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出来这么久,还给人一路追杀,他们那边不知急成什么样,等我回去,还不赶紧谢天谢地,哪里还有空来骂我,更何况,就算要找我算账又怎么样?太皇太后、皇太后、三位太妃、大长公主、长公主,哪个不疼爱我?我的靠山多的是,这世上,还真没什么可怕的人。”
  他低笑一声:“你竟如此恃宠生娇,有恃无恐,倒也难怪大秦朝中的诤臣、直臣们看你不顺眼。只是你本来就不是联姻使者,半路进了使者团后,他们也是没办法,不敢把你这个皇帝宠儿硬赶出去罢了,既是这样,何必接下这么难的任务,跑到皇宫里去请求联姻,平白成了各方势力的注意中心,言行皆不能自由?”
  纳兰玉微微一笑:“我只是皇上身边的带刀侍卫,从不过问国家大事。但是皇上自十四岁亲政,日夜忧劳,操心国务,每日休息的时候,竟不过两三个时辰,他今年才不过二十来岁,已有了许多白发。我看在眼里,总不能当成没瞧见。他常怅然叹息,说邻国一日有萧逸这样的人物,他一日不能安枕,神色总是郁然,很少可以开怀大笑。这次派人出使大楚,原也为添楚国的乱子,让萧逸没有心思,没有时间去打别国疆土的主意。我虽不曾立身朝堂,但皇上待我情意太厚,既然使团的人全死了,我总不能叫皇上这一番心血白花,也该为他做些事情才好。”
  “当今天下共有七强,他的眼中,就只有一个萧逸吗?”他冷冷一哂。
  “当今天下英雄虽众,但被皇上视为大患的,的确只有一个萧逸。”纳兰玉徐徐道:“皇上细数各国,曾说周虽强大,但暮气沉沉,无力图进。宋虽富有,名将辈出,奈何君臣皆耽于逸乐,闻战则生厌,只有自保之力,岂有开疆拓土的雄风。庆国虽强悍,但远在边僻之地,只知守土而已。魏国太后,是让天下须眉都汗颜自惭的英豪人物,有她在一日,便国富军强,旁人不能侧目而视魏,奈何她胸中虽有天下之志,终是一柔弱女儿之身,当年魏主去世,她悲痛欲绝,断腕陪葬,而后操持国事,身体积负太多,于国事决断,虽仍条理分明,英明果决,但以那样的身子,怕也是撑不了几年了。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国事上,对唯一的爱子教导不足,魏国皇帝在母后的羽翼下,全无魄力,更无才识,毫无建树,只要太后一死,魏国再无可虑。燕国皇帝沐天云和御王苏逸飞,都是当世英雄,人中俊杰。但是,他二人合力夺取天下,共患难时,自是肝胆相照,但沐与苏,共天下,此事岂能长久,二人反目,不过迟早事耳。也唯有楚国,国内多为繁华富有之地,边城大多得山川之险,兵经百战,将多良才,更有萧逸此人,雄才大略,不过几年经营,国家之富强,百姓之丰足,已是天下共知,若让他平定国家乱局,坐上至尊之位,从此再无掣肘,大秦便难有宁日了。”
  “那么你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纳兰玉一愣,然后失笑:“我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能有什么见解。以前,我只是觉得,燕国的沐天云和苏逸飞,未必如皇上想的那样而已。我看他们行事作风,倒首先是英雄豪杰,之后才是帝王将相,纵然双方以后会有冲突,但是否能如皇上所愿,造成大乱,削弱国力,却也难说。除此之外,其他的,我都相信皇上的判断。只是入了楚京,见到一个人,却觉得,楚国的内争,说不定会有出人意料的结局呢!”
  “什么人?”声音里隐隐有了凝重。
  “萧若。”
  “那个残暴、不懂事的小孩?为什么?”
  “我的想法,其实毫无根据,只是,他的笑容,他做事的方法……”纳兰玉一边回忆,一边徐徐说:“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只觉其中纯净清澈得容不下任何阴险邪恶存在,我总觉得,有他在,楚国的内争,一定会以出乎别人意料的方式被平息。”
  他失笑摇头:“只凭一个笑容,和几句把你从萧远身边带走时,故作亲热的话吗?你忘了,你是大秦国的使臣,来把公主嫁给他的人,他当然要拉拢你。你还是这么天真,天真的相信,有人可以先是英雄豪杰,然后才是帝王将相,天真的相信,一个以残暴狠毒举世闻名的小皇帝,会有纯净的笑容,天真到,就算被人伤到负痛远逃,还傻乎乎地替别人隐瞒。”
  纳兰玉大惊:“大哥。”
  “秦国的良臣们,素来看不得你这个世贵子弟,受皇帝过分的宠爱。清流们对你一片非议之声,一二品的官员,屡次参你一个小小侍卫。最近,太史公秦征着史,把你记进幸臣传中,与历代皇帝男宠嬖童并列。皇帝喝令他修改,半个月后,他捧史进呈,别的地方都有适当的修改,独独关于你的记录,一字未易。”
  他的声音并不激动高昂,但字字出口,如冰似雪,霎时间,满房都是肃杀之气:“这虽是发生在朝中的密事,却早已传得京城人人皆知,你真以为可以瞒得过我吗?”
  纳兰玉脸色发白,却强笑说:“这也好啊!世人都说,不能流芳千古,情愿遗臭万年,不论行善作恶,要达到这种程度,都大大不易,我却什么都不用做,自有人叫我史书永远留名。”
  他轻轻叹息一声:“纳兰,你变了,以前的你,有什么样的心事,就算不对你爹说,不对皇帝说,总也会告诉我。生气、烦恼、痛苦,都不瞒着我。现在,你却要学对他们一样,只是对着我笑吗?”
  纳兰玉报以一声同样的叹息:“皇上的权威过于浩大,杀人灭族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我不能用我的烦恼来影响他。爹为当今宰相,执掌大权,我更不能让他因爱子之心,而毁自身清誉。所以,我吃了苦,伤了心,只能告诉你,然后,那些害我吃苦伤心的人,就会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消失。大哥,我很后悔,我过了那么久,才知道你所拥有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当大哥的,保护自己的弟弟,错了吗?”他的声音里郁律有风雷。
  纳兰玉却连语气也不改一下:“每个兄长都会保护他们的弟弟,但不是每个兄长都会为此杀人。人与人之间,有误会,有争执,都是寻常事,若是稍受冒犯就要杀人,那我就真的是别人想的巨奸大恶了。”
  他冷笑一声:“你说的倒是真大方,可是,你遇到的,不是争执,不是吵闹,而是侮辱和调戏,甚至在史书上留下污名,就算平时受些误会,你都能忍,可是史册留名,千载以后,世人都把你当做幸臣男宠,你敢说你不介意?你要真的不介意,又何必一个人跑出京城,甚至混进使团,逃出秦国。你受伤至此,却知不知道,你那位英明的皇帝做了什么事?他倒真是为你着急生气,招了秦征晋见,把记着你的那页纸撕碎了扔下去,喝令删掉。秦征居然面不改色,把那些碎片复又粘起来,递给皇帝。这样的臣子,他居然既不杀,也不罚,只是骂几句,喝令乱棒赶出去就算了事。他对你的爱惜,原也不过如此。”
  “不,这是好事。”纳兰玉沉静的回答出人意料。
  “你竟说这是好事?”他低喝一声,向纳兰玉欺近一步,霎时间,满屋都是剑气呼啸。
  纳兰玉脸容沉静,眸光宁静:“是的,对大秦来说,这是好事。由此可见,大秦的清议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官员们坦荡敢言,不肯结交宠幸之臣,不肯逢迎君王之好,只要他们觉得是不对的,就力争到底。读书人有这样的风骨担当,自然是好事。”
  “他们不可能永远做对,永远不误会别人,但朝廷有这样的清议力量在,就会提醒皇帝,不要肆意妄为,凡事以国为重。国家有这样硬骨头的史官在,史笔如铁,皇帝就不敢做让国家蒙难、百姓受苦、史册永留恶名的事。”
  “同样,皇上虽然对我非常关心,却始终能顾及到一位皇帝的责任,不为私人情谊而伤百官之心。立贤名于万世,自然于大秦有利。我不过是个小小侍卫,十六岁的大孩子罢了,留些恶名有什么相干。皇帝被误会喜好男风,也不是什么大事,与他的英明无损。若是为此而杀戮史官,罢斥官员,纵然是为我出了气,雪了冤,但此例一开,再无人敢冒犯任何当红得令之人,再无人敢于对抗皇帝宠幸之臣,再无人能尽忠直言。阻塞天下言路,朝中清议形同虚设,于国于君,都是大不幸。”
  “这就是一个好皇帝必须做的事吗?要顾及所有的一切,必要时,牺牲其他人的性命、名声,来成全他的贤德英明。”他语气渐缓,空气中紧绷的气息,似乎也缓和了下来:“这样的皇帝,做来也甚无趣。”
  纳兰玉在黑暗中抬头望向他,语气沉静地不可思议:“既然做皇帝无趣,大哥,你又何必辛苦,何必忙?”
  整个房间的空气,似是忽然僵窒了,整个天地,仿似也一片沉寂。
  良久,他才低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都知道些什么?”
  纳兰玉用尽目力望着他,可是房间里太过黑暗了,暗得完全看不清他的容颜、他的表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一切。”
  “你既知道,要么,悄悄去对你的皇帝说,要么,就永远不要说出来。”他叹息的声音,带点温柔与无奈:“你既如此,叫我该如何是好。”
  纳兰玉悲伤地一笑:“大哥,我尽力了,我尽力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我尽力想让你快乐,我尽力想让你忘记那些可怕的念头,我尽力想把一切掩盖下来,可是,你最终还是出现在诚王府中。我知道,你不只是为了替我报仇,你是为了要和萧凌谈交易,用两个国家,用无数的鲜血做出的交易。我不能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即使没有效果,我仍然要劝你……”
  “你不该劝我,你若不喜欢将要发生的一切,应该向萧逸告密,让他调他的大军,来把我杀死。”本来温柔的声音,已渐渐冰冷如剑锋。
  纳兰玉眼中悲怆之色更浓:“大哥,你知我不可能这样待你。”
  “纳兰,你第一次叫我大哥的时候,只有六岁,这么多年来,无论患难富贵,你对我都不曾变过。我一直觉得,人世之间,只得你一个亲人,必要护你一生一世,平安喜乐,只可惜……”
  他忽地高声笑了起来,丝毫不顾忌声传四方,震动王府:“只可惜,你心中真正想维护帮助的,从来都不是我,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纳兰玉脸色惨白:“不是的,大哥……”
  他的笑声越发高昂,如出鞘之剑,锋利无匹,无可抵御。
  纳兰玉心间只觉一痛,在心痛的这一刻,胸口也痛不可当,似乎被一把锐利的宝剑穿胸而过,他痛极低头,只看见一柄清若秋水、明若皓月的宝剑,在黑暗中,散发着冰冷的光芒,然后,所有的知觉,至此而断。
  “小黑,你别跑。”
  “该死的,小白,你再跑,我打断你的腿。”
  “小花,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在我身上撒尿。”
  “混账,喂你吃东西,你居然还敢抓伤我的手就跑。”
  苏良、赵仪满头是汗,满花园追东跑西。四面八方,有不少太监、宫女,哄笑着跟在旁边,有真心帮忙的,有故意帮倒忙的,闹做一团,笑声震天。
  苏良和赵仪被皇帝升做贴身侍卫,但每天的工作,除了练功,就是照料皇帝的小猫、小狗、小白兔。
  两个受尽伤害的孩子,对于皇帝,有太深的仇恨。容若虽有心要照料他们,教他们学会生活中的快乐,奈何,只一靠近,他们眼中,就流露惊惧痛恨之意。
  连着几次失败之后,容若便跑去弄了好多小动物来,扔给他们照顾。
  刚开始,两个孩子手足无措,可是很快,当他们把一个个小东西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喂它们吃东西,给它们洗澡,自自然然,眼睛里有了怜惜关爱,脸上有了欢喜笑容。抱着小东西们闹做一团时,笑声渐渐高扬,给小东西洗澡时,被弄了一身水,又会生气地大叫大骂。喜怒哀乐,渐渐可以和普通人一样,自自然然地表达出来,不再内敛,不再是生命中只有惊惧悲苦的孩子。
  除了对皇帝还有心结不去,其他的时候,他们表现的完全就像个十四岁的普通孩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和别人自然地交流,自然地谈笑,一起灰头土脸地追赶小动物,一起在阳光下开怀而笑。
  至于容若这个皇帝呢!则根本不理这两个被小猫、小狗、小白兔整得团团转的侍卫,自拎了一只鹦鹉,坐在御花园的是缘亭里谆谆教导:“乖,听话,快说我乃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古今中外盖世无双古往今来空前绝后聪明绝顶俊逸绝伦文武双全英雄无敌风流倜傥情场杀手鬼见愁玉面郎君美男儿容若公子是也,快说啊!一点都不难的。”
  性德负手站在是缘亭外,阳光明媚,天高云阔,满园花开,清风徐来,越发衬得他绝世风华,有若神仙中人。
  御花园中到处都有跑来跑去的太监、宫女,最近,这些人已经不再那么害怕残暴皇帝,甚至敢在皇帝面前,陪着苏良、赵仪一起捉小动物了。
  而苏良、赵仪的笑声也越来越多,的确不像是从八岁起就受过无数伤害,从不曾有过正常生活的孩子。
  而那个简简单单创造奇迹的皇帝,却还是像一个小孩子,不断对不听话的鹦鹉发怒:“说,你再不听我的话,再不乖乖说,我就要吃烤鹦鹉了。”
  可惜鸟儿虽小,倒还真有些威武不能屈的架子,居然对皇帝金口玉言的圣旨,就是不理不睬。
  气得容若捶胸跺足,猛抓头发。
  性德目光凝望容若,脚下却正好有一只小兔子蹿过,他不理不睬,一点帮忙抓的意思也没有。一个正在抓兔子的宫女从身边一闪而过,接着性德只觉手中一暖,有一样东西塞了进来。
  那宫女满脸通红,藉着抓兔子,迅速跑了开去。
  性德低头一看,美丽的丝绢,包着一块香气扑鼻、式样好看的糕饼。
  这种事,最近常常发生。性德长相俊美无伦,吸引了宫中不知多少宫女,暗中,好吃好喝的,外加香囊荷包,不知塞了多少给他。
  性德对于别人的情感从不关心,佩件饰物塞给了他,他信手佩在身上,食物给了他,他也就随口吃掉,完全不管这会不会让别人会错意,生出许许多多的绮念情思来。
  他这时看了糕饼,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刚想吃掉,耳旁却听见一声大叫:“可让我逮着了。”
  性德回头一看,刚才还在逗鸟的皇帝,不知何时跑到他身后来了,满眼妒忌:“你看你看,有什么好东西都偷偷给你,怎么就没有人想着我,我这个皇帝有哪一点不如你?”
  就连性德,都难得地有些冲动,很想反刺他一句:“你哪一点都不如我。”
  不过,话还没有出口,容若已经伸手过来抢饼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这难消受的东西,就由我这个皇帝来替你担当吧!”
  性德身子一侧,躲开了容若伸过来的手。
  容若不快地瞪着他:“你又不喜欢吃东西,干嘛和我抢,你不会想告诉我,这块饼也有毒吧?”
  他这话,明显是开玩笑,可是看到性德沉静的表情,他的脸色也一僵,不敢置信地问:“这个不是……真的有毒吧?”
  性德静静点头。
  容若脸色有些发白,冷笑了起来:“好啊!我吃的东西有人验毒,毒不了我,就冲你下手了,妙,妙得很。”他每笑一声,声音便冷一分,忽然伸手,一把夺过糕饼,面向正在四面八方追小动物的所有人,厉声大喝:“哪个把这糕饼送给性德的?自己给我滚出来。”
  这一声大喝,打破御花园所有的欢笑,打破了皇宫中难得的愉快气氛。所有人的动作都僵木下来,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冷酷的眼神和凶狠的表情,每个人都感觉到身心皆寒。
  忽然间,大家醒悟到,皇帝本来就是个残酷暴虐的人,也许只是为了玩新游戏,才忽然间变得亲切可爱起来。他们却渐渐忘了皇帝的本质,开始在这个变得和善的皇帝面前肆意笑闹。如今皇帝觉得游戏玩够了,不再演戏了,他们的灾难,想必要降临了。
  而所有人之中,以苏良和赵仪的脸色最不好,又青又白,望向容若的眼神,畏惧、愤恨、痛苦、伤心,独独没有这几日渐渐多起来的迷惘。
  容若本人,却因为有人要毒死性德这一事而愤怒无比,失控得大喝出来,完全没有发觉,自己轻易地毁掉了这么多天来努力的成果。好不容易渐渐被他温暖,被他拉近的人心,已在这一句冷喝之间,迅速冰冷远去。
  性德讶然地望向容若,这个即使自己被刺也嘻嘻笑笑的皇帝,有什么理由,要因为完全毒不死他的一块糕饼,而生这么大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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