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哪里料得到,他年会有如此处心积虑,对付彼此的时刻。
又如同,那一日,她诞下爱儿,抱在怀中,直如心肝一般,哪里想得到,今日里,母子相疑至此。
赵司言看她凭窗而立,脸上现出回忆的表情,知她在回想往事,但也同样知道,往事越是甜蜜,等回到现实中时,断肠之苦越是痛楚,心中一阵阵不忍,小声呼唤:“太后!”
皇太后被她一唤惊醒,回头望着这个自幼相伴的心腹眼中的关怀,向着她微微一笑。
“不必替我担心。来,刚才我和皇帝在一起又说又哭,连头发都乱了,你替我梳梳头吧!咱们很快就会见到远方的客人了,总要显出我大楚国皇太后的威仪气度来。”
赵司言应了一声,双手扶皇太后坐在妆台前,为皇太后摘下钗环,放下发髻,再取了玉梳,轻轻为皇太后梳头。才梳了两三下,梳子上,已经和往日一样,多了许多从头上落下来的白发。
赵司言无声无息地悄悄把白发从梳子上摘下来塞进袖子里。
皇太后早就发觉她有意瞒住自己的这诸般动作,却只做不知,望着铜镜里那依然美艳的脸,轻轻叹息一声:“我十六岁嫁予先帝,十八岁怀孕,到如今,才不过三十五岁。”
这叹息之声,轻轻淡淡,像一阵转瞬即逝的风,几乎就在出口的那一刻,便已被湮没在大楚国皇宫的重重殿宇之中。
京城就是京城,繁华热闹之处,其他城市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店铺林立,百货俱呈;茶馆中坐着口若悬河的说书人;戏棚里走着唱念做打的梨园戏子;路的两旁更有摆摊的、算命的、测字的,就连抱拳走场打把势卖艺的人都比别处多出好几帮来。
容若一路东张西望,满眼生光,不管投入多大资金的古装电影,都不会比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更真实、更热闹了。
他拉着性德的手,一会儿挤到东,一会儿跑到西,南瞧北逛,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他自己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死拉着一个穿着白袍,俊逸漂亮得超越凡俗,让人一见难忘,并再也移不开目光的绝世美男儿,这满街一跑,不知引来了多少人奇怪的目光,他自己却全然不觉。
就连性德只是人工智能体,并不会有人类的焦急疑惑,都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到哪里去,现在宫里宫外肯定都乱成一团,皇太后和摄政王不知会派出多少人手来找你。”
“我聪明吧!皇太后让秦公公和高公公帮我甩掉摄政王的侍卫,我却有你帮我甩掉秦公公和高公公。”容若心情大好,笑得春光灿烂:“等他们找到我,我就说,刚才不小心遇险,是你救了我,然后决定让你做我的贴身侍卫,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在我身边了。”
“这就是你兴师动众,费了这么多周折打的主意。”
“是啊!是啊!是不是特别聪明、特别厉害。”容若两眼闪光,一副做了很了不起的大事,等待大人夸奖的孩子样。
在现实生活中,他经常出入仁爱医院当义工,每天干的就是装傻扮呆、逗笑取乐,让医院里的孤儿、小孩,还有年纪已大,但心思却反而渐渐单纯好哄的老人们开心。
论到装模作样,演戏逗笑,还真少有人可以比得上他。而且自从进入太虚幻境,思想存在于十六岁未满的萧若身上,感觉上,更似莫名其妙年轻了好几岁一样,他就更爱说笑胡闹了。
他这样邀功请赏一般说话,脸上就差没用笔明着写出“来吧来吧!快来夸奖我吧!”这样的话。
性德只淡淡看他一眼,虽然不至于说出“又笨又莫名其妙”这样真心的评论,但也绝不至于违心到称赞他聪明绝顶。
容若很是失望地叹了口气,用极懊恼的语气说:“什么人工智能,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还好意思自称什么人工智能体。夸我两句聪明,你又不会损失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很是恼火地甩开了性德的手,大步向前走。
容若走了半天,没听到期待中的道歉安慰,回过头,看到性德一言不发、一声不出的跟在身边,又忍不住叫:“你到底是完全不懂礼貌呢,还是真的这么铁石心肠没有人性,我都被你气成这样了,你就不会拉住我的手,好好安慰我一番吗?你就一点也不内疚吗?”
“我懂礼貌,不过,我的心肠虽然不是铁石,也的确是没有人性的。”性德平静地解释:“如果你想要我拉你的手,可以向我提出要求。”
容若痛苦地抱头哀叫:“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我希望你拉我的手,我希望这是出自你的意愿,而不是我的要求;我希望你可以主动陪我说笑,无论是夸奖还是批评,那都是出自于你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你受程序的影响,规定了什么事必须做,什么事不能做,可是在这些规定之外,你是自由的,你应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愿、自己的感情,这些,你明白吗?”
“我想要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朋友,一个有血有肉,可以和我一起聊天、一起吵架,可以一直陪伴我生活在太虚幻境里的亲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说一句动一下的工具。”
他的声音急切而热诚,可是性德的回答却依然淡漠得没有一丝波动:“这个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在悄悄寻找你,你打算一直站在大街上大吼大叫,让他们很快把你找到吗?”
“你……”容若又是气又是急,跳起来想要发作,然而面对性德宁静的面容,却又叹了口气:“好吧好吧!现在情况紧急,我暂时和你休战。”一边说,一边又主动拉起性德的手,在街上飞快地跑:“快告诉我,摄政王府在哪里?”
“你要去摄政王府?”
“是啊!没听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这句话我记得好像是古龙首创的至理名言,非常之有道理。我好不容易才出来逛逛,怎么能这么容易被抓回去。就算找我的人发动上万人马,也绝不会想到,我有闲心在摄政王府附近闲晃荡。”
容若摇头晃脑地大大称赞了一番自己的聪明才智,又很不满地瞪了瞪不懂得趁热夸奖自己的呆木头伙伴。
第四章 摄政贤王
楚国,原是北方边陲一个疆域不足三千里的小国,却在冰天雪地、丛林莽原中,锤炼出了强悍善战的男儿。
近两百年来经过不断扩张,国势日盛。楚国立国一百七十三年,大王子萧容出生;一百八十年,七皇子萧逸降世。
萧容娶楚国第一美人楚凤仪为妻,于二十六岁继任王位,其后南征北战,征服北方诸国,是战场上的军神,并于三十岁那一年,去掉国王尊号,正式称帝,成为大楚国第一任皇帝。
他一生的志业宏图都在战场上得到,却也在战场上中冷箭而死。殁时,年仅三十四岁。
楚国诸皇子皆幼,长子萧凌,年仅十三岁;幼子萧念,还只有两岁。
宗室之中,朝堂之上,都难寻英才,一时间,国内大乱。
以往惧楚国军力而称臣的诸小国,欺楚国只剩孤儿寡妇,俱都一齐毁盟背约,合力来攻。
宗室中素来不问朝政,只以琴棋自娱的七王爷萧逸却忽然上朝,力主即刻推年仅七岁,排行第五,皇后所出嫡子萧若为帝,以正其位,安天下之心。
当时,萧若虽是嫡子,但年纪很小,本来未必可以安然登基。只是朝中人心惶乱,以为大难即临,谁坐在至尊之位上,就等于被架在了火上烤,其他的皇子竟都不来相争。
所以七岁的孩子,就在仓促之下举行了非常简单的登基仪式,正式成为大楚国第七任国主,第二任皇帝。
而后,理所当然的,抗敌大元帅一职,也是在众人推之不迭的情况下,被萧逸轻轻松松拿去。
据说他登坛拜印之时,竟是不着甲不戴盔,只披着一袭青衫,抱上一具瑶琴,携了几册书卷,就这样潇潇洒洒登上坛去,唬得在场百官个个面无人色,只道亡国之日已在眼前。
大军方去,就有不少朝臣忙着收拾东西逃窜一空,也有那老奸巨猾的,先一步将投靠书信寄往敌国。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素以诗文轻富贵的王爷,竟真的只是在轻抚瑶琴,闲翻辞章间调兵遣将,谈笑中,强虏烟消云散。
连番大胜后,他除了斩杀了最先号召各国起兵的瑶王和奚王,完全兼并其国土,对其他诸国都宽容相待,只收取适量金银赔偿,和一两座割地城池,就不再加以责难。
如此一来,联军人心立刻动乱,人人只求脱身自保,再无起举国之民,死战到底的决心。
萧逸在短短一个半月时间内,平定战乱,回军京师。
京中出逃官员来不及回来,而投降的官员又已快速出逃,朝堂为之一空。
萧逸雷厉风行地提拔年轻官员上来,翻手间,已将举国朝政军务控制于自己掌中。而后两年间,整顿国务,安定人心,等得国势上升,毫不犹豫发军直指南方大国──梁国。
梁国国土宏大,山明水秀,商业发达,文化鼎盛,国势富足,根本不把这北方莽族看在眼中。
但萧逸以铁骑快马,闪电进攻,长驱三千里,直破京师。然后迅速迎皇太后与皇帝入京,以定国势。随后以两年半的时间,把各方分散的反抗力量一一扫破。这版图在原来的楚国五倍以上的大国,终被完全征服。
多年来,萧逸在外征战,但对京师中战后皇宫的修建加盖也从未停止。
而屡屡兴工后的皇宫之华丽富贵,更是可比天上仙府,但皇城里其他府第的气派就远远不及了。
当初梁国国都被破,国君仓皇出逃,反而是许多大臣们尽忠死节,合家举火自焚,无数华丽府第烧得只剩一片瓦砾。
国家初定,数年间,萧逸忙于四处征战,扫平梁国朝中与民间的所有反抗力量,手上金钱有限,又不能委屈了皇帝,失了国体,在国务军务双重之外,所有可动用的钱都用在了修复皇宫,和维持后宫用度上了。
各大臣的府邸,全部自己想办法修复。最初的两三年,萧逸本人在外征战未归,他的摄政王府,竟是寸土未动。等他回京之后,连皇太后都过意不去,要他暂住皇宫。
当时,正好流传出摄政王与皇太后之间有私情的流言,皇帝十分生气,萧逸便一夜也不肯在皇宫度过,只命人租了京城一中等商人的宅地,做日常起居之用。
至于他的摄政王府,反而并不急着修建,却将国库大量金银用在抚恤战后军士身上。皇太后要拨内库银子为他修王府,他以特例不可破,法令不可废而力辞。他依旧在比民间富贵人家还略显简陋的宅子里处理全国政务,饮食起居简单之极。
百官劝解均无效,最后还是礼部侍郎赵尚之直言相责,摄政王如此节俭,让那些住华宅,着金玉的官员们如何自处,于国反而有害。
萧逸这才拨了银子,去修建王府。但修着修着,总因为银两不足而不得不停工,拖拖拉拉,竟修了足足两年才修成,而且规模气派仍是一般得很,远远配不上“摄政王府”这四个字。
萧逸作为王爷,每年的俸银和封地的收入足有几十万,怎么可能修个王府,修得如此辛苦。
自然有人好奇追查一番,才发觉,楚国起于东北边荒之地,国家本来就穷,打下梁国后,为安定天下民心,使百姓能抛开旧朝,感念新朝,又特许免税三年嘉惠百姓。
修皇宫、连年征战、战后抚恤、国内大小七条长河的建堤防汛,还有即将举行的皇帝大婚,处处都要银子。
逼得萧逸不但把自己的所有积蓄全贴进去,甚至将自己过去二十多年来收集的古董名画、珍宝玉石等稀世宝物全卖了去贴补。本人在朝中,却半个苦字也没说,连他自己修府的钱,都是东拼西凑才弄到的。
这消息传出去,在朝中,文武百官有大半满面含愧,有小半低头落泪。
在民间,湘河、苍河,两岸无数百姓为他立了长生位;无数随他征战后领到不菲金银的军士远望京师而哭。甚至有军役已满回家的军士,千里迢迢,跨长刀、负行囊,赶到摄政王府外,请求再入军伍的。
萧逸这座并不华丽的王府门外,整日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有朝中高官,出入频繁;有奇人异士,多来投靠;有热血男儿,万里觅明主;也有普通的民夫村妇,只不过为了仰慕感激,便在这府门之外,时时徘徊。隔着重重大门,厚厚围墙,想像这位文武全才,心怀百姓的王爷,是何等风采。
王府守卫们也习惯大门前无数人来来去去,热闹非凡,也见多了来历不凡的大人物出出入入。不管访客是什么人,何等身份,他们也绝不恃主凌人,只专心做好本分。
当快马声惊破清晨的宁静,迅速在长街尽头响起时,路上行人已经纷纷往两旁闪开。
一匹本来通体乌黑,但现在却已满身泥尘,变得灰不溜秋的骏马,对着摄政王府的大门直冲而来。马势越来越快,很明显马上骑士绝无下马的意思。
这奔马疾驰的势头似有千钧,但王府前的两名侍卫竟是毫无惧色,连大幅度的动作都没有,只是手已经悄悄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黑马上的骑士一直伏在马背上,就在马将要冲到府门,两名侍卫的腰刀已出鞘一线时,他猛然一挺身坐了起来,露出一张黑乎乎已看不清容颜的脸,和胸前刺目的一片血红。他的手只略抬了一抬,一块乌黑闪亮有着奇异花纹的牌子反映起一道刺眼的阳光。
两名侍卫同时往侧退开一步,黑马毫不停顿地直冲进去。
骏马一直跑过了四道门户,才终于前蹄一软,跌了下来。
骑士知道这连跑两天的马已是支持不住,全不停留地直接从马上掠起,根本不经一重重通报,就翻墙越屋,一连掠过七道墙,才在一片悠扬琴声中降落下来。
他身上负伤,连日奔驰,又急施轻功,这一降下,竟觉胸中真气一沉,身子失去平衡,站立不住,往后跌去。他身子下跌,口里却还急道:“王爷,末将无能,截不住那人……”
话音未落,身子已经倒在地上,心中忧切太重,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萧逸除了正式的场合,很少着王服或锦袍,总是一袭青衫,衬上他秀雅的容貌,出尘的气质,总让人觉得他是世外隐居,以诗文自娱的才士,而绝不可能是掌理一国朝政的王爷。
更奇妙的是,再繁重的政务,他都能轻轻淡淡处理妥当,然后一个人闲坐碧水池旁,或焚香抚琴,或倚阁看书,无比闲适。
这时突见一个满身鲜血的大汉从天而降,他的琴声竟丝毫不乱,听到那大汉的话,他立刻就起身离座,快步走近,对于这汉子满身的泥尘和鲜血全不介意,伸手就把他扶起来:“允文,你受了伤?重不重?怎么不先治伤?”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赵允文胸口一热,几乎哭出声来。
王爷以重责相托,他办事不力,如今还不知会惹出多严重的后果来。谁知才一见面,王爷却将那天大的事抛开不管,先问他的伤势。
他心中又悔又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早就放弃,为什么不苦战到最后一人才回来见王爷,甫被扶起来,又立刻屈膝跪下去:“末将有负王爷重托,愿请死于庭前。”
萧逸双手扶他,没料到他又往下跪,待要用力往上托,他那抚琴做诗的手,哪里托得住这强壮武将,只得把脸一沉,声音稍稍严厉:“你先把伤势处理了,再来禀报其他。”
他这一用命令的口气,赵允文反不敢违抗了,抬手给自己点穴止血,这才道:“王爷不用为末将担心,这道剑伤,我已上过药了,只不过是奔跑太急,才又让伤口裂开了。”
萧逸扯开他本来就已破了的衣裳,细细看他胸前的伤势,以确定是不是真的不碍事。
赵允文既不敢反抗,又羞惭得不能抬头去看萧逸的脸,只把眼眸低垂,却又看到萧逸那一袭出尘的青衫,已被自己染上了大片的泥污血痕,心中又是一阵酸楚,颤声说:“王爷……”
肩膀被轻轻地拍了拍,萧逸的声音依旧温和:“好了,现在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末将奉王爷之命,领了三千飞云骑将士,在半路截杀那群人。那些人中虽不乏高手,但怎及我飞云骑百战勇士,他们的抵抗迅速被瓦解,一个个死于刀下。只是人群中有一个少年……”
赵允文说到这里,忽顿了一顿,才接着道:“那少年身材较成年人小一些,竟躲在尸体底下,一时间都没有人发觉。等到大战之后,大家松懈下来,人人下马,刀剑入鞘,准备把尸体一具具掩埋时,那少年竟跳了出来,动作飞快地跃上一匹马,飞速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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