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不对皇帝用心一点,偏去讨一个落魄孩子的好。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张安世不愧是张汤的衣钵传人。当年,张汤眼里只认得一个人,那就是皇帝。其他人在他眼里,通通是眼屎。今天,在张安世的眼里,如果用现实观点权衡刘弗陵和刘病已,前者犹如绩优股,后者正如垃圾股。哥哥张贺手里有钱放着绩优股不买,竟然投资垃圾股,这不是有病吗?
张贺没有病。张安世只知世有利益,不知利益之外还有一样温情的东西,那就是怜悯。所谓怜悯,就是孟子所谓的恻隐之心。人无恻隐之心,与禽兽无异乎。
用孟子观点去看张安世,他显然不是政治家,只能算一政客。政治家为理想而生,政客为计算利益成本和利润而生。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当然,张贺也不是什么政治家。经历惨痛巫蛊案,或许他已经醒悟,在这个人性荒谬的世界里,他只想做个人。
然而,好人张贺被张安世惨骂后,没有坚持人生独家见解,打消了准备当刘病已岳父的念头。但是,张贺没有放弃好人做到底的人生信念。不能当岳父,那就当月老吧。于是乎,张贺决定替刘病已介绍对象。找来找去,他把目光锁在了一个下属女儿身上。
张贺的下属,名唤许广汉,时任宫廷某附设监狱管理员。首先,张贺摆下一宴席,请许广汉来喝酒。
酒桌文化,大约有如下三境界:酝酿情绪,客气小酌,此为一境界;酒入肝肠,豪言壮语,渐入佳境,此为二境界;以酒当水,狂喝乱灌,呼倒喝醉,此为三境界。
要想说事,以上三境界,如果放在一境界,火候不到,办事不佳;如果放在三境界,想说事却说不了,说了可能酒醒后会不认账。所以,最好是放在二境界,只要张嘴出口,一拍即成。
于是,酒过三巡,张贺见火候已到,就开始说事了。张贺告诉属下,说刘病已为人不错,跟皇帝血缘关系也特近,前途无量啊。刘病已就是混得差,将来也会封个关内侯。我呀,想把你的女儿介绍给他,不知你意下如何?
所谓关内侯,并非真正意义的侯爵。准确地说,他不过是一种准侯爵,因为他只有侯名,没有封邑。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为这虚荣而奋斗不息。不知是酒劲助力,还是鬼使神差,许广汉一听领导要给他找亲家,二话不说,当场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但是,他酒宴一散场时,张贺那下属肠子都悔青了。
许广汉谢宴回家,把定亲这事告诉夫人。没想到,夫人一听,急得一蹦老高。她撕破喉咙对着许广汉,狠狠地吼了一句:“我坚决不答应这门婚事。”
夫人的嗓门,把许广汉的酒意喊醒了。他想想,突然明白了,才知中了领导的圈套。孤儿刘病已,一无亲,二无靠,中央只保证他的温饱,连个零花钱都没有。如此落魄,何来前途?没有前途,又何来无量?
都是喝酒惹的祸啊。看着自家夫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许广汉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可是,事情都说好了。这怎么办?
的确很难办。如果履行承诺,等于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如果不履行承诺,等于把自己往刀尖上逼。得罪了领导,以后还能有敬酒喝吗?恐怕不喝罚酒,也得要穿小鞋了。
最后,许广汉只好忍痛割爱,把女儿嫁给刘病已。
于是,张贺择日,亲手操办。张贺出钱,刘病已出人,许广汉赔了钱又折了女儿,总算把这出戏唱完了。
从此,刘病已吃穿住行,有了新依靠。于是乎,刘病已也像别的公子哥一样,经常外出拜师,学习诗书礼乐;周游天下,结识朋友,斗鸡走狗,亦无所不玩。
那是一段平凡而闲散的生活。然而,在刘病已看来,那是一段同样刻骨铭心的经历。外出求学,打开他更广阔的知识视野;周游天下,增长见识,扩大胸怀。更重要的还有,他经常登高远望祖先的陵墓,青春的血液里,莫名地涌动着豪迈激情的和追求远大前程的冲动。
或许刘病已一直就相信,活着,他注定是为传奇而生的。
果然,后来刘弗陵崩,霍光迎刘贺;刘贺在长安渡过了辉煌而又糜烂的二十七日后,被霍光赶出长安。于是,传奇降临在了刘病已身上。
首先推荐刘病已成皇帝首要人选的,不是别人,而是刘病已的救命恩人丙吉。
当时,霍光和张安世等人整天开会,讨论皇帝人选,却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于是乎,丙吉趁此机会,给霍光上书,强烈推荐刘病已当皇帝。
丙吉的推荐书不长,概括起来有两条:刘病已是皇族后裔,跟先帝刘彻血缘关系较近。这是其一。刘病已年纪十八,精通儒学,才干突出,善良温和,非刘贺之流。这是其二。
我想,丙吉还应该加上一条:刘病已人单势薄,让这小青年当皇帝,容易拿捏。然而,丙吉知道,此条不说,霍光应该心知肚明。
丙吉的意见,霍光看了,也心动了。这时,另外一个人上书,更加坚定了霍光选刘病已当皇帝的信心。
第二个主动推荐刘病已的人,是杜延年。请注意,是太仆杜延年,不是大司农田延年。杜延年上书,说刘病已美名在外,建议霍光认真考虑一下丙吉的意见方案。
搞阴谋,耍手段,大司农田延年是比较靠谱的;说实话,办实事,太仆杜延年是相当可靠的。于是,霍光看完杜延年奏书后,立即召张安世来商议。
最后,俩人一致敲定:汉朝皇帝,非刘病已莫属了。
接下来,就是走程序。首先,霍光召集部长级以上高官会议,讨论皇帝人选;接着,以丞相杨敞为首的高官,一致提名刘病已;又接着,会议全票通过杨敞提案。
霍光选定时日,派皇族事务部长(宗正)教刘病已沐浴。想当皇帝,首先沐浴。古人洗澡是一件大事,皇帝沐浴更是大事中的大事。不久,太仆杜延年派车,把刘病已迎到宗正府。
七月二十五日。刘病已到未央宫,朝见上官太后。上官太后封刘病已当阳武侯。接着,霍光率文武百官上宝殿,献上皇帝玉玺,刘病已正式登基。
六月二十八日,刘贺被叫下课,离开长安,他只当了二十七日的皇帝。时隔二十七日,刘病已登台。时间,并非只是一个无味的数据,透过那苍白的数据,我仿佛看到了历史的反讽。
然而,刘病已的路有多长,舞台有多大?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时间。
三 霍光之痒
公元前73年,春天。刘病已召开庆功会,对辅佐皇帝登基的功臣,进行颁奖。大将军霍光居首功,增加封邑一万七千户,加上以前的三千户,总共是两万户封邑。车骑将军张安世居次功,亦被增赐封邑。
那次庆功会,被增赐封邑的有十人,封侯的有五个。唯独缺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是汉朝历史上难得一见的胆小鬼丞相杨敞。
表彰名单上没有杨敞的名字,不是因为他工作不到位,也不是杨敞谦虚不想拿奖,而是人家想给,他也领不了啦。理由很简单,刘病已登基十天后,杨敞就逝世了。
那时,霍光还有很多事没办完,多么需要杨敞的配合啊,他竟然一走了之,让人多么郁闷。不过想想,杨敞也够意思的。他被动或主动地替霍光粉饰多少墙壁,当了多少回粉刷工,却把奖状和功勋留给别人了,多好的同志啊。
汉朝中央召开的不仅是庆功会,也是接班会。大会上,霍光高姿态登场,主动还政给皇帝。但是,刘病已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以无比低下的姿态,辞让不接大权。然后,他当众宣布:以后凡是国家大事,必须先经过霍光裁夺,然后才呈报皇帝。
你看看,多乖的孩子啊。如果刘贺有刘病已这么乖,怎么会没有糖吃呢?
以前,刘贺当皇帝时,搞过两个凡是思想,即凡是他的人,都得升官;凡是霍光的人,都要顶牛,不理睬。
事隔多日,刘病已也搞了两个凡是思想,即凡是霍光大将军说的话,都要听;凡是霍大将军的亲戚,都要升官。
于是乎,历史再现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光荣盛景。霍光儿子霍禹,霍光侄孙霍云,都当了中郎将;霍光另一侄孙霍山,担任奉车都尉,侍中;霍光两位女婿,分别担任未央宫卫尉和长乐宫卫尉。
除此之外,霍家还有诸多阿猫阿狗类的,也纷纷调入中央当官。汉朝中央的霍家势力,如日中天,达到巅峰。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升官发财去吧。对于霍氏家族的崛起,刘病已无怨无悔,准备将装孙子进行到底。
事实上,这只是假象。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盛则衰。这个朴素的辩证法,已成为自然及人类历史的铁律。所以,古今多少聪明人,要想不亏、不溢、不衰,就只能克制自我,做到不盈、不满、不盛。
不盈,就不会亏;不满,就不会溢;不盛,就不会衰。这个道理,霍光不知道吗?
我认为,他是知道的。但是,霍光及霍氏家族想克制自我,做到不盈、不亏、不衰,那是胡扯的。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政治这条道路上,霍光被卷入汉朝权力中心,他想再拔身出来,三个字:难、难、难。
在这里,就要涉及另外一个人生哲学命题:人类个体最大的敌人,不是别的,而是自己。举目汉朝,天下唯霍家马首是瞻。霍光没有外部敌人了,想炸他的地雷,正深埋在他的集团内部。
公元前72年,春天。霍光收到一封重量级的告状信。信里要告的人,是大司农田延年。证据还是有板有眼的,说田延年以前操办刘弗陵丧事时,曾经租用民间车辆,虚报开支,贪污有三千万钱。
毫无疑问,这是个大数目。然而大家都知道,大司农田延年是谁的人?霍光的。当年,如果没有田延年在殿上按剑一喝,吓倒众卿无数,会有人响应霍光,联名废掉刘贺吗?
霍光当然也把田延年当成自己人。既然有人告田延年,就等于拿刀要插自己小腹。所以,霍光一点都不敢大意,决定找田延年来问清楚,然后想办法把这事遮过去。
很快的,田延年来了,霍光也问话了。又很快的,霍光决定,田延年那个屁股,他是坚决不想擦了。
俩人不挺哥们的吗?霍光怎么生气了?
原因不在霍光,而在田延年身上。原来,霍光好心问话,没想到田延年脾气特大,嘴巴特硬,强说自己没有贪污。于是,霍光不高兴了。他很不客气地告诉田延年,那好吧。既然你说不贪,那我就公事公办,派人去查了。
霍光这招,就叫清理门户。这出戏就叫内乱,要不得啊。侍御史知道事情严重,马上去找太仆杜延年。
侍御史这样告诉杜延年:“当年如果不是田延年按剑一喝,联名废刘贺的事不可能那么顺利成功。怎么说,田延年也是有功的人,应该将功补过吧。那三千万钱,就算是送给田延年的赏钱,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干吗还要立案追查。请你务必把我的话,转告霍大将军。”
杜延年没有推辞,马上就把以上那些话转传给霍光。霍光听了,叫杜延年给侍御史传他一些话。霍光的话如下:“田延年的确有功,请侍御史不必过分担心。不过,请你明白告诉田延年,让他自己先到监狱报到,一切按程序来走。”
这话意思很明显,霍光也不想将田延年怎么样。他就是气田延年没有实话实说,所以决定来个下马威,给田延年吃点苦头。
然而不久,有一消息传来,田延年自杀了。刹那间,霍光仿佛被人用刀刺了后背,他瞪着眼,半天回不过神来。
原来,田延年是不满霍光给他颜色看,愤然自杀。霍光很是无语,是谁先给谁颜色看的?如果当初好好说话,我好你好大家好,有必要惹这么大的事吗?
算了,还是不提了吧。走了田延年,还有杜延年。凡事放宽心,往前看。往前看,故事多多,精彩多多。
往前看,就要登高远望。然而,当霍光目光坚定,远眺汉朝的前方时,前面发生的一件事,突然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行走政治江湖多年,霍光从来没有如此惊慌失措。但是这次,他有了。
事情是这样的,公元前71年,春天。汉朝皇后许平君崩了。关键不在于皇后崩,而是皇后生前身体还好好的,没几天莫名其妙就崩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这事与霍家有关。
两年前,刘病已刚登基当皇帝的时候,汉朝诸多高官热情高涨,积极主动要替刘病已找老婆。所谓老婆,也就是选皇后了。但是,刘病已什么也没说,只是急着让众卿替他去办一件事。那就是,寻找他当平民时丢失的宝剑。
想当初,刘病已年轻任侠,游走地方极多。宝剑什么时候丢的?丢在了什么地方了?怎么找?这实在是个难题啊。可问题又来了,汉朝宝剑何其多,皇帝偏派人去找多年前丢弃的剑,他是故意给大家出难题,还是别有含意?
众卿想了半天,有人悟出来了。刘病已那个问题,不在于宝剑本身。事实上,所谓宝剑,是另有含义的。
当年,由张贺做媒,让其下属许广汉将女儿许平君嫁给刘病已。大家只顾着刘病已,却忘了没有将他老婆许平君接到京城。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刘病已就是想让众卿替他着想,把许平君接回来,封皇后。
原来,皇后的人选,刘病已心里早有底了。
事实上,刘病已知道众卿为何热情高涨地要替他选皇后的。霍光有一个小女儿,叫霍成君。霍光有意将此小女嫁给刘病已,众卿亦有意替刘病已做这桩媒。如果事成,霍光赢,媒人赢,皇帝赢,可谓是三赢啊。
但是,当众卿发现刘病已心有所属,无奈全部调转方向,将许平君接回京城,然后向刘病已上奏:所谓宝剑,我们是没办法给陛下找回来了,不过我们将陛下最心爱的女人接回来吧。我们都一致请求封许平君为皇后,请陛下奏准。
刘病已满意地点着头,笑了。不久,刘病已正式封许平君为皇后。
新问题又来了。许平君上去了,霍成君想当皇后,肯定就没指望了。老实说,霍光心里很不畅快。怎么办,怪谁呢?当初人家许平君陪着刘病已在乡下喝西北风的时候,你霍成君又在哪里呢?出手狠的,不如出手快的。认命了吧。
是的,霍光准备认了。然而,有人硬吞不下这口闷气。不认!坚决不能就这样认了!说这话的人,叫霍显。霍显是谁?霍光的夫人哪。
霍光夫人霍显,史载只有名,无姓。但是为了称呼方便,只好让她占了个便宜,冠夫姓,叫她霍显。
霍显认为,霍光迎刘病已当皇帝,算是刘病已占了大便宜;刘病已竟然还封一个乡巴佬女人当皇后,将她女儿排除在外,这怎么得了?!天下好事都让乡巴佬占了,霍光忙活了半天,那不是白忙了吗?
所以,霍显等待机会。然而,机会不只能等,还要会创造和把握。不久,从宫里传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一个是好消息。
先说坏消息。坏消息就是,皇后许平君又怀上了。请注意,是又怀上,不是怀上。因为许平君在乡下时,已经替刘病已生下一子,名唤刘奭。好消息就是,皇后许平君病了,正在找医生。
霍显认为,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什么都可以错过,千万不能将这美好的机会错失了。这时,霍显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绝对能帮上她的大忙。
四 杀机
霍显想到的那个人,身份卑贱,微不足道。没想到的是,还没等霍显出门,那人竟然主动找到霍显门上来了。于是,奇妙的历史,在无数的巧合处,开始拐弯。
主动登门找霍显的人,名唤淳于衍,一直都是霍家敬重的女医师。她刚接到上面命令,叫她务必进宫给皇后许平君看病。因为她有一事相求,就趁入宫前找到霍显这里。
事实上,不是淳于衍主动登门的,而是被他丈夫催着来的。淳于衍丈夫在宫廷当一小职员,觉得没什么前途。于是,他强烈建议老婆在入宫前,去向霍显辞行,趁机向霍夫人伸手要官。而且职位都想好了,他就是想去安池当总管。安池,山西省运城市南盐池,以产盐成为一个独立的行政区。安池总管,那是一个油水极多的肥缺呢。
“这个淳于衍,我找的就是你,偏要主动送上门,天意啊。”于是,霍显支开左右,单独与淳于衍对话。
霍显如此重视,让淳于衍很是受用。淳于衍也不扭捏,将她此趟来的目的说了。霍显一听,抚摸着淳于衍的手,亲切地叫淳于衍的小名,说道:“少夫,这是小事啊,怎么不早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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