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吃了饭,我再带你去参观我种的大田庄稼。”
筱云却说:“什么也不想吃。而且我还有事,下午就要赶回去呢。”
“也许,你真的应该住一夜。”
“你真的这样认为?那好,我就搬来与你同住,我们一起写写字,看看书,听听音乐,画画山水,如何?”
筱云快地说着,越说越兴奋,多皱的脸顷刻变得红扑扑的,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看着她兴冲冲的样子,狄小毛顿然明白了她专程而来的意思,苍老的心开始咚咚地跳,感到有点耳热脸红。那是一团生命的火,那是一份珍藏心底数十年不变的真情,对于这份情,我已经欠得太多,怎么能有哪怕些许的弥补?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时光是永远无法追回的。他这样想着,心潮已迅地消退着,就像一条被冲上岸来的鱼,一下子便露出了翻白的肚皮
不,还是不要!那样不好!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
他喃喃地说着,一下子连走路的劲儿也消失殆尽,干脆在檐台的台阶上坐下来。
他不能走,他再也走不动了。
他的身后就是那座神秘的大山,他应该走进那座大山,与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融合在一起,这大概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对于那座神秘的大山,狄小毛终生充满深深的敬畏,他贫瘠的故乡就在那大山的脚下。在那段特定的岁月里,大山虽没有给乡亲们带来任何一点庇荫,人们每当谈论起这山,依然会露出满脸肃穆,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这情景总是深深地打动他年轻的心。儿时的心理震撼是终生无法抹去的。正因为如此,那个冬日,他才会又一次坐上了那辆锃亮的越野车,向大山深处驶去……
当筱云神色黯然地走下山坡,来到沟底的小汽车边,跟在后面的狄小毛不由得踌躇了。这里是新村落,又围了一伙伙年轻人,不知正叽叽喳喳议论什么。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村里的长者,这么招眼地送一个衣著时髦的女人,总有那么点不自然。然而,人们似乎对他和筱云都视而不见,依旧热烈地争论着什么。
筱云上了车,又把玻璃摇下来,深情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一直到车子走出老远,才淡淡地笑起来:再见了,老寓公。还是做点什么吧,希望下次来看你,不再是这样。
好吧,那我就承包对面这座山,植点树,当个植树模范,如何?狄小毛也嘿嘿地笑起来。
车子一溜烟向村外驶去,狄小毛挥了挥手臂,又无力地放下来。
年轻人还在激烈地争论着,他侧耳听了好一会儿,却什么也听不懂,只好又默默地向山坡上的家里走去。“看小说,就上·小说阅读网(http://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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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住美女的
179.拉住美女的小小手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声音,一茬人有一茬人的热点。对于他们那个时代拼得你死我活的事情,下一茬人看来却显得那么可笑又不可理解。狄小毛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回了家,紧紧地关上了门。这时,一个童稚的声音飘飘忽忽地唱了起来:
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圪膝跪在石板上——小亲圪蛋!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搓一搓衣裳把小辫甩——小亲圪蛋!小亲亲呀小爱爱,把你的好脸扭过来——小亲圪蛋!你说扭过就扭过,好脸要配好小伙——小亲圪蛋!咦,这不是小牛牛的声音吗?
认识筱云是在狄小毛离开裤裆村到了城里后,为了给自己补充知识,上了业余大学,大学三年级,再过一年,狄小毛就要毕业离校了。
时世的变化真的太快了,让人眩目让人晕。原本熟悉的一套很快便已消逝,新奇的闻所未闻的东西总是接踵而来。在此后几十年里,这种感觉总是时时追随着他。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感受着那种极其陌生又新奇的生活,他的眼前总是不断出现老父亲弯弯的腰、沉重的独轮车和那条被洪水冲决的大坝……
时代在他们这一代人心灵上,折射了那么多彼此矛盾的印记,压缩了那么多互不相容的内容,对他们的心灵提出了最为严酷的折磨与考验……新的同学一队队来到学校,不管是根红苗正还是地富反坏,不管是六八届还是七八届,这些人都笑吟吟地挤在一座教室里。
从贵州来的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和儿子,一起坐在一间教室里听课。工宣队离校了,校园里不时贴出海报:欢迎某某教授座谈会或举办某某教授追思会。在这期间,他总是一天到晚把自己幽闭在阅览室里,感到与所有人都隔着一堵无形的墙,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精灵闯了进来……不管时光怎样流逝,冲走的是鹅卵,留下的才是巨石。即使到了耄耋之年,狄小毛一闭上浑浊的眼,当时的情形便如电视般清晰,历历在目。
那是早春二月的一个星期天,他腋下夹一本刚刚开禁的《论语集注》,正百无聊赖地在楼道里踱步,一个披散着头的里了,而她们宿舍全是北京本地人,都回家了,她急得不知该怎么办。他于是笑眯眯地向她提了许多建议,诸如砸玻璃,砸门,从隔壁爬窗台,直到小姑娘急得要哭了,才回屋里找一根细钢丝,弯了几弯,不一会儿就把门锁拨开了……等他第一次撞进这个充满温馨的女生宿舍,小姑娘惊奇地瞪大了眼(那双眼真的非常好看)。
你……
你什么,怀疑我是小偷出身?
小姑娘嗤嗤地笑了:看你说的!不过我的确很惊讶,简直不可思议。说着便拿起那一截钢丝,反反复复地看。
别看了,那上面什么也没有的,先说说怎么感谢我吧!我倒真的是小偷世家出身,你难道不相信?
相信相信!先喝杯水吧。小姑娘又笑起来,扭身去给他倒水。
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女孩,就这样闯入了他的心灵,并给他带来了终生的苦乐悲欢。在那一刻,不知怎的他总想开玩笑,总想。逗逗这姑娘。那年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小姑娘顶多十**,以他的经验和阅历,在这么一个小女孩面前他自然充满了自信与幽默。等到他端起水杯,乎乎地吹着热气,小姑娘又说着感谢的话时,他才突然注意到,他们的口音原来很相近,一问竟是同省人,再追问竟是同一个地区,也就是他后来当地委副书记的那个雅安地区。小姑娘名叫筱云,是应届生,七九届艺术系的。
不对吧?艺术系怎么能住到我们中文系楼上来了?
学校不是还没正规吗?艺术系缺房。听说下个学期就要调回去了。
噢,那太遗憾了。他一边吹气一边忍不住略带夸张地说,眼前只感到热扑扑的尽是白气。
不要这样,到时你可以过宿舍里来看我,我也可以来看你嘛!小姑娘说得挺认真,似乎真的对他充满真诚。
那是的——不过,赶到你调宿舍,我也就该背起铺盖,扫地出门喽。
你呀你……小筱云又气又笑,对他真不知该说什么了。看她那样子,他当时心里暖暖的,甚至有种微醉之感。他觉得自己脸红了,说话也不再那么幽默自信,于是匆匆告别,赶快离开了那间女生宿舍。
对于儿子的婚姻大事,狄臣老汉一直是牵心挂肚的。早在裤裆村当教师那年,父亲就给他悄悄订了一门亲。那姑娘是邻村二十里铺的,他没见过,听同伴讲长得蛮水灵。虽说他家是村里的殷实人家,老父亲凭着一辈子的精明与辛劳,终于在儿子快成*人时盖起了一溜三间土坯房,但一个农村小伙子,不管丑俊能娶上一门媳妇就够幸运了。就像同伴们讲的,只要掀起尾巴是个母的就行。
哪像如今的一些年轻人,情呀爱呀心灵呀人性呀,甚至还要先同居试婚,有的人一年一试,一试就是好多个。有一次是毕业离校前夕,有次突然在校门外的田埂上碰到了班里的一位女同学,当时他们俩就默默地相对而立,什么也不说,后来也不知是谁先伸的,两只年轻的火辣辣的手就勾在了一起,一直勾着勾着,直到校门砰地一响,那位女同学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跑回校……
以后好些天,那位女同学一见他的面就有点躲躲闪闪,使他不由得心里咚咚直跳,觉得应该找机会解释一下或说点什么,然而终于没找到什么机会,直到离校也就再没说一句该说的话……
回到村里,每当邻村上下放电影,一群一伙的青皮后生就在姑娘群里圪圪挤挤,揣揣捏捏,然后就有女的嘻嘻地笑着往人群外挤。他当时二十来岁,正是青春勃、力比多充盈的关键年龄,却不知怎么搞的,对此非常反感。每日上地劳动,极目远眺起伏的群山和千沟万壑,特别是望着那座乡亲们心目中奇伟的“神山”,耳边似乎就听到工作队长杨旭隐隐约约的声音:你和他们不一样不一样!你要走出去走出去去寻找另一种生活生活……直到临考大学的前一年,才和本村的然然定了亲。
然然是美丽而炽烈的,就像一杯烈性的老白烧。在送他去县城坐火车的时候,然然的目光燃烧成两堆绝望的火。什么绣花鞋垫,精心制作的兜肚,还有从大山里采来的榛子、松子,满满地给他塞了一提包。上学之后,然然竟用她那半通不通的文字,给他写来一封又一封信。每封信都要他注意身体,都要来学校看他……吓得他赶紧回信,连说学校不允许谈恋爱,如果知道他订了亲,就要被学校开除。后来,他干脆放假也不回家了,理由是要勤工俭学,打工挣钱。自从见到筱云的面,他才突然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与然然定亲,真是一个误会啊……
然然的爱是热烈的,在她身边他终将被燃成灰烬。而筱云却是一泓清水,一个深潭,清清洌洌,什么时候都让人清爽,让人感到玉树临风、心旷神怡……多少次i他站在艺术系楼下,默默怅望她娇小的身影,多少次,他凝望宿舍窗户上那一点灯光,直到夜深灯灭……
在他的整个生命历程中,筱云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是一朵飘忽不定的云,一直飞扬在他的天穹中……筱云是清纯的,但又那么世故,她很年轻,又相当成熟,一天到晚快快乐乐,但在她快乐的外表下似乎总掩饰着一点忧郁的伤感……初次见面的那个夜里,他就失眠了,翻来覆去在床上滚,睡在下铺的孟永清喋喋不休地骂他。
你为什么总是离群索居,阴沉着脸,一副愤世嫉俗的怪样子?
每次见面,筱云总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这样问。
这不能怨我,是生活教给我的。
生活?现在的生活不是一天天美好起来了?
那是在城里,在表面,你回到农村看看,再放眼世界看看。过去我们张口闭口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现在才清楚,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是我们,这种历史的玩笑,真开得太大了。
所以,什么事你都别想,只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我现在对什么都不相信,什么理想、信念,都是聪明人编出来骗人的。我爸就这样骗了一辈子人,直到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所以,我说你是布尔乔亚。
狄小毛说着,直感到心里堵得慌。
他已经知道,筱云的父亲就是国内有名的大作家筱老。不仅已经平反,而且还肖了省作协主席、省政协副主席。从大山深处出来的他,简直无法想象那是多大的一个官呀。“看小说,就上·小说阅读网(http://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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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就是咱这放浪劲儿
18o.爱的就是咱这放浪劲儿
狄小毛家祖祖辈辈出过最大的官,就是他当过一年多的大队长了。虽然公公道道讲,筱云的衣着都很朴索,有的衣服还洗得了白,但那种优雅得体的装束和与众不同的气质,总是让他在欣喜之余时时感到自卑。
要知道他那时家里不仅不可能给他寄一分钱,而且他还常常从仅有的28元助学金中,省出一部分给老父亲寄去。为了省钱,他一年四季只吃粮不吃菜,每次到饭厅,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快地把米饭或玉米窝窝几口吞到肚里,就旁若无人地迅离去。为了挣钱,他已连续两个假期没有回家,联合几个农村来的同学编写高考复习资料,然后挨家挨户上门推销。所以,在优雅的筱云面前,他一方面有着不可克制的火一样的感情,一方面又时时有一种深深的自卑,甚至憎恶袭上心头……对于城里人和一切有钱人的仇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有好些次,筱云要约他星期天去看电影,或逛北京的名胜古迹,他爽快地答应着,临到走时,却又以种种借口推脱了。要知道,作为一个五尺高的男子汉,带一个女孩子出去,如果显得寒寒酸酸,那是十分丢脸的。而他,又有着一颗极其自尊而敏感的心。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有着极不寻常的生活阅历,讲一讲好吗?
有时,筱云又这样好奇地望着他。
生活就是一连串的苦难,而所谓幸福,也就是从苦蛳f1,哇嚼出来的。
他像个哲人似地望着天空。
是吗?我真的不懂。
所以我说,你还是个孩子。
但是,我也去过农村,我爸爸下放劳改的时候,我在农村呆过好几年的。筱云说着,显得颇不服气。
也许吧……狄小毛嘿嘿地笑起来。于是他便讲起了自己那遥远的家乡,讲起那座神秘的大山,讲起自己当大队长时怎样整治老支书肉肉,讲自己在代课当民办教师时如何住在破庙里一把一把地捉蝎子,而在县铁厂当临时工时,如何相随着一伙青皮后生晚上到火车站看女人……直听得筱云张大了嘴巴,似乎连换气都要忘了……
在那些个时候,他才真的感到自己又变得高大起来,再也不是淹没在北京城喧嚣闹市里的一个穷瘪三了……
雨后的清晨,空气是多么清新。
随着毕业日期的临近,他的心绪变得格外焦躁不安,几乎夜夜都要失眠。这是个星期天。昨儿夜里,他又是一夜地辗转反侧。后来,好不容易迷糊起来,意识朦胧了,窗外就有了杂沓的脚步声,校园喇叭响起了“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的歌声。
他一个仰卧起坐,下床的孟永清就揉着眼骂起来:哎呀呀,你这个北方佬,轻点好不好?是不是又害单相思了?弄得一夜嘎吱嘎吱响,人家只好陪你干熬眼!
他边下床边调侃:你呀,最好也爬起来跑几圈,减减肥吧,不然,想得单相思也没有可能呀。
那可不中!你知道啥,像我的那个她呀,爱的就是咱这放浪劲儿。孟永清摸一摸日渐隆起的肚皮,把被子一搂又睡下了。
孟永清是河南人,三十大几岁了,据说之前就考上大学了,由于家庭出身地主,政审不合格没有念成,所以对社会对每个人都充满仇恨,一天到晚怪话连篇,这也看不惯,那也懒得做,简直成了全班公认的奥勃洛摩夫了。
当得知狄小毛正在热恋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小姑娘时,孟永清非常严肃地和他谈过一次话:
听老哥哥的,趁早死了心!虽然你也快三十了,但在我面前还是个小弟弟呢,经见的事毕竟太少了。你是三代贫农,人家是大知识分子家庭,年龄又如此悬殊,除非是头脑昏,搞文学搞晕了。像我们这种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绝不要有任何幻想,唯一的出路是削尖脑袋向上爬,那些花前月下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
趁你现在还年轻,系主任又挺欣赏你,要千方百计抓住不放,争取一毕业就进入高层机关,到那时好女人多的是,想找哪个还不是一句话?
狄小毛痛苦地抱着头,独自喃喃着:你……根本不知道,她是多么纯的一个女孩……我觉得这辈子根本不能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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