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听着多风光?可是你也不想想,就算是总旗的俸禄一个月也不过三两,我一家大小八口,还有几个丫头老妈子,靠这些银子,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也就是往年的时候还存了点积蓄,还勉强支撑着这光鲜,早晚有一日,只要还在这烟花胡同百户所,就要到坐吃山空的时候。借钱的事休要再提了,钱是没有的。”
陈泓宇的脸色很不好看,这几日已不止是十个人向他来告借了,锦衣卫没了油水,这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他这总旗应酬的事更多,真凭着那点俸禄,只怕再过些时日,连家里的丫头都要打发遣散走。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他,如今一下子成了落地凤凰,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不说,眼下连生计都困难得很。偏偏旗下的校尉却是不懂事,他们没饭吃,要找也该找那柳呆子,寻自己做什么?
“大人……您就可怜……可怜……”
“住口!”陈泓宇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大声喝道:“要怪,就怪那个姓柳的,哼,做百户的不体恤下头的兄弟,看看咱们百户所都成了什么样子?再这样下去,咱们的日子还能过吗?哼!反正横是死、竖也是死,索性明日点卯的时候,我亲自去质问他,他这个不许,那个不许,既不许咱们为难读书人,又让我们严守规矩。守住了规矩,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又有什么用?”陈泓宇冷笑一声,森然道:“人都要饿死了,谁管得了这么多规矩!”
“大人……那柳百户的身后……”
陈泓宇勃然大怒道:“我管他身后是谁,不管怎么说,总比活活饿死的好,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他有个做佥事的岳父,怎么也饿不死他,可是弟兄们怎么办?老王,你我也是十几年的交情,这件事非闹不可了,麻烦你走一趟,跟大家都先打个商量,明日清早的时候,我来起头,大家一起闹一场。”
叫老王的校尉被陈泓宇一鼓动,也咬了咬牙,恶狠狠地道:“大人说的不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怕他一个百户?”
一夜过去,陈泓宇大清早地到了百户所这边,柳乘风显然还没有到,这百户所里已是议论纷纷,众校尉们见陈泓宇到了,纷纷涌上来,陈泓宇挥挥手,道:“都留着力气,待会儿等柳百户来了再说,咱们也不是欺他,只是想有口饭吃而已。只要有饭吃,大家甘愿为他卖命,可要是没饭吃,我就算是拼着被拿去南镇副司,也要和他争一争,大不了丢了差事而已。”
校尉们群情激奋,纷纷道:“陈总旗肯打头,弟兄们怕什么!”
正说着,柳乘风不知什么时候负着手出现了,含笑道:“打什么头?大家今日的兴致都高昂得很啊!”
陈泓宇见了柳乘风来,心里不禁生出一些畏惧,柳乘风不在时,他是胆气十足,可是当着百户大人的面,心里免不了有些发虚。可是这时候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话都已经放了出来,若是光打雷不下雨,下头的人怎么看他?这面子也没处搁去,于是陈泓宇朗声道:“百户大人,卑下有事要禀告。”
柳乘风始终是如沐春风的样子,他今日穿着御赐的飞鱼服,配着鲨皮鞘的锦春刀,带着儒雅的笑容,却又有几分英姿勃发的雄武之气。柳乘风三两步上前,慢悠悠地道:“禀告?有什么禀告?是发现了暗藏着的道门,还是有人在百户所的地头滋事?”
陈泓宇声若洪钟地道:“大人,卑下要说的不是这个。”
柳乘风微微一笑,已是坐在了自己的案牍之后,全身倚在梨木椅上,问道:“不知要说的是什么?”
见柳乘风来了,王司吏也是三步两步地抢着到了案牍边上,朝柳乘风挤了挤眼,示意今日有事要发生。
柳乘风却是从容淡定,这时候他心里却不禁在笑,憋了你们这么久,也该是你们将怨气一起爆发出来的时候了。人有了怨气才好,有了怨气、有了不满,才肯赴汤蹈火。
不过他的心思,别人怎么猜得透,柳乘风甚至觉得,自己的心机居然深沉无比,为什么自己从前没有表现出来?难道一入了这仕途、官场,就被传染了吗?
“太坏了,如此纯洁的一个读书人,就这么被一群坏人感染了。”柳乘风心里贼贼地笑。
陈泓宇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大人,弟兄们已经没有活路了,往年在别处的时候,每个月多少都有十几两银子的进项,吃穿无忧,养家糊口还是够的。可是现如今大人不许咱们去收份子钱,这让兄弟们怎么过日子?百户所里的陈校尉欠了一身的赌债,原本有原先的进项倒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可是现在一点进项都没有,如今人家已经逼到了家门口,再不还账,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柳乘风便怒道:“是什么人,居然敢逼债逼到咱们锦衣卫头上?”
陈泓宇见柳乘风这样一问,心里对柳乘风生出轻视,但凡是敢赌债的,哪个身后头没有一点儿后台,若是百户、千户这样的人,或许人家不敢得罪,一个校尉敢不还账还不照样整死?
可是这些话,陈泓宇根本没有心思去给柳乘风解释,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赵校尉,现在家里连米都没了,婆娘孩子饿了一晚上,到现在还是水米未进。大人体恤读书人没有错,那些摆子摊、卖字画的也多是穷困潦倒之人,可是大人为何不体恤一下咱们这些兄弟?大家都要吃饭,总不能陪着大人吃西北风吧?请大人可怜可怜我等……”
柳乘风双目一沉,冷笑一声:“原来你说来说去,要说的是这个。”
陈泓宇这时候也是横了心,道:“卑下要说的就是这个,大人要做好人,可是弟兄们要吃饭,没有饭吃,不吃那些摆字摊、卖字画的酸秀才,难道活活饿死?大人若是不肯给弟兄们行个方便,弟兄们将来犯了大人的规矩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句话就有些威胁的味道了,可是陈泓宇话音刚落,校尉们立即鼓噪起来,这个道:“不错,请大人做主。”
“大人身份显赫,却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卑下已经没有活路了。”
这些校尉一旦被鼓动起来,也颇有几分胆魄,人人都是红着眼睛,一副舍命与百户大人顶着干的意思,更有几个鼓噪:“弟兄们没了饭吃,只能卷了铺盖去大人家讨口饭吃了。”
40|第四十章:太岁头上动土
在一片的怨声之下,柳乘风的脸上浮出越来越浓的冷笑,良久之后,才扫视着这些校尉道:“说完了吗?说完了该我来说话了。” 堂中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看向柳乘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柳乘风怒视着陈泓宇,冷笑道:“陈总旗,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煽动校尉在百户所里闹事,你这点小伎俩,真以为我不知道?身为下属总旗,胆大包天,这是什么罪?来,将他拿下,送去南镇府司,治他一个欺上之罪!”
堂中宛若吹起了一阵阴风,尤其是陈泓宇,只觉得背后冷飕飕的,若说他不害怕那是假的,南镇副司是什么地方?对锦衣卫来说那就是朝廷命官眼中的诏狱,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再者对柳百户来说,南镇府司就跟他家开的差不多了,柳百户送过去的人,还不要扒了几层皮吗?
陈泓宇平时胆子并不大,今日也是被逼到了绝路才壮起了胆子,一听到柳乘风要整他,立即跪倒在地,道:“大人……卑下也是为了……”
“为了什么?”柳乘风拍案而起,怒目道:“为了给本百户一个下马威?今日我若是不收拾你,这百户所里还会有王法吗?”
校尉们听了,纷纷拜倒,为陈泓宇求情,一时间又是哀鸿一片,像柳乘风这样敢以下犯上的锦衣卫还真的不多见,大家一看柳乘风要动真格,什么怨气都吓得烟消云散。
柳乘风却是森然笑道:“求情?你们不是胆大包天的吗?不是没有饭吃了吗?不是一家大小都要饿死了吗?还求个什么情!哼,真是混账东西,你们要收份子钱是不是?好,那就去收,陈泓宇!”
陈泓宇打了个激灵,道:“卑下在。”
柳乘风漫不经心地阖起眼睛,道:“你知罪吗?”
陈泓宇打了个冷战:“知罪!”
“那好!”柳乘风站起来,道:“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和养家糊口的机会,你们不是要银子吗?那就去烟花胡同,要份子钱,那里有的是!”
整个百户所的大堂安静了,所有人面面相觑,陈泓宇的额头上已渗出冷汗来,期期艾艾地道:“大……大人……”
柳乘风冷笑道:“不敢?你就这么没出息?宁可去讨要摆字摊的蝇头小利,也不敢赚烟花胡同里的大钱?你若是不敢,我便将你送去南镇府司,往后谁要再敢提养不活一家来老小的事,你们这卫所的差事也不必做了,两条腿的蛤蟆没有,难道这百户所里连校尉都招募不到?”
校尉们又开始低声议论起来,尝到了没钱的滋味,这时候几乎人人手头上都紧缺得很,有的已经山穷水尽了,就是还有些积蓄的,大多数也已经坐吃山空,毕竟从前的油水足,开销也大,现在一下子打回了原形,谁还愿意回去过苦哈哈的日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大家都是男人,承担着一家老小的生计,让他们三餐不见肉腥,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柳乘风鼓动道:“咱们百户所辖制烟花胡同,这烟花胡同就该百户所说了算,东厂的番子能捞油水,咱们身为天子亲军为何不能拿该拿的钱?烟花胡同的油水在整个京城油水最重,只要能收到份子钱,我保证大家吃香喝辣,每月都有一二百两银子的开销,可是你们若是不敢,也就当我没有说过这番话,这是你们咎由自取,挨饿受冻也是活该,怪不得别人!”
听到一二百两银子,校尉们都不禁舔舔嘴,眼中闪露出贪婪之色,从前他们在别处百户所里,一个月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而已,现在这么多银子的许诺对他们的诱惑实在太大,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可是现在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不少人都有了跃跃欲试的心思。
何止是校尉,就是陈泓宇的心里头也是惊起了惊涛骇浪,校尉能拿一二百两,他这总旗岂不是至少有五百两?从前他是从来没有想过把主意打到烟花胡同的,就算有这心,也没这个胆。可是柳乘风的话说得明明白白,不去,就去南镇府司,去了,或许还有些许的富贵希望,左右都是死,自然是放手一搏。
“大人,卑下去!”陈泓宇的眼睛都红了,就差嗷嗷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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莳花馆是一栋四层的独栋小楼,仿的是江南阁楼的精细,门脸儿开阔极了,红粉彩绘装饰其间,一排儿红灯笼悬在二楼的檐下,随风摇曳,明晃晃的。
虽是清早,客人不多,不过也有些起早的公子、富贾三三两两地到了,多是来听曲儿、喝茶、与当红的姑娘谈玄的,守在门口的几个护卫眉开眼笑,但凡有客来都是用劲地巴结,能到这儿来的都是一掷千金的主儿,心情一好就是一个十足银的元宝丢过来,足够你一年衣食无忧了。
其实到这儿来的,既有真正的豪门,也多的是那些充大头的暴发户,豪门倒也罢了,谈吐得体,打赏也有限度,可是暴发户不同,附庸的就是风雅,摆的就是阔气,谁敢说他们没钱,他们非要跟人拼命不可。
莳花馆算是这烟花胡同里最大的妓馆,只是这里的妓与其他的妓不同,窑子卖的是肉,这儿卖的却是艺,莳花馆里的当红姑娘,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词令、诗歌信手捏来?再加上一个个貌美如花,柔情似水,不知引来多少人趋之若鹜,不过这儿的姑娘也未必不卖身,只是身价高,也有自己选择的机会,要一亲芳泽,除了要有银子,还得人家瞧得上眼才成。
也正因为如此,公子哥、巨贾们才被吸引过来,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心痒难耐,为了蒙得垂青,这银子自然花得如水似的,能来这里的,其实才学都有限得紧,要获得青睐,只能发挥自己的优势,而这些人的优势,无非是钱而已。
陈泓宇带着三四个校尉,一脸迟疑地到了莳花馆的门口,锦衣卫虽然骄横,可是能在这儿消费得起的还真没几个,便是陈泓宇这总旗,来这儿也是第一次。
陈泓宇心里有点儿发虚,可是如今已经立下了军令状,最终还是壮起了胆子,带着几个校尉便要往里头闯。
“喂喂……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门口的护卫看到了几个穿飞鱼服的人要进去,并没有像寻常无知百姓一样露出惊骇之色,反而趾高气昂地抱着手将陈泓宇等人拦住,一脸不屑的样子发出似有似无的嘲笑。
“是锦衣卫的?瞧你们也是寻常的校尉、小旗,这也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吗?真是失心疯了,要找娘们,赵家桥下的流莺有的是,快走!”
陈泓宇被这么一喝,偌大的勇气霎时烟消云散,自觉地比人矮了一截,却还是壮着胆子,道:“少啰嗦,我是烟花胡同百户所的,奉百户大人之命,来你们这儿收份子钱,把你们东家叫来,我亲自和他说?
门口的几个护卫惊呆了,相互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随即有个护卫道:“好,你等着,我去请东家来。”说罢飞快地进了莳花馆。
陈泓宇的手上已经捏了一大把的冷汗,不过见对方当真去请能说得上话的人出来与他交涉,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胆子也不禁壮了起来,心里想:“毕竟是天子亲军,这些人打开门做生意,总还是心里存着一点敬畏的,这便好,只要他们肯拿出一点儿好处出来,我既可以回去交差,到时候也少不得一份丰厚的油水,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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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你敢杀人吗
陈泓宇没有等多久,便见一个人负着手从莳花馆出来。高高的个子,穿着圆领员外衫,肥头大耳,两眼似是被肥肉堆起总是笑眯眯的,不过他的嘴角并没有露出笑容,只是淡漠地打量了陈泓宇一眼。 同时,在这人的身后,跟来了十几个护卫,如众星捧月一样将他拥簇起来。
“鄙人周泰,便是这莳花馆的东家,怎么?你们锦衣卫来此有何公干?”
周泰说话时气势十足、语气尖刻,显得很不客气。
陈泓宇深吸口气,尽量摆出一点官仪,道:“天子脚下做生意,按月给锦衣卫交份子钱是亘古不变的规矩,你们莳花馆既然在咱们百户所的治下……”
“份子钱?”周泰的脸色更加冷了,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看着陈泓宇,打断陈泓宇道:“这是什么规矩?咱们打开门堂堂正正地做生意,哪条王法写了要给你们交份子钱?”
陈泓宇顿时心虚了,不禁道:“你们算什么安安分分做生意?逼良为娼……”
话说到这里,周泰的脸色骤变,小小的锦衣卫,更何况只是个小小的总旗,他还真不放在眼里,能来这莳花馆里消费的,上至王公下到各家府邸的公子、少爷,什么世面他没有见过?再者说,东厂那边已经要了一份过去,怎么可能再给锦衣卫一份?这莳花馆的背后可不只是他周泰的生意,站在周泰身后的人,也绝不会瞧得上这些穷酸校尉。
周泰已经勃然大怒了,几个穷酸校尉居然敢盘剥到莳花馆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胡说什么?什么逼良为娼,你们锦衣卫难道要构陷老夫?哼,老夫身正不怕影子斜,锦衣卫是什么东西?来人,把这些人全部打出去,要钱居然要到咱们莳花馆来,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打……打走!”
护卫们二话不说,一个个捋起了袖子,手持着木棒就要冲上去。
陈泓宇也吓了一跳,虽然之前知道对方多半会给自己一个闭门羹,可不曾想到他们居然敢动手。他壮起胆子,大喝一声,从腰间拔出锦春刀,怒道:“天子亲军,谁敢动手?”
“打的就是你们天子亲军,哼,新上来的百户叫柳乘风是不是?痴心妄想的小子,居然敢要钱要到我的头上,今日叫他长长眼,看看这烟花胡同里是谁说了算!打!”周泰大喝一声。
这些护卫一拥而上,手中乱棒毫不犹豫地朝陈泓宇等人的头上砸过去,无奈何陈泓宇毕竟有几分理智,拿了锦春刀居然不敢动手,反倒被一个护卫卸下来,随即拳脚交加,一阵乱棒打下来,陈泓宇被打倒在地,而这总旗一被打倒,身后的几个校尉立即失去了主张,被护卫们围住,狠狠暴打。
莳花馆外头的动静,立即引来不少人的围看,那勾栏上、长街上霎时人头攒动,一见打的是锦衣卫,不少人竟是拍手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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