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当然,他也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有一天,刘彻问左右,外人对他搞死钩弋夫人这事,是怎么看的?
  左右很老实地回答:“别人都说,既然都想要立刘弗陵为太子了,为什么还要除掉其母?”
  刘彻听后,却轻蔑地说:“这不是那些愚蠢的人所能知道的。以往国家政治之所以乱,都是由主少母壮所发。难道你们都忘了吕后做了一个什么榜样吗?”
  自古以来,多少人都在替钩弋夫人打抱不平,说刘彻太残忍无情,钩弋夫人死得实在冤枉。我认为,说这话的人,多数都是站在局外看棋。只知道不应该折杀一朵鲜汁欲滴的玫瑰。殊不知,那也是一朵带着毒汁的玫瑰。
  尽管说,刘彻召见钩弋夫人时,没人知道骂的什么内容。但是我想,那可以猜。我猜,刘彻骂钩弋夫人时,肯定跟巫蛊案有关。
  巫蛊案是江充和苏文等人搞起来的,关钩弋夫人什么事?事实上,关钩弋夫人的事可大了。想想看,那时苏文天天告太子的状,难道是吃饱了撑的吗?当然不是。一个跑腿的之所以胆大包天地要跟太子对着干,肯定是投了哪个后台硬的老板。
  殊不知,钩弋夫人就是苏文的后台老板。苏文想借机打击太子以便报仇,钩弋夫人想利用苏文拉下刘据。只要拉下刘据,她的儿子刘弗陵的出头之日就不远了。
  还有江充。江充发动这场声势浩大的巫蛊案,目的只有一个,打击太子刘据势力,最后端掉刘据。之所以这样做,只为一个,保全自己。因为他跟太子有仇,眼看刘彻撑不了几年了。他必须在刘彻登天之前,搞掉刘据。
  江充在搞掉刘据之前,就必须先培育太子人选。刘旦兄弟太有才,不好欺负;昌邑王有个厉害的舅舅李广利在,用不着掺和。挑来选去,他的目光锁定在了钩弋夫人和刘弗陵这对弱小母子身上。
  首先,钩弋夫人很缺帮手,需要江充。其次,刘彻看好刘弗陵,自己帮钩弋夫人,等于是一起打造一支未来强势股。如果成功,这就叫双赢。于是,江充说要站到钩弋夫人的队伍里,她当然举双手鼓掌欢迎。
  所以,当整个长安都被巫蛊闹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在笑。这个人,就是钩弋夫人。更可怕的是,竟然没人看出,钩弋夫人才是整个巫蛊案的内在推动力。
  但是,刘彻看出来了。
  没有钩弋夫人,苏文找不到着落点;没有钩弋夫人,江充找不到发力攻击对手的动力。钩弋夫人,是整个巫蛊案的幕后推手!原来,貌似软弱如水的女子,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杀手。
  不杀钩弋夫人,汉朝将来的政治,恐怕又要卷起一场恐怖的风暴。我想,这就是刘彻为什么趁着有一口气在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整死钩弋夫人的原因所在。
  当然,别人替钩弋夫人鸣不平,不是皇帝搞死了一个美丽的弱女子。事实上,他们是在替刘弗陵鸣不平。刘弗陵年纪还小,以后他要当皇帝,还得靠老妈子来帮忙,老爹搞死了老妈,那天下还有可信赖的人替他打理吗?
  事实上,刘彻早就为这个问题,准备好了一套方案。刘彻认为,钩弋夫人固不可靠,世上还是有可靠的人。此人办事,刘彻放心。这个人,名气不大,作风严谨,办事踏实。
  这个人,就是传说中不出世的政治高手——霍光。
  二 霍光传说
  霍光,字子孟,霍去病同父异母弟也。我认为,每一个传奇的儿子背后,往往都有一个传奇的父亲。想当年,霍老爷子霍仲孺,以县中小吏身份到平阳侯家服役。没想到服役之间,认识了卫青的姐姐卫少儿。俩人一对上眼,情如闪电,立即噼里啪啦,然后生出了一个旷世军事天才霍去病。
  生一个还不够。紧接着,霍仲孺服役完毕,回到老家,重新娶妻,又生了一个天才。这个天才,就是后来的天才政治家霍光。
  然而,霍去病在成年之前,他并不知道他的父亲从哪来,又到哪去了。原因很简单,霍仲孺自从离开平阳侯家后,和卫少儿彻底断了音讯。这仿佛是手机信号,不知何故一下子就不在服务区内了。
  成年之后,霍去病经打听才知道他父亲是河东人氏霍仲孺。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出击匈奴,途经河东。于是,他顺路去平阳侯家做客。做客只有一个目的,让平阳侯家将霍仲孺叫来与他相认。
  很快的,霍去病见到了传说中的父亲。那个老人进门时,一路小跑,颤颤巍巍地跑到霍去病面前。霍去病见状,百感交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发自肺腑地喊道:“爹,孩儿来晚了。”
  那个霍仲孺,老泪纵横,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叩头,一边叩,一边说道:“托老天爷的福,老朽下半辈子终于有依靠了。”
  霍家父子相认后,霍去病替老爹购田置地,还买了许多奴婢服侍老人家。然后就朝北找匈奴算账去了。后来,霍去病还师,再次经过河东,又拜见了老爹。那时,霍光才十余岁。于是,霍去病决定将霍光带回长安。
  一晃二十余年就过去了。霍去病早就带着他早熟的梦想,提剑归天。然而多年以来,霍光犹如太阳底下的雏鹰,在阳光的照耀下,鹰的毛,逐渐丰满;鹰的眼,越来越深邃;鹰的翅膀,越来越稳健。不过,这只豪迈而雄伟的鹰,却像磐石一般,不露声色。
  多年以来,霍光主要的工作,就是陪伴刘彻左右。刘彻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霍光的影子。哪里有霍光的影子,哪里就有刘彻。霍光始终小心服侍,从没有过闪失。
  除了做事从容稳健之外,霍光人还长得特帅。其身高七尺三寸,眉疏目朗,白皮肤,美髯须。无论出身,品位,长相,都极大地满足了刘彻的审美观。
  当时,曾有郎官对霍帅哥做过长期的跟踪观察,发现此人修炼做人内功,简直达到了可怕的地步。他每次进出宫殿,行脚落步,都有固定的位置和尺寸。毫不夸张地说,你可以以他的步伐为分秒针,多少步多少分秒,丝毫不差。
  做人,如果太过完美,不是妖,就是神。然而,对于霍光,不能叫妖,也不能称神,只能称他神人。
  的确神人。纵刘彻一生,多少牛人能人如过眼云烟在他眼前飘过,他都不留一眼。唯独这个霍光,仿佛是他亲手抚育的一棵大树。这棵大树,不招风,不引雨。他树干笔直,枝繁叶茂,却威而不猛,高而不摇,自成风格。
  于是心动之下,刘彻决定送霍光一幅画。这是一幅著名的画。画的是周公背负着周成王朝见诸侯。
  周公,孔子偶像之一,世人又叫他周公旦。其人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同胞弟。因其封地在周(今陕西岐山北),世称周公。他最值得后人称赞的是,制礼作乐,替周武王之子周成王摄政七年,最后还政于成王。正因为周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思想,周朝创造了中国历史的第一个盛世——成康之治。
  傻瓜都能看出来,刘彻的意图是,想让霍光学学人家周公,辅佐刘弗陵。等刘弗陵成人,还政于刘家。
  这简直就是豪赌!但是刘彻别无选择。他必须孤注一掷,在临死之前替刘弗陵赌一把大的。
  公元前87年,春。二月,刘彻病重。
  那时,霍光守护在刘彻身边。他知道,刘彻所剩时日不多了。然而,刘彻好像忘了,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那就是,还没立太子。
  太子不立,如果刘彻突然两脚登天逍遥去了,那汉朝麻烦不就大了吗?
  于是,霍光看着好像快要不行的刘彻,流着眼泪问道:“陛下,您得告诉臣,如果您成仙了,谁来接您的班啊。”
  霍光这招就叫,装傻。然而,他必须装傻。
  刘彻用无限期盼的眼光看着霍光,缓缓地说道:“周公负成王朝见诸侯的画意,你真的没看出来?”
  霍光摇摇头。
  刘彻: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真正的答案终于揭晓了。
  这时,霍光脸上淌着悲伤的眼泪。突然,霍光指着旁边一个人告诉刘彻,他还没有资格行周公之事。真正具有资格的,应该是眼前他所指的这个人。
  霍光所指之人,是个匈奴佬。此人,名唤金日磾。金日磾本不姓金,金姓是刘彻赐的。刘彻之所以赐他金姓,是因为当年霍去病穷追猛打金日磾老爹休屠王,缴获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于是,就以金姓赐了金日磾。
  曾记否,当年霍去病搞定混邪王和休屠王后,二王约好一起投降汉朝。没想到,半路上休屠王反悔了。当时,霍去病负责迎接工作,眼看匈奴降军就要变成叛军。于是他一马当先,杀入匈奴营中。而一心一意准备投降的混邪王,亦一不做二不休,斩掉休屠王。这下子,降军情绪总算稳定,按计划投了汉朝。
  本来休屠王要投降汉朝,会享受高级待遇。没想到他把自己害了,将老婆孩子也拖累了。当时,时为太子的金日磾和亲弟,甚至母亲都被没入官府,送往黄门养马。那一年,金日磾年仅十四岁。
  养马,养马。作为马背贵族后裔的金日磾,除了养好马,多养马,还有更美丽的前程吗?他不知道,也没人能够知道。或许,在长安人看来,那个苦命少年,其人生轨迹基本上可以定型了。那就是,再过几年,娶妻,生一箩筐的孩子,然后用马奶将他们养大,他们和他一样继续做着养马的工作,子子孙孙无穷尽矣。
  一直以来,我都坚持认为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仿佛充满着必然的宿命,却又有着偶然的传奇。必须的宿命,替人类指向了遥远的归宿;传奇色彩浓重的偶然性,犹如黄河里那些鲤鱼跳龙门,充满着多少激情的喝彩。
  但是,金日磾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黄河里的鲤鱼,也从来不认为自己能跳龙门。他认为,他既然是养马的,就要做好养马的本分工作。把马养肥、养壮,然后送往战场,然后他就想象他的马是怎样在刀光剑影中雄壮奔腾,嘶叫,挣扎,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倒下。
  这样的马,刘彻是喜欢的。有一次,刘彻带着一群宫女去看马。那时,养马的人有几十个。那些长期与公马为伍的养马仔,看到了刘彻的宫女,眼睛里都泛起了光芒。于是,几乎每一个牵马从皇帝面前走过的养马仔,无不偷偷多瞄一眼美女。
  刘彻认为,这很正常。但是,那时刘彻突然发现,有个年轻的养马仔,似乎很不正常。他身有八尺多,目光坚定,从容恬静。他手里牵着的马儿,又肥又壮。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牵着马儿从刘彻面前走过时,目不斜视,简直将皇帝和美女视为无物了。
  你,过来一下。刘彻将那个养马仔喊到面前。
  那个养马仔扭过头,迟疑片刻,然后走到刘彻面前。接着,刘彻问话,对方答话。答话的人,相貌庄严,一丝不苟;问话的人,心特异之,发现眼前这养马仔的确是块才。
  最后,刘彻告诉养马仔,你回去沐身更衣,朕要拜为你马监。于是,从此之后,这个养马仔犹如河流在半途改道,仿若风筝被命运之风拉到了另外一片神奇的天空。
  这个养马仔,就是准备生一窝孩子,让子子孙孙都准备以养马为生的金日磾。
  之后,金日磾再被拜为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和霍光一样,每天的工作就是陪皇帝坐车出门,回宫服侍。此中工作,可以用一个词形容:前途无量。
  三 拯救刘彻
  那时,金日磾发达了,马上就有人郁闷了。郁闷之人,长安贵戚是也。他们郁闷的是,凡是长安弟子,谁都有可能成为刘彻身边的红人。他们打肿眼也不相信,像金日磾这等沦落为低级养马仔的高级俘虏,竟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没道没理地往上蹿升。
  这帮贵戚,先是发发牢骚,没想到一呼百应,发牢骚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凝聚成一句愤怒的呐喊: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
  陛下胡乱得到一胡奴,怎么反倒要器重他!这就是原话的意思。这长安贵戚骂得太委婉了。我想,他们应该泼一点,跑到长安街头,拉一砖头垫屁股,开骂皇帝,开骂金日磾:太没道理了,养马的都能和皇帝形影相随,升官发财,美女围着转。我们这天天吃饱撑着吹大牛的,怎的见一次皇帝面都那么难?皇帝脑袋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马踩了?
  于是,长安贵戚的牢骚气,让整个长安的上空都飘着一股酸溜溜的气味。然而不久,长安贵戚们全都后悔了。
  他们突然发现,发了那么一大通牢骚,却全替人家做广告了。那个被他们诅咒千回的养马仔,在他们的骂声中越蹿越高,屁股简直要翘上天了。什么道理嘛!
  金日磾一步登天,貌似没道理。事实上,我认为很有道理。这个道理就是,金日磾很会装。装什么?开始是装牛,视皇帝和美女为无物;后来是装忠诚,视皇帝为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宝玉。
  所谓装忠诚,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此中代价,就是赔了一个儿子。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金日磾生了两个儿子,刘彻都挺喜欢。于是喜欢之下,刘彻就常把他们唤来逗乐子。
  小孩子嘛,无所顾忌。他们时常爬上皇帝头颈玩耍,金日磾却在一旁急得要跺脚。那两个孩子一见老爹发怒,只好溜下来。刘彻问他们,怎么不玩了?两个孩子答:老爹生气了。于是,刘彻对金日磾说道:“小孩子嘛,玩玩而已,何必跟他们较真呢。”
  刘彻并不知道,金日磾是个喜欢较真的人。他那两个宝贝儿子长大后,仍然不改脾气,将皇宫当成自己家,无所顾忌。有一次,有个孩子在大殿之上与宫女追逐打闹,恰好被金日磾碰见。金日磾二话不说,将儿子唤回家中。
  唤回家中干吗呢?金日磾说,我把他杀了。
  是真杀了。刘彻听到这个消息后,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立即将金日磾召来,大声喝道:“你凭什么将我的弄儿杀了?”
  金日磾回道:“我的宝贝儿子,也就是你的弄儿,竟然在大殿之上,与宫女逐戏,成何体统,这简直就是犯了大不敬!”
  刘彻一听,沉默不语。两行悲伤的眼泪,流了下来。
  春秋时,乐羊替魏文侯率军攻打中山国。恰好他的儿子还在中山国,中山国一怒之下,将乐羊的儿子烹了,还将一大碗肉汁送给乐羊。乐羊没有悲伤,没有眼泪,从容而饮。结果,他将中山国拿下了。
  回国后,魏文侯听说这个故事后,很是感动。然而其一下属却说了这么一句话:连自家儿子肉汁都能喝得下,还有谁的肉汁是不能喝得下的呢?那话说得魏文侯眼皮直跳。于是,他只将军功封给了乐羊,对乐羊却不再信任。
  同样,金日磾连自家儿子都能轻易杀了,还有谁是不能杀的呢?然而,如果说金日磾类似乐羊,刘彻却不是魏文侯。金日磾赢得了刘彻的尊重和敬畏。
  在刘彻看来,一个讲原则、识大体、勤跑腿、慎言语的人,应该值得别人敬畏。
  的确如此,一个人被人敬畏,似乎不是靠装就能装出来的。我说金日磾装忠诚,似乎很不厚道。
  然而,我还是要说他是装的。因为他是真装,而不是假装。他那发自肺腑、发自灵魂、自始而终、至死不渝的情操,不但彻底征服了刘彻,还震撼了向来沉静寡语的霍光。
  事实证明,金日磾的神话不是吹的。
  初,烂人江充在宫中交了一个烂人朋友,名唤马何罗。马何罗在宫中的职务是随从执行官(侍中仆射)。我认为,江充之所以能够在宫中兴风作浪,无阻无碍,都是多亏了这些烂人朋友的。马何罗有个弟弟,名唤马通,也投了江充的烂人队伍。
  江充逼刘据造反时,马通很是卖力,冲杀陷阵,被封为重合侯。然而不久,江充被杀,此二兄弟后悔都来不及了。深度后悔之后,带给他们的是深度的恐惧。在他们看来,江充死了,他们离死字也不远矣。
  那怎么办?没办法了。战场上,最优秀的防守术是什么?不是深挖洞,广积粮,而是进攻。于是马何罗兄弟决定,在刘彻没有动手之前,必须先发制人。怎么个先发制人法,他们的方案是——刺杀刘彻。
  这是一个多么疯狂而又不懂好死的烂赌想法。
  我认为,一个赌博高手,他之所以高明,不在于赌运当红的时候,狂揽筹码。重要的是,他能控制自我,在红运当头之时见好就收;在运衰之时舍得忍痛割爱,以退为进。这是高手的常识。
  但马何罗兄弟不是高手。甚至,他们连赌场基本常识都忘却了。假设一下,如果马何罗兄弟刺杀皇帝,算作是赢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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