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他的福,寺里的人出入行事,颇为方便。寺中又大加扩建了一番,里头当然也没有少修暗道密室。寺里增加了不少田产,又藉着这些田产,让一些人以在家居士,或俗家弟子的身份开设店铺,悄悄地把他们的势力在市井间发展开来。
当然,靠纳兰明送来的银子远远不够,不过,当年先皇也曾给他们留下过一笔不小的银子用于复国,此时起用出来,慢慢往各地发展基地,暗中寻访可用之才,又能偷偷培养年轻的下一代,为复国而效力。
他回到了京城,回到了曾以性命保护他的伙伴当中,那里的他,年少,志大,艺高,那个时候,他还有冲天的豪情、惊人的志向,想仗着掌中寒锋,创一番惊世伟业,然而,只是第一次议事,就给他重重地打击。
部属们高高兴兴,迫不及待地向他报告现状。
这个时候的京城,这个时候的整个秦国,已不像当年那么混乱、那么危险,当初曾疯狂抢撩杀戮的秦军们,即使最低等的小兵,也已家资富有了,可是百姓无论士农工商,无不在贫寒中艰难求存,没有人家中会有余财,任何人家,只要稍有财富,就会立刻被抢撩一空。
秦人不再动辄杀人打人,但偶尔兴起时,宰几个他们眼中连畜牧也不如的百姓助兴,倒也不算什么大事。秦人军队每年练兵,都要在民间找百姓做靶子。
秦何伤为收揽军心,宣布所有秦军都是有功之臣,国家应该给他们赏地赏房赏下人,他们看中什么地方,用绳子圈起和他们官职身份相若的大小,那块地便是他们的,地里所有的房屋都是他们的,房屋里的人,男的是他们的奴隶,女的长得漂亮,可以是他们的侍妾,要有老弱病残,用来练刀练枪也无妨。
在这样的苛政下,整个国家都暗无生气,所有百姓都过得异样悲惨。
卫孤辰听得义愤满腔,拍案而起时,却惊见众人神色,有悲有愤有怒,但也有人面有喜色。
他一怔之时,在先朝时曾任侍读学士的谢灵运已微笑道:“不必过于忧心,秦人虽是虎狼成性,全无治国之才,但正因如此,才是我们的大幸啊!”
“不错。”昔日的知名大儒孟观也微笑着道:“自古以来,朝代更替,百姓或许初时会常忆旧主,但若是新主英明,善待百姓,人心多变,便也忘却前朝。秦人如此残虐,百姓受苦之下,自然常思旧事,便是往年对先主有所怨言,如今与秦人一比,便也视先主为盖世明君,暗自称颂,怀念故国之心日炽,如此,人心可用。”
“不错,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还倍受压迫,有人振臂一呼,便能举义起事,这几年来,我们曾先后在各地,利用人心的激愤而掀起十余起变乱,便是此因。”洪云涛朗声道:“可惜,敌人残暴,会让百姓投往我们,但敌人过于残暴,却让百姓连反抗的胆量都没有。这十余起变乱,引来的都是秦何伤的屠城杀戮,不止发生动乱的地方,人畜不留,就是附近的城池,也无不是血流成河,便是我们派进去的火种,也都惨遭杀戮。到后来,别说百姓就算被欺压至死,也不敢有一点反意,就连我们,也不敢再随便起事了,毕竟我们这些赤胆忠心的兄弟,不能死得如此不值啊!”风嵘神色沉痛。
可是,卫孤辰听昨却觉心中震撼异常:“这些年来,各地发生的起义,都是我们引发的?”
“不错,我们不能让秦人的统治安定下来,不能让百姓接受秦人,我们必须不断引发战乱让天下人知道,秦国的混乱,让百姓知道,秦人还没有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卫孤辰沉默不语,那些起义,总是刚刚开始,就被血腥镇压,没有完善的筹备,没有周密的安排,从起事之初,就已注定失败。为了试探秦人,为了打击秦人,他们振臂一呼,忍无可忍的百姓站了起来,然后,是无尽的屠杀,死者数万。那么多的人命,凶手是秦人,还是他们?
“主上……”风嵘抬头凝视他,眼中痛楚莫名:“我们的人也死伤许多,我们的兄弟,也冲在战场最前方,也最先倒下去。”
“可是……”卫孤辰仍觉不能赞同:“让百姓无辜流血……”
“主上。”余伯平声音极轻极快地说:“历次举事,风兄都派出自己的至亲,他的几个兄弟和儿子,都已经在举义中死伤殆尽了。”
卫孤辰微微一震,目光触及风嵘凝满了痛楚的眼神,终于不能再发一声。只是,这样的沉默,依然不代表认同。
他知道,要复国岂能不流血,可是,大家自愿流的血,与欺骗无数人,让别人在不知情的时候,流的血,相同吗?难道因为我们自己也流了血,那别人被欺骗、被怂恿,被诱向一场没有生机的死劫,就不是罪吗?
他才十五岁,就面临这样沉重的现实、这样森冷的抉择,肩负着那样可怕的压力,他无法说不,不能说不,他只能沉默着继续聆听。
议程一项项地进行,如何扩展势力,如何筹集钱财,如何把可信的子弟派往各处,在民间拉拢人心,收聚人力,其间的与人勾心斗角,同人争权夺利,暗中尔虞我诈,甚至为了目的,必须对秦人如何卑躬屈膝,送礼讨好,他一一听来,渐觉心神皆倦。直到最后一项议程“刺杀秦国命官”,他立时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
“刺杀何人?”
“秦国京兆尹,秦修。”
卫孤辰眼中锐利的剑气开始升腾起来:“此人有何恶行?”
四周忽然一片肃静,他微微一怔:“怎么了?”
孟观迟疑着站起来:“主上,此人并无丝毫恶行。虽然他也是秦人,但他少时曾游历各国,见多诸国风物,并没有普通秦人野蛮劫撩的性情。自他任职京城以来,安民生,促农桑,屡屡领衙门中人,阻止军队抢撩杀戮,虽官小职卑,却一再上书,请求废止圈地扰民之法。灾荒之年,竟肯开门,以自家府地,容纳难民,民间称其为青天。”
卫孤辰更加愕然:“如此清官,为什么要杀?”
郑元化苦涩地道:“他是好人,可他是秦人。秦国的官员,过份得民心,过份得到百姓的爱戴,于我们,是祸而非福。”
风嵘沉声道:“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敌人,不是残忍凶狠如秦何伤之流,这种人就算以强力压服四方,也不能长久,而是像秦修这样的清官贤臣,秦何伤使人惧,而他使人服。如今他虽官小力弱,可一旦他的政见为上位者所接纳,一旦秦国国内有能都,想要改弦易辙,则我等所谋之事,倍加艰难。”
卫孤辰咬牙:“可他,是好人。”
“他是好人,更是敌人。”洪云涛淡淡地道。
卫孤辰眼中灿亮的剑光,静静地沉了下去,他平静地说:“不行。”
“主上。”众人皆唤。
“我说不行。”他腾的站起来,目光锐利,“可是因我年纪小,见识浅,所以说出来的话,大家都可以不加理会。”
这话说得太重,四周诸人一阵沉寂,几个人低下头,几个人垂下眼,几个人慢慢施礼,齐道:“不敢。”
他站起身快步而出,走出密室,走出院子,走出寺院,一直走到山之巅峰,静静地凝望下方,浩大的京城,曾经是他家园的地方,久久不动。
忽然之间,他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忽然之间,他发现,他的雄心,他的志向,和这个现实,原来,差异如此之大。
他一个人,迎着风,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头。
他轻声问:“余叔叔,你也觉得,他们是对?”
长久的沉默之后,余伯平回答:“他们未必是对的,但,你也必须明白,君王之道,不同于君子之道。这世间,何曾有单纯的黑和白,复国的道路,注定用鲜血和死亡铺就,这其间,绝对不可能遴免任何一个无辜者的死亡。”
生平第一次,卫孤辰发现,清晰的目标,原来一片模糊,本来下定的决心,忽然变作了茫然与无措。
然而,即使有了他的阻止,秦修还是死了,不是死于他们的刺杀,而是死于秦人之手。
据说,这场看似偶然的纷争,实是某些人暗中策划。秦修过多地阻碍军中将领的抢掠,甚至对于某些有关秦何伤的意愿,也常以皇上未有旨意而加以对抗,长时间以来,不知不觉竟也聚揽到了一些人心。
秦人中亦有些有识之士,为目前的状况而忧心,呼吁改制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而能够被用来对抗秦何伤将令的,自然是皇帝。
秦人最上层的争权夺利,最终的结果就是秦修作为朝廷命官,被残杀于闹市,而杀人凶手,只被责以流放。据传,这位流放犯在流放地,整日花天酒地,自在享乐,地方官的供奉比待自家亲爹娘还要周到。
很自然地,有关反对暴政的声音转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对于百姓来说,这些复杂的事情,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知道的,只是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唯一的清官,唯一能带给他们希望的人永远地死去了。
秦修出殡的时候,沿街有无数百姓哀哭相送。
卫孤辰一个人,孤身单影,悄悄走出京城,悄悄混迹在无数哭送秦修的百姓当中,望着那一具棺木遥遥而去,望着无数百姓的哀哭悲叹,他慢慢地低下头,忆起,听到秦修死讯时,身边诸人,弹冠相庆的欢喜。
他慢慢地勾起唇角,有些清冷地笑笑,忽然间,竟连他也有些庆幸了。如果秦修此时不死,或者,总有一日,将由他来决定,夺走他的性命吧!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黑白之间,是无穷无尽的灰暗之色,而他,纵然深深厌恶,却也不得不融进这样的色调之中,只是,此心……不平。
遥望棺木,那是敌人,但是,也是……好人。
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仿佛可以看穿无尽的时空,看到那手上必染的鲜血。原来他的事业未必是正义的,原来,好人某些时候,也会成为他的敌人。
而他真的不能不接受,不可不承担。
他转过身,独自离去,把那无数的哭声、叫声抛在身后,把那漆黑的棺木、悲凉的世人,抛在脑后。
他以为,秦修的死亡,只是点醒他不可太天真,却没料到,最后对他生命的改变会那么大。
继任秦修为京兆尹的人,竟然是纳兰明。
知道这个消息时,大家连夜秘议。
“为什么继任者会是纳兰明?”
“据查似乎是小皇帝很喜欢纳兰明,听说京兆尹空缺,就随口问秦何伤能否让他出任。”
“秦何伤会同意?”
“秦修的死,多少有传言是针对皇帝的,这个时候,给小皇帝一点面子也无所谓,纳兰明以前在军中任过职,和军队不少官员都很亲近,秦何伤应该也相信,他不会做背离军队利益的事。”
“纳兰明为人如何,政见如何?”
“他一个先当将军,后做侍卫的人,能有什么政见。平时也很是骄傲,对我们雁国百姓都是看做仆役的,看他这么多年,就没一次想见一下名分上的儿子就知道他待人如何了。只听说,这人比较圆滑,对皇帝恭敬讨好,但也从不得罪军方诸将。”
“他要是个敢有意见的人,别说是京兆尹,就算是侍卫统领,甚至他自己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小皇帝慢慢长大了,他会任凭大权旁落?秦何伤日渐张狂,他会真正安于臣份?秦人的朝廷,难免一场大乱。目前来说,占上风的是秦何伤,只要他狠下心,挥军入宫,也许转眼间,就能平定大局。”
“秦人的内乱对我们有好处,越乱我们越有可乘之机,如果有可能,还是尽量保护小皇帝,不能让秦何伤获胜。”郑元化眼中露出深深的恨意。
秦何伤这些年来的残虐狠暴,让每一个人提起他的名字,都会不由地激动起来,只是不管如何愤恨,都掩不了深深的畏惧。那人是禽兽,但也是名将,有他在,秦人的军队,就所向无敌,有他在,雁人的起义,就永无成功之日。
余伯平却不由叹息:“可惜我们这几年虽费尽心机,却始终无法介入到秦人的高层。”
慈云大师也长叹摇头:“秦人眼中,只有秦人可以信任,雁人都是猪狗牛羊,仅供驱策罢了,我们如何可能介入其中。也许能查知他们的动向,但就算想要插手帮忙或搅局,怕也不易。”
孟观眼神微动:“不知道从纳兰明身上入手如何呢?”
“他的官职不算高。”有人不以为然。
谢灵运却也赞同:“他的确官职不高,不过京兆尹主演京师治安,权限并不小,一方面,他曾在军中任职,在军队中极有人脉,一方面,又在宫中多年,对宫内状况十分了解,从他身上或许可以得到一些情报,更何况,我们正好有可以和他扯上关系的理由,只是……”
随着他语气一涩,大家一起看向卫孤辰。
卫孤辰微微皱眉,终于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
大家一起摇头,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不以为然。且不论他曾经的尊贵身份,就这几年分别之后再见,小小年纪,已是宗师格局,随便一站,便是渊渟岳峙,身上总无形的散发出逼人的剑气,周身泛起的冷意让人退避三舍,眉梢眼角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孤傲。这种人太过突出,太过引人注目,根本没法子做卧底,更别提去应酬一个名义上的爹,再加上一堆秦国的牛鬼蛇神了。
还是少年的卫孤辰咬牙:“你们觉得我做不了?”
大家一起呵呵干笑。
“做得了,做得了,主上怎么可能做不了,只是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主上了,不如召一年年纪相当的子侄回来,让他们冒那个义子的名去接近纳兰明就是,主上还是坐镇大局为妙。”
每个人都笑得满脸真诚,可眼神,明明在说,你根本没有当卧底的本事。令他空满腹怨气。却也无法发泄。
大家微笑着交换眼色,多么难得,那小小年纪,已威仪天成的少年,也会有这样的孩子气、这样的逞强与好胜,但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支援这个建议,别说他当不了卧底,就算他做得了,也没有人舍得他去受这样的委屈。没有人可以忍受,他们的小殿下,去叫一个秦人做父亲,行父子之礼。
也许只是因为一时不服气吧,也许只是因为好强好胜,也许只是一时意动,想要找机会看看,纳兰明这个他们决定要接近的人,是何等人物。
那天早晨,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卫孤辰一个人,悄悄来到了京兆尹的府衙外,想等着看纳兰明出门,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纳兰玉。
很多年后,他曾回思,若没有那一时意动,若那时他没去,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然后,他微笑。他竟不能想象,如果他不曾认识纳兰玉,他的人生会怎样。
那一个清晨,卫孤辰在京兆尹府衙门外徘徊,那一个清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不服气,或仅仅只是无意中路过。他在府衙门前驻足,抬头,看那高高门墙,凝思间,正听到一片喧哗,他转头,回身,看到那十几个护拥中的孩子。
秦人旧俗,男儿落地,便是秦部战士,男子学会走路之时,便要学习骑马。小小的孩儿,骑在小小的马上,四周环拥着十数仆役,把沿途行人呼喝驱赶。
那小小孩儿,眉眼闪亮,笑声清脆,快乐溢于眉目之间。这个小小孩儿,还不知道人间有险恶,世上有磨难,只知生命中,拥有无限的欢喜快活。
他隔着老远,冷眼看那孩子灿然的眉眼,冷心听那孩子朗朗的笑声。那孩子应该只有六七岁吧,他六岁时,已亲人离丧,家园破碎,他六岁时,已不知人间还有欢乐,他六岁时,已经不再懂得欢笑,凭什么,这个孩子,可以笑得这样无忧无虑,畅然欢喜。
冷冷杀意,渐渐溢于胸中,他只是很随意地踢起了脚下的一块碎石。
小马乍受飞来之石一击,吃痛之下,惊嘶痛叫,狂奔于长街。四周仆从,不及反应,无不是惊呼大叫。
那小小孩子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尽敛,已经惊叫着,手忙脚乱要要控缰。六岁的孩童,能有什么力量,制得住奔马,转盼间便惨叫一声,被疾驰的小马,抛下马背,身下是冷硬的石板地,仆从们远远在后方飞跑,想要追上狂奔小马,却全都无能为力。
他一脚踢出,便已后悔。那是秦人,但也是个孩子,他竟对一个六岁的孩子出手,醒悟到这一点,让他脸上一阵热辣生痛。
眼见那小小孩童,跌下马来,他想也不想,一掠而至,及时把那小小身躯抱入怀中,指间那温热柔软的感觉,让他怔了一怔,身形却犹在迅若疾电地飞驰,转眼已掠上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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