚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当他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

  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驿站。

  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职位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

  老头双手一摊:

  “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老头,王守仁无可奈何地瘫坐在地上。

  想到过惨,没想到会这么惨。

  要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老头交接完走后没多久,又折转了回来:

  “王大人,如果你在这里碰到了汉人,那可千万要小心!”

  “为什么?”

  “这里地势险恶,要不是流窜犯,或是穷凶极恶之徒,谁肯跑到这里来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这个就不用操心了,他们除了时不时闹点事,烧个房子外,其余时间是不会来打扰王大人的,他们的问题基本都是内部解决。”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懂汉话啊!”

  王守仁快晕过去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老头走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温暖人心”的话: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么事,记得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想法给大人家里报信的。”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终于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经的富贵与美梦都已经破灭,现在他面对着的是一个人生的关口。

  坚持,还是退却?

  王守仁卷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随从们,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长住在这里,必须修一所房子。

  然后他亲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当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语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得到他们的认同,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周围,开设书院,教他们读书写字,告诉他们世间的道理。

  当随从们苦闷不堪、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主动去安慰他们,分担他们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选择。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

  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必须找到,并且领悟这个“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里呢?十余年不间断地寻找,沉思,不断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

  为了冲破这最后的难关,他制造了一个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干活吃饭之外,就坐在里面,沉思入定,苦苦寻找“理”的下落。

  格物穷理!格物穷理!可是事实让他失望了,怎么“格”,这个理就是不出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逐渐变得急躁、愤怒,脾气越来越差,随从们看见他都要绕路走。

  终于,在那个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满达到了顶点。

  黑暗已经笼罩了寂静的山谷,看着破烂的房舍和荒芜的穷山峻岭,还有年近中年、一事无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终于崩溃了,他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风华少年,他曾经有着辉煌的仕途、光荣的出身、众人的夸耀和羡慕。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离他而去。

  最让人痛苦和绝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赐予,然后再一一拿走。

  十几年来,唯一支撑着他的只有成为圣贤的愿望。但事实是残酷的,多年的努力看来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渐稀少的头发,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矢志不移,追寻圣贤,错了吗?

  仗义执言,挺身而出,错了吗?

  没有错,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那上天为何要夺走我的荣华,羞辱我的尊严,使我至此山穷水尽之地步?

  既然你决意夺去我的一切,当时为何又给予我所有?

  夺走你的一切,只因为我要给你的更多。

  给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为让你知晓世间百态。

  使你困窘潦倒,身处绝境,只为让你通明人生冷暖。

  只有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你才能摆脱人世间之一切浮躁与诱惑,经受千锤百炼,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为我即将给你的并非富甲一方的财富,也不是号令天下的权势,却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神秘的宝物——终极的智慧。

  王守仁在痛苦中挣扎着,一切都已失去,“理”却依然不见踪影。

  竹子里没有,花园里没有,名山大川里没有,南京没有,北京没有,杭州没有,贵州也没有!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人欲!

  理!欲!

  吃喝拉撒都是欲,“欲”在心中,“理”在何处?“理”在何处?!

  王守仁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与狂躁,在这片荒凉的山谷中,在这个死一般宁静的夜晚,外表平静的他,内心正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声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间山谷的宁静,声震寰宇,久久不绝。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终于在他人生最为痛苦的一瞬获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此一瞬已是永恒。

  我历经千辛万苦,虚度十九年光阴,寻遍天涯海角,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神秘的“理”。

  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如此明了,如此简单,它从未离开过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钝啊,天地圣贤之道并非存于万物,也无须存于万物,天人本是一体,何时可分?又何必分?

  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便是圣贤之道!

  存天理,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瞬,几乎所有的史书都用了相同的词语来描述这一瞬——“顿悟”,中华文明史上一门伟大的哲学“心学”就此诞生。

  它在这个幽静的夜晚,诞生于僻静而不为人知的山谷,悄无声息,但它的光芒终将照耀整个世界,它的智慧将成为无数人前进的向导。

  王守仁成功了,历史最终承认了他,他的名字将超越所有的帝王,与孔子、孟子、朱子并列,永垂不朽。


  第十章 机会终于到来

  【预谋】

  恭喜你,王守仁先生,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生活是很现实的,悟道让人兴奋,但你还是早点洗了睡吧,因为明天一早,你还要拿起锄头去耕你那两块破地,哲学是伟大的,是重要的,但你应该清楚,吃饱饭才是最大的哲学。

  根据历史导演的安排,王守仁先生还要在这里待段时间,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他的命运,这中间还有几年,我们就不陪王圣人开荒了。因为与此同时,一场好戏正在北京开演。

  王守仁在荒山耕地受累,吃了苦头,可李东阳比他还苦,自从谢迁和刘健走后,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但刘瑾毕竟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他怀疑李东阳别有企图,便不断安排人时不时整他一下。

  比如李东阳先生编了本叫《通鉴纂要》的书,这事情让刘瑾知道了,就让人去书里挑毛病,想搞点文字狱玩玩,可是李东阳早有防备,一篇文章写得密不透风,没有什么把柄可以抓。

  刘瑾听到汇报,反而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这是他的性格特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要整一下李东阳,为此目的,他找来许多人,日夜翻查,终于找到了破绽。

  什么破绽呢?原来李东阳先生在书中写了几个别字,刘瑾据此认为他的工作态度不认真(逻辑相当严密),准备借机会好好地消遣他一下。

  李东阳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立刻准备了应对的措施。

  正当刘瑾准备下手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焦芳竟跑来为李东阳说情,原来李东阳给他送了礼,和他称兄道弟,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碍于面子,刘瑾就放了李东阳一马,事情就算了了。

  在这个回合里,初中生刘瑾兄到底还是没有玩过老谋深算的李东阳博士,可见多读书还是很有用的。

  在展开艰苦斗争的同时,李东阳的地下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果如下:

  正德二年(1507),刘瑾打算整死刘健和谢迁,一了百了,李东阳出面营救。

  同年,御史姚祥、主事张伟被诬陷,李东阳出面营救。

  正德三年(1508),御史方奎骂了刘瑾,刘瑾准备安排他去阎王那里工作,李东阳出面营救。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可是李东阳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些行为却换来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结局。

  有一天,李东阳上朝途中,正好遇见了自己的门生罗玘,李东阳很是高兴,连忙上去打招呼,可是罗玘竟然不理他,扭头就走,唯恐和他多说一句话。李东阳十分奇怪,想找个机会问个究竟。

  可还没等到他去拉拢感情,晚上就收到了罗玘的一封信,李东阳看完之后,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这封信的大致意思是:人家(刘健、谢迁)都走了,你留下来有什么意思呢,拜托你还是早点退休吧,不要在这里丢人了,今后我也不再是你的门生,就当咱俩没认识过,也不要和我打招呼了,实在没空搭理你。

  李东阳气得吐了血。

  可是李东阳先生,吐完之后擦擦嘴你还得接着干啊,要知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从来就不是个轻松的工作。

  在这样的环境下,李东阳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他坚信胜利终会到来。

  刘瑾是一个狡猾的人,他有皇帝的支持,还有一个消息灵通的焦芳,而自己这边,除了几个只会空谈气节的白痴外,并没有智勇双全、千里决胜的人物。

  忍耐吧,忍耐吧,在适当的人选出现之前,必须忍耐。

  相比而言,刘瑾可就风光得多了,自从重新改组内阁之后,他的派头是一天大过一天,当时的大臣送奏章都要准备两份,一份给皇帝,一份给刘瑾。

  当然了,给皇帝的那份是没有回音的,这是相当明智的,你要指望朱厚照先生按时上班批奏章,那就是白日做梦。大家只能指望刘瑾努力干活,毕竟有人管总比没人管要好。

  换句话说,在那几年里,大明王朝的皇帝基本姓刘,朱厚照本人都没意见,谁还愿意管闲事?

  可问题在于刘瑾先生读书不多,水平不高,处理不好国家大事,时不时还搞点贪污受贿,搞得朝政乌烟瘴气。

  但这些都是小儿科,之前的很多太监先辈都干过,刘瑾先生之所以恶名远扬,其实是因为他的记性好。

  所谓记性好,就是但凡骂过他的,就算过几年他也记得一清二楚,比如骂过他的刘健、谢迁,已经回家养老了,他还打算把他们抓回来游游街。尚书韩文曾经弹劾过他,被免职后刘瑾还不放过他,明知他家里穷,还要罚款,一直罚到他倾家荡产方肯罢休。

  同时他还是一个在整人方面很有创意的人,明代有一种刑罚叫枷刑,和什么扒人皮、杀千刀之类的比起来,这玩意儿也就算是个口头警告,最多就是戴着枷站在城门口或是去街上游两圈,虽然挺丢人的,但总算皮肉不吃亏。所以这一刑罚十分受大臣们的欢迎。

  但如果你得罪了刘瑾,听到枷刑判决后就先别高兴了,还是马上让家里赶着买一口棺材吧,因为当行刑的时候,你会惊奇地发现,给你配发的那个枷具相当特别。

  特别在哪里呢?

  根据史料记载,刘瑾兄为了达到用小刑、办大事的目的,灵机一动,把枷具改造成了重达一百多斤的大家伙,这就好比在你身上挂了一个超大的哑铃,让你举着这么个宝贝四处练举重,不压死你不算完。

  此外,刘公公还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他连自己手下的特务也信不过,别出心裁,设置了一个内行厂,这个厂连老牌特务组织东厂也不放过,经常跑去东厂上演特务抓特务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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