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当年留在京中的死士密线虽已在长年的混乱中,几乎死伤殆尽,但还有一人保有了较为安定的住处——城外五里,定山之上静云寺。
虽然在虎狼之师面前,佛门之地也免不了劫难,佛像金身早被打破抢走,空荡荡的神位,别有一番凄凉,然而,这到底还是个可以暂进歇身的所在。
静云寺主持慈云也算是方外高人,武功精深,与江湖豪士颇有交情。而前朝官员皇族多有崇佛之士,与静云寺也常有往来。
当年出京之际,风嵘与洪云涛就曾一再重托慈云留在京中,注意所有动向,慈云也不负所托,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也总尽力把京中情报送出去,而这次不但接纳了大家一行人,并且提出一个建议。
“当今之世,要想有一个暂时安宁的环境,唯一的方法,就是得到秦人的庇护。”
余伯平闻言皱眉:“只有被秦人收做仆佣下人,才能勉强得到庇护,但秦人对于雁国仆役看管严厉,根本不能自由行动,更何况,就算是仆役,也常有被打死的人,从各个府中抬出来。”
慈云淡淡地说:“秦军中,有个百夫长,口目纳兰明,在战场上颇立了一番功劳,听说除了勇武之外,尚且敏锐善谋,是秦人中少有的知礼仪,懂法度之人。秦何伤将秦人旧都的皇族一并接入皇宫,服侍护卫者不够,大多在军中调拨,此人也被调入宫中任职侍卫统领。此人既在军中有些旧缘,又因将要护卫天子,身在帝侧,于官员中,也颇有些颜面地位。他刚刚派人把他的家人从秦都接来,他的妻子在家乡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孩子,他极为珍爱。只是这幼子是难产而生,极为体弱,百药无效,他几乎把满京城的大夫,全抓去给儿子看过病,也曾是把神棍、神婆叫去祈福,就连京城内外,寺院道观的和尚、道士也被抓去,为他的儿子念经。
“自京城失陷以来,寺中时常被劫掠,寺中弟子,常遭奴役杀戮。老衲空有武艺,亦难以救护,却在此时机,想到了一计。便对纳兰明说,寻一个八字与小公子相合的孩子,认做儿子,作为替身,在慈云寺带发修行,以求让小公子可以长命百岁。秦人虽狠毒,却也相信神佛,而民间把病弱的儿子送去出家,以求续命的习俗,他也知道。他是病急乱投医,便答应下来,托老衲寻找一个合适的孩子。将来,有纳兰家的公子在寺中出家,本寺就不会再有秦军骚扰劫撩,寺中诸人出入也方便自由许多,就算偶尔有什么人寄住在寺内,也不会被查知。”
众人闻言,俱皆默然,此时此刻,他们之中的孩子,只有一个。谁也不能为他们年少的主人,做出这样屈辱的决定。
只有一直静静聆听的卫孤辰,淡淡道:“大师要我去向秦人屈膝,行认父之礼,磕头献茶吗?”
这么年幼的孩子,这么冷淡地问句,却莫名地让身为一寺主持,自身亦有极高武功修为的慈云大师心间一凛,几乎不敢与这孩子对视。
他忙强自笑笑,学着其他人一般唤他:“小公子误会了,小公子身份贵重,岂可行此屈辱之事。我自会寻一个离乱中,无父无母,且与小公子年纪相当的孤儿前去见纳兰明。
纳兰明也只是要随便找个人作为儿子的替身罢了,随便行个认父礼,给些银子,外加信物,便会打发了出来,就算他要派人服侍,老衲也会以出家宜简朴为名拒绝,他们根本不会认真记住孩子的长相,何况小孩长得快,相貌变化也快,过段时间,就算说小公子就是当日的孩子,也没有人会发现不是。到那时,人人都知道,纳兰家的公子在本寺修行,一般的秦军不敢来扰,高层的秦将,也懒得来扰,门上挂起纳兰明的信符,可做护身符,小公子身上带着纳兰明的信物,就算是几万秦人中,也可出入自由,将来,这一层身份,或许会有很大的帮助。”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点头。
余伯平微微吁出一口气,对着慈云深施一礼:“有劳大师了。”
就这样,他与一个刚刚出世没多久的孩子,订下了兄弟的名分,就这样,大雁国逃亡的太子,在必要的时候,必须顶上一个秦国普通官员义子的名头。
对当时的他来说,是屈辱,是笑话,是无奈,是为了保护所有人、成全所有人,不得不做的选择。这个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场缘订,对他们,对未来的秦国、未来的天下,会有怎样的影响。
整件事进行的非常快,当天晚上,一面秦军的旗帜就很出奇的挂在了这座寺院的大门前。刚开始几天,还常有些秦军前来,在寺院门前时大多止住步子,偶尔有几个进来之后,主持拿出纳兰明的信符以及写给所谓儿子,很亲密的叮吟书信之后,也就爽快地离开了这个看起来也不是很有钱,又没有美女可抢的地方。
过一段日子之后,再没有秦人出现在四周,很多秦军都知道,纳兰家的少爷在这里修行,谁也不会为了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的道观,得罪皇帝身边的近臣。即使现在的皇帝只是个摆设,多少还是要给点尊重的,更何况,纳兰明在军中,也多少有些影响力。
寺院很大,加上纳兰明留下的钱,让慈云很快把寺院扩建,从些就算偶尔多出几十个人,外头也没有人能察觉。
月落孤辰 第五章 冷剑初铸
大家终于有了立足之地,这里很安全,可以安乐休息,安心练功,安全伺伏,安然寻找将来的机会。
他们开始奔走天涯,把流离各地的旧雁孤臣集中起来,查探世情、国情,以求不放过每一个机会。
不但旧雁的臣子慢慢聚合,就连很多江湖勇悍之士,也常常出入这里。
而余伯平招待他们时,总会让另一个孩子独居一隅,总会在席间和他们谈起武艺,甚至请他们展示武艺,总会有人一时兴起,大家乘着酒酣耳热,有意切磋,在所有人呼喝助兴的时候,那小小孩子,清亮的眼睛,总会被来客所忽略。
在寺里的这几年,所有的大人都在忙着复国大计,而对于他来说。生活唯一的重心,就是练功。
有了这样一个安定的局面,他可以全心全意地练功。慈云大师倾全力教导他,然后在两个月后,长叹摇头,坚决不敢承认是他师父。
他在武功上的天赋,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境界。甚至凡有武林客到,他只需要和对方相处很短时间,就可以看出他的武功深浅,只需要听他讲讲对武功的了解,就可以猜出他的功法招式,只需要多看几场他与旁人交手,不但能把他的招式记住,甚至有可能找到招式的破绽,立刻想出制衡之招,并且由招式反推出对方的武功心法来。
这样的本领,就算是在武林中打滚几十年的老江湖也未必可以做得到。
余平伯很小心,不敢随意暴露他的身份,即使是对有心来投的忠义之士、武林好汉也不敢过于信任。
毕竟雁国太子的身份,可以换来太多的荣华富贵,在历经磨难之后,谁也不敢对人性有太大的信任,谁也不敢过份试炼人心。
余平伯只是作为旧雁反秦义士的代表来面对所有人,他只是把小小的寺院,变成一个反秦的中心,他只是笑着请来投的江湖义士或旧雁将领指教一个孩子武功。大部份人都是不以为意地接受,然后很快就震惊、惶恐,到后来,甚至是恐惧。
大家的小殿下,在武学上的才能,已经达到让人恐惧的地步了。
然而,所有的天才都是需要努力的,没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那个曾锦衣玉食,享尽荣华的孩子,每天拨剑挥剑的次数,没有人数得清。
只是人们知道,天还没亮,所有人还在床榻上时,那个小小身影,已在天边微露的曙光中舞剑。夜已深沉,每个人都沉沉睡去时,那瘦弱的身子,依旧在沉沉黑暗中挥舞掌中仅有的光芒。
走路的时候,他在思索剑式,说话的时候,他总会走神凝思,吃饭的时候,他的筷子是剑,喝水的时候,他另一只手也在不知不觉捏着剑诀。
人们感动、激动之余,是深深的担忧,包括余伯在内,很多人都劝过他,而他,只是默默抓紧剑柄,冰冷的剑锋,给他一种充实和安全的感觉。
小小的他知道,除了剑,他无所倚仗,没有剑,他一无是处。
失去剑,失去武功上的天分,他只是一个无力的,看着亲人一个个被杀的孩子。于是,即使在三更半夜,他也会莫名惊醒,抱着他的剑,一个人跑到冷冷寂寂的院子里,独自舞剑。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功夫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没有人真能如传说中一样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他在武道上的惊人成就,也造成了他在文事上的进展缓慢。
随着生活渐渐安定,他的身边也多了不少读书人,有读了圣贤书,誓死不食秦粟的夫子,有旧雁的大儒,有不肯屈服蛮族的文士,有誓死不事二主的旧雁大臣,有人是闻讯来投,有人是蒙难之后被他们救出来的。
这些人中,有的知道他的身份,有的不知道,但大多都想把满肚子的学问教给他。
然而,他每回练剑练得筋疲力尽,坐到书桌前,两眼都快合在一起,再也睁不开了,就算是再严厉的老师,看到他练剑的辛苦后,此时拿起戒尺想教他学习,都会有一种虐待孩子的怪异感觉。
学问是重要的,治国之道是重要的,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是重要的,圣人之言是重要的,但眼下,一切一切,都要让位给复国,而复国大业更需要的是武功、是兵将,而不是书本上的这些滔滔学问。
于是大儒们忍耐着不强迫他,不硬逼他缩短练功的时间,于是,他勉勉强强,把该认的字认完、普通人该懂的常识学完,在文事上,就再没有什么精进了。
过于尊贵的身份使他被过份小心地保护起来,而惊人的武功天分,使身边的人看他的眼光,日渐敬畏,甚至惊恐。
诡异的生活环境,使他的生活中,除了宝剑,除了武艺,很少有别的东西。因为他还小,大事一般不找他商量,因为他还小,所以大家都不忍加重他的责任,除了练剑,他不需要做别的事情,于是,除了武功,他也真的不太懂别的事情,人情世故一丝不通,如何与人相处,更加完全不明白。
他只需要被保护,被守卫,被众人捧着当个旗帜,当个精神上的支柱就行了。
而在发现他武功上的惊人天分后,余平伯与众人多次商量之后,终于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埋没他,既然他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天下第一高手,就不能让明珠的光芒蒙尘。即使再困难,再艰难,仍然由余平伯带着他踏遍天下,寻访高手,而京中事务,则由其他一干人等负责。
离京的那一年,他只有十二岁,剑术已有成就,在他的身边,已没有人可以单打独斗战胜他了。
他与余平伯,踏遍千山万水、四海诸国,日夜兼程。南至南海,寻访海岛上隐逸的高人,东至东疆,在大草原上,纵马奔驰,一会塞外武功;西至西漠,他为寻求体能的极限,而去追赶龙卷风,与大自然相抗;北至北峰,在冰天雪地的大雪上,他静坐几日几夜,功行九转,得以大成。
他见识过许多世外高人,拜访过很多绝世高手,想要他们指点武功其实并不难,几乎只要他稍稍显露他的武学才能,别人就恨不得拿刀架着他,逼他投入门下,恨不得倾囊相授。然而,很快,这些高手的狂喜变成震撼,震撼变成畏怖,然后开始给他出种种难题刚刚学闭气诀不到三天,就要求他入深水之中,一日一夜不得露头;刚刚学会龟息术,还不及实验,就要把他埋到土中三日三夜;刚刚学会一套剑式,就要他一剑击得瀑布倒流;刚刚领会一套心法,就要求他,必须在一招之内,制住十八个悍匪。
对他提出的要求越来发挥苛刻,越来越古怪,越来越诡异,已经不再是“严师”二字可以解释的,而他,也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地一一完成。
事后,很多人承认,他们想要知道他的底限在哪里,想要试探他的极限在何处,而最后的结果是没有,他在武学上的潜能,无穷无尽,根本探不到边际,或许有边际,只是他们的力量太微薄,无法探查出来。
高手们也一样有私心,他们开始防范他,有些心法,最重要的句子不说出来,有些剑式,最后的绝招不教给他,有的人甚至故意把看门绝学,改得繁复麻烦一些,把本门内功加减几句再教给他。
然而一套心法,前面他练得流畅自然,最关键的句子,他自自然然可以悟出来;一套剑式,前面施展如行云流水,后面无人教导的绝招,他会很自然地猜出来,甚至有可能比本来的招术更强大、更精妙;过于繁复的招数,他学一次,第二次施展自然去繁为简,改得更加简单直接有效;练习内功,发现哪一处艰涩不懂,他也不多想,跳过去学后面的,然后,很自然地把全部功法学会,不懂的地方,他就扔开不管了。
当别人无限惊恐地担心被他发现自己耍的花样时,他已经抛开一切,专心去研究还有什么新的功法招式可以学习了。
每次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那些所谓的世外高人、绝世高手们,看他的眼光,总会由欣喜,转为震惊,然后是惊惧,甚至是恐怖。
他在武学上的天分已经不是“天才”两个字可以形容,他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恐怖,他是个奇迹,而别人的眼神却常让人觉得,他自己是怪物。
他拙于解释,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善意,在旁人惊恐而离的目光中,他选择沉默地离去,于是,他越来越沉寂,越来越看似冷漠,越来越容易让人用惊惧的目光来打量他。
多年以后,即使是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看着他长大,为他流血流汗流泪的许多人,也开始渐渐远离他,隔着老远的距离,对他行礼,向他仰视。那些人愿意为他死,却不再想接近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而他笨拙得不知如何缩短这距离,所以只能更加沉默,看在别人眼中,则是更加骄傲冷漠,于是,下一次会小心地站得再远一点,远些,远些,更远一些。距离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产生。
在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却让很多世外高人、绝世高手的自信心因之而崩溃,他们所骄傲的一切,在一个孩子面前,溃不成军,他们羞愤、恼怒,然后,是回遴、逃离。
在所有亲切欢喜的目光变得厌恶烦躁之后,他总是悄然而去,有时候他也会临波独照,凝思那水中小小的身影,是否会无意中幻化为恶魔,惹来那么多人的厌弃,有时他也会呆呆举起自己握剑的手,怀疑他自己是否真的是……
在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还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更不能理解,人心为何那样复杂。
很多人教导过他,但没有一个人敢自称是他的老师,包括一些留名后世的绝世高手,他们从最初一定要收他为衣钵弟子,到后面用惊惧的眼神望着他,连称只是有缘相聚,缘尽则散。没有人敢厚颜自称是自己造就了这个惊世的少年,每个人都认为,即使没有自己的指点,他最后,也一琮会达到这种高度。他们只是偶然,遇到了他,经历了他,仅此而已。
十五岁之后,他不再需要任何老师,他依然访求高手,不是为了求教,仅仅只是为了试剑。
十五岁之后,天下已没有任何高手可以做他的老师,只有他自己可以教他自己。只有天地自然万物可以教导他。
十五岁之后,他回到了京城,准备承担属于他的的责任。
十五岁之后,他准备好用他那磨砺出绝世锋芒的宝剑,斩尽仇人头。
十五岁之后,他第一次遇到他名分上的弟弟,纳兰玉,并通过纳兰玉,与大秦国名分上的君王,名义上,他最大的敌人秦王宁昭,以一种极为奇特的方式,结下了恶缘。
回到京城的他,就如一柄出鞘的宝剑,锐气英气震慑人心。当年把他当做孩子护佑的大人们,有些欣喜又有些惶然地承认,他们的小主人长大了。
再没有人能笑着抱他入怀,再没有人能如旧时一样,不再顾及他的意见,就处理事务。
人们在他面前渐渐执礼甚恭,人们开始称呼他为主上。
没有人知道,在武功上,有着惊人天才的他,有的时候,会出奇地笨拙,笨拙得无法告诉大家,其实,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感觉。
几年来,他们在京城的事业,不算太成功,不过,总算也没有太失败。纳兰明的小公子身体渐渐好了起来,纳兰明相信替身出家真的有了功效,时常让人送银子过来。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