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之所以暂时无恙,是因为有个人将此事压下来了。
将揭发张汤一案压下来的人,名唤减宣。减宣将此事前前后后,全都做了笔录,然后刀笔一丢,就将案卷封存起来。
在此,我要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减宣和张汤不是一伙的。恰恰相反,张汤是减宣的政治仇人。减宣没有责任替张汤擦什么屁股,反而有更多责任替李文多踢张汤几脚。
他之所以不动,是因为还不到时候。老蛇盯着老鼠,看谁更加狡猾。减宣知道,仅凭鲁谒居口供,根本搞不死张汤。
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则必置对手于死地无疑。这,才是真正的政治高手。
第三十一章 愤怒的朱买臣
时势发展对张汤越来越不利。在这场一打多的战斗中,张汤的政敌,犹如围捕高手,正在一步一步地将张汤往围场里赶。然而,张汤仿佛是蒙眼猎物,正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走向别人替他挖好的坟墓。
李文、刘彭祖、减宣,一个跟着一个来。下一个出场的,是一个久违的面孔。此人,就是曾经被窦太后拉来填坑的,武强侯庄青翟。
公孙弘死后,李广堂弟李蔡接班,做了丞相。可是屁股还没坐热,不知脑袋短了哪根筋,因为看上一块风水宝地,不慎丧了性命。此块风水宝地,就是孝景帝的墓地。当时,孝景帝刘启墓地外面有块空地,李蔡以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他沾点光,于是将家人就在孝景墓地外葬下。
没想到,此事一传出,刘彻马上派人来查。李蔡看扛不住了,最后自杀于狱中。
李蔡之死,替他的继任者开了一个坏头。在他之后,凡是做刘彻丞相的,没有几个好下场。比如,被刘彻扶上接班的庄青翟。
实话说,庄青翟这辈子挺过来,也不容易。好事没轮上他,坏事总是光顾他。当初,窦太后因为和刘彻大打出手,废了刘彻亲手培植的窦婴丞相,拉上庄青翟来填坑。窦太后死后,刘彻再次发威,又废掉庄青翟,拉上外戚田蚡。
没想到,事隔多年,他竟然还能卷土重填,当了丞相。
庄青翟之所以两次被拉来填坑,原因只有一个:此人向来低调做人,亦低调做事,从来不会随便惹事。
不随便惹事,不等于不能惹事。最近有件事,搞得庄青翟不得不找人,拿刀去捅一个人。而此人,正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张汤。
事情是这样的:首先,不知何人挖了某人的墓,偷了墓里的陪葬钱。谁家墓里丢了钱都没关系,偏偏某家不行。所谓某家,指的就是皇帝家。而以上所说的某人墓里的钱被偷,他就是前任皇帝孝景帝。
既然盗贼敢来挖皇陵,说明盗墓的技术是经得住考验的。盗贼是否能抓到,那是另一码事。目前最重要的是,皇陵被挖了,到底应该责谁?
庄青翟说,出了这档事,他身为汉朝丞相,理应承担相关问责。
庄青翟这话当然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对张汤说的。最后,他又加上一句,丞相有责任,御史大夫也应该有责任。所以,咱们一起去向皇上赔罪,你觉得如何。
庄青翟这招就叫,自己倒霉,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事实上,站在庄青翟的角度,庄丞相此建议是合情合理的。
因为御史大夫这个官职,换个叫法就叫副丞相。按汉朝政府官职排名,丞相和副丞相分别是一把手和二把手。而丞相这官职,说得不好听,就是皇室的管家。只是这个家是超级大的家,叫国家。作为主管的庄丞相,及作为副主管的张御史,共同承担失职之罪,理所当然。
盗贼是小事,工作到位则是大事。庄青翟的建议,张汤同意。至少,他表面同意。并且答应和庄青翟一起去向皇帝解释,并赔礼道歉。
然而很快地,庄青翟发现他竟然被耍了。
庄青翟和张汤一起上朝,向刘彻汇报情况。庄青翟先上阵,不一会儿就秀完了。然后退下,让张汤也来说几句。
没想到,张汤竟然一动不动,根本就没有准备垫背的意思。
张汤不动,庄青翟也没办法。然后,刘彻招招手,说了几句话,意思大约就是,必须严惩盗贼,追究相关责任人。
说完,说散会了。
会一散,庄青翟就傻了。
我们不能因为庄青翟被张汤耍了,就说他人傻。当初,公孙弘和汲黯上朝前,不也说一起怎么忽悠皇帝吗。结果呢,上朝时,当汲黯说完的时候,公孙弘却说了另一套话,将汲黯气得当场要撞人。
张汤是公孙弘第二,大体上是没错的。因为俩人的政治本色,如出一辙。忽悠人还不打欠条,更可怕的还有他们整人的伎俩。那就是,不整则罢,整人就必须往死里整。
庄青翟和汲黯,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然而,当初人家汲黯被公孙弘欺负了,敢于当着皇帝的面揭对方老底。庄青翟被张汤耍了,竟然屁都不敢放一个。被耍还是小事。接下来,发生的事,超乎庄青翟的意料。
据可靠情报,张汤正在搜集各方证据,证明庄青翟工作做得不到位,以至于发生了孝景帝墓被盗。甚至还编出一条:知情不报。
仅凭上条,估计庄青翟丞相一职就要报废,一辈子可能也要活到头了。
阴险,实在阴险。
我估计庄青翟连哭的心情都有了。他远与张汤无仇,近与张汤无怨。张汤凭什么无缘无故要修理他?
事实上,庄青翟这个问题不难回答。让我们梳理一下张汤的奋斗史,即可发现其中奥秘。
初,张汤靠整死偷吃的老鼠,被其父发现,从此出名;再,跟随其父跑官场江湖,苦练整人神功;后,与赵禹整理汉法升官;再后,转变方向,以整人为终身事业。整完了小的,整大的;整了长安,又整地方。一路整,越整越上瘾,官职也越整越大,一直整上了今天的御史大夫。
张汤的整人事业,还没有到头。因为御史大夫,不过是个副手,上面还有一个丞相。而要往上爬,必须将上面的人揪下来。不要说庄青翟,无论谁在上面,张汤都要将他揪下来。
只能说,庄青翟是个倒霉蛋,竟然让他碰到了张汤这么一个抢生意的货色。既然都倒霉了,也碰上了,躲也躲不掉。那怎么办?
当然不能凉拌。
和汲黯相比,庄青翟没有他勇猛。但是,庄青翟有一优点,却是汲黯远远比不上的。那就是,庄青翟很会找人帮忙。很快地,庄青翟拉到了三个帮手。此三人,名字分别是朱买臣、王朝、边通。
这三个人,只有朱买臣是熟脸,另外两个连名字和面孔都是陌生的。不过,其他二人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此三人中,朱买臣才是主要角色,另外两个,则是主动来帮忙的。
朱买臣,曾当过诸侯接待总监(主爵都尉);王朝,曾当过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右内史);边通,当过济南国相。全都是两千石的部长级别高官。
如今,三人全都跟着庄青翟混。担任职务,全都一样:丞相府秘书长(丞相长史)。
我认为,无论是战争,或是群殴,或者独打,最能使人迸发智慧和拼尽体力的力量,不是金钱,不是信仰,而是另外两样东西。
这两样东西就是,恐惧和仇恨。
一个人,如果将仇恨和恐惧加于一身,我相信,鬼神避之,钢铁大炮不足以畏之。恰恰是,仇恨和恐惧这两个鬼玩艺,犹如病毒被植入了三长史体内。而成功替他们动手术,移到体内的主治医生,当然就是张汤。
医生整病人,病人反整医生。我认为,在所有的医疗事故中,这都不是稀罕的事。
三长史,为何将张汤仇在心上,恨之入骨。此事说来,很是久远。但是说起来,一点也不麻烦。
首先,当初三长史都混得很开的时候,张汤还是小吏。所谓混得开,就是他们都已经是部长级别干部,张汤还在官场底层苦苦拼搏。然而一眨眼,张汤因为法律业务精湛,被刘彻一路提拔,竟然攀上了御史大夫的高位。
做官就好像排队打饭,什么都要讲个先来后到。在官场里,排资论辈是显而易见的。当初汲黯混得开的时候,公孙弘和张汤还不知道在哪里混呢。后来他们俩扶摇而上,惹得老人家极是郁闷,经常对刘彻发牢骚。刘彻还骂过他愚蠢。
我讲这些,意思应该很明白。张汤一路升官,朱买臣一行前辈就算没有得红眼病,至少都是不舒服的。
但是,这都不是两派人结仇的根本原因。因为,在西汉时期,穷人当官,一夜红遍天下,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刘邦开拓的汉朝,本来是靠穷人兄弟打出来的。自刘邦开国以来,汉朝官场从来都是对穷人敞开怀抱的。而到了刘彻当皇帝,更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谁有才,就拜谁为官。以真才实学拼得天下,才是正道。正因为这样,刘彻才骂汲黯愚蠢,不应该得政治红眼病。
但是官场游戏规矩,却又是残酷的。你爬上去,就意味着将别人踩在脚下。当然,爬得高的,偶然小瞧蹲在底下的,也是正常的。问题就在于,张汤向来都是只相信实力,而缺少官场人文关怀。他爬得高的,不但高高在上,洋洋得意。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故意从高处往低处扔石头,撒把尿污辱。这就真的太不像话了。
史书没有交待张汤怎么故意羞辱朱买臣等人,但是有一点记载得是非常清楚的。在工作上,张汤视朱买臣等人为小吏,从来都是使劲呼唤,没有正眼看他们。
损人也罢,瞧不上眼也罢,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都是故意的。
到底欠过你张汤什么,竟然还如此变态。这就叫,狗眼看人低。要让他不低,就必须打回人样,或者拆下来装在树上。
恰恰是,朱买臣等人已经选择了后者。因为只将张汤打回人样,那就太便宜他了。想当初,我朱买臣穷得老婆都跑路,差点没饿死。几经磨难,终于出头,盼的就是渴望别人把他当人看。没想到张汤,却不将他当人看,那实在是太刺激人了。
除此之外,更刺激朱买臣的,是张汤做了一件不应该做的事。
那就是,张汤杀了朱买臣的老乡。
老乡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此老乡是朱买臣的大恩人。这个恩人,就是因淮南王造反事件被砍头的严助。
当初,朱买臣从吴地跑来京城找工作。眼看自带的粮食都要吃完了,工作还没着落。正当他举目无亲,绝望闭目时,严助出现了。严助向刘彻推荐了朱买臣。经过面试,刘彻认为他是块才,就当即被拜他为中大夫。
后来,东越屡屡要跟汉朝过不去,朱买臣进了一计。刘彻听后,便拜朱买臣为会稽郡守,让他去对付东越王。
朱买臣是哪人?吴人。是吴人,且还是穷吴人。对于这些,刘彻是知道的。所以,刘彻还特意对朱买臣说了一句话:富贵不还乡,如衣绣夜行。
这话不是刘彻原创。原创者,就是当年输给刘邦的项羽。富贵了不归还家乡,就好像穿着漂亮衣服,在夜里行走,只有鬼才看得见了。
所以,富贵还乡,从来是读书人,特别是穷读书人的梦想。而在那一刻,刘彻成全了朱买臣。
但是,朱买臣不是那种一中大奖,就唯恐天下不知的轻浮之徒。他受过官印,穿上旧衣服,步伐从容地走回郡邸。当时,郡邸的工作人员,也没太在意他。当朱买臣故意露出郡守印,工作人员抓来一看。不得了,竟然是郡守印章。
于是,一人惊呼,变成十人惊呼,百人惊呼。不久,长安官车驾到,迎接朱买臣,消息传出后,整个会稽郡都惊呼了。
老实说,朱买臣狠狠地耍了一回威风。尽管他不是故意的,但是迎接他到任的会稽郡领导及群众,大长了他的志气。也应了当初他对妻子说过的那句话,我年五十当富贵。
此话后面还有一句话: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汝功。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您跟着我受苦很久了,等我发的时候再报答你。
在那时,他妻子认为那是一番鬼话。因为是鬼话,所以不信。不但不信,还离婚改嫁,嫁了个有饭吃的人。那男人也不错,有一次夫妻俩看见朱买臣饿得要死,还给他饭吃。
前妻那顿饭,救活了朱买臣,却害死了自己。朱买臣荣归故里,遇到前妻,接到车里。然后又将当年欠她的那顿饭,还了回去。结果,前妻吃完饭,觉得大受其辱,找来根绳,头一挂,人就没了。死后,棺材还是朱买臣买的。
显摆完毕,朱买臣没忘工作。他不负刘彻期望,搞定了东越。因为立了功,回到长安被拜为主爵都尉。数年,不知为何犯法,被免官。后来,又被拜为丞相长史。
以上就是朱买臣的基本事迹。无论世事多少变化,无论脚步留在何方,在朱买臣的心中,严助之恩,永不相忘。没有严助,就没有后来的富贵还乡,更没有他今天的东山再起。
但是,严助却死在了张汤的刀下。理由近乎无情,只因严助是淮南王的私交。刘彻都说不杀,张汤却执意剁了开心。
你说,我朱买臣不剁了张汤狗日的,那不但愧对恩人,更愧对我自己是人!
所以,我和张汤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况,现在张汤连丞相都想整了,下一个轮到他们三个长史,也是难说的。不如先发制人,群殴他得了。
人多打人少的,从理论上讲,从来都不是劣势。开殴!
死嗑
打蛇要打七寸。然而,朱买臣发现,张汤是有弱点的,但是一时要找出他的致命弱点,实在很难。首先,他不贪钱;其次,他不好色;再三,他不结党;最后,他还有一个可怕的靠山——刘彻。如此种种,要搞掉张汤,除非神鬼相助。
凡事都有个例外。马上地,朱买臣想到了一个绝招。说是绝招,实就是阴谋。凡是阴谋,都是见不得人的。没办法,明斗不过,必须使暗的。
朱买臣阴招,大约如下:
首先,朱买臣抓了一个商人以作为攻击突破口。此商人,名唤田信。田信财大招风,屡钻中央的政治空子,大发其财。于是朱买臣就怀疑中央有人罩着他,怀疑的对象便是张汤。
紧跟着,朱买臣编织措辞,向刘彻告了张汤一状。其状词大约如下:张汤和商贾狼狈为奸,通风报信,从中吃了回扣。
我们知道,张汤因为盐铁事件,整得天下商贾,无不恨得将他撕皮破骨,掏出他的心丢给狗吃。朱买臣说他与商贾勾结吃回扣,实在匪夷所思。难道是,朱买臣吃饱没事干找抽吗?
事实是,找抽的不是朱买臣,而是张汤。朱买臣黑状告上去后,刘彻马上召来张汤问话。
刘彻问张汤:我想做什么,都有商贾先知道,然后囤积居奇,大发不义之财。是不是有人将我的话透露出去了?
听刘彻一话,张汤当时的表情,史书用了一个词形容:佯惊。
佯惊,就是假装惊讶的意思。假装惊讶,说明张汤心中有鬼。果然,张汤回答了一句该死的话:陛下想做的事,有可能事先被泄露了。
在我看来,朱买臣如果告的是黑状,张汤不应该畏惧刘彻问话。他竟然表情异样,问题就大大的。
我们先这样假设:张汤和商贾勾结吃回扣,那他应该是富不流油的。但是他死后,刘彻抄他财产,全家不值五百金。五百金家产,这应该不是张汤吃回扣的表现啊。
结论:张汤并非吃回扣。
既然你张汤都不吃回扣,那紧张什么?还假装什么呢?
且慢。
当我看到张汤瞬间表情的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一件事:张汤和商贾勾通是有可能的;说他吃回扣,有可能是朱买臣胡扯的。
断定张汤和商贾勾结,就在于他假装惊讶之表情;
断定朱买臣告黑状,从查抄张汤家产可以推理。
地球人都知道,张汤不是傻瓜,从来都是他占别人的便宜,不见他人揩过他半点油水。如果断定张汤勾结商贾成立,肯定是为了钱。至少,朱买臣是这样认为的,刘彻也是这样看待的。
死亡,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逼近张汤。
更猛的还在后面。朱买臣告完黑状后,另外一个人马上跑出来接班,继续打汤事业。这个人,就是一直潜伏不动的减宣。
减宣是个小人物。小人物才可怕。减宣这一棍比朱买臣打的还猛,人证物证,一样不缺。御史中丞李文之死,就是张汤和鲁谒居的天才杰作。
用火了来形容刘彻此时的心情,我认为非常的不恰当。刘彻这辈子,家大业大,智慧也大。凡是智慧大的人,看不顺眼的事会特别多。但是,有两种人,估计他是看得特别不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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