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何尝不是被他姊妹两个一席话,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然虽如此,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假如你无论怎么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坐着坡,不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么法儿?只是安老爷那样厚德载福的人,怎的会有恁般的儿子?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这日正在书房里温习旧业,坐到晌午,两位大奶奶给送出来滚热的烧饼,又是一大碟炒肉炖疙瘩片儿,一碟儿风肉,一小铫儿粳米粥。恰好他读文章读得有些心里发空,正用得着,便拿起筷子来拣了几片风肉夹上。才咬了一口,听得父亲叫,登时想起“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这几句《礼记》来,便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嗻。”扔下筷子,把嘴里嚼的那口饽饽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来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径的走到上房来。
  老爷一见,先就笑容可掬的道:“罢了,不必了。我叫你原为今日消闲,想到明年乡试,要催你用起功来。方才听得两个媳妇说,你自己已经理会到此,这更好了。只是你现在的功课打算怎的个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读几天文章,再作一两篇文章,且敛敛心思,熟熟笔路。”安老爷道:“是便是了,只这功课不是从这里作起。制艺这一道,虽说是个骗功名的学业。若经义不精,史事不孰,纵然文章作的锦簇花团,终为无本之学。你的书虽说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见你是个成人之学,也就不肯照小学生一般教你背诵,将来用着他时,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读书,趁眼前这残冬长夜,正好把书理一理,再动手作文章不迟。读的文章,有我给你选的那三十篇启、祯,二十篇近科闱墨,简炼揣摩,足够了,不必贪多。倒是这理书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猎一过。从明日起,给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读过的十三部经书,以至《论》、《孟》都给我理出来。论不定我要叫你当着两个媳妇背的,小心当场出丑!”公子自然是听一句应一句。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一边是期望儿子,一边是关切夫婿,觉得有老爷这几句温词严谕更可勉励他一番。
  不想这话那个长姐儿听见,心里倒不甚许可了。他暗暗的纳闷道:“哟!这么些书,也不知有多少本儿,二十天的工夫,一个人儿那儿念的过来呀?这要累着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样高明的严父,地样博厚的慈母,再加花朵儿般水晶也似的一对佳人守着,还怕体贴不出这个贤郎、这位快婿的?念的过来念不过来,累的着累不着,干卿何事?却要梅香来说勾当!岂不大怪?不怪,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列公如不见信,只看孟子合告子两个人抬了半生的硬杠,抬到头来,也不过一个道得个“食色性也”,一个道得个“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吩咐完了公子这话,便合太太说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里第一桩事,第二桩便是我家的家计。我家虽不宽余,也还可以勉强温饱;都因我无端的官兴发作,几乎弄得家破人亡。还仗天祖之灵,才幸而作了个失马塞翁,如今要再去学那下车冯妇,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再作出山之计,此后‘衣食’两个字,却不可不早为之计。这桩事又苦于正是我的尺有所短,这些年就全仗太太。话虽如此,难道巧媳妇还作得出没米的粥来不成?我想理财之道,大约总不外乎‘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的这番道理。为今之计,必须及早把我家这些无用的冗人去一去,无益的繁费省一省,此后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饭,絮袄布衣,这才是个久远之计。趁今日你我消闲,儿媳辈又齐集在此,何不大家计议起来?”
  太太道:“老爷这话虑得很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就只这话说着容易,作起来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说,我家这几个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辈子手里留下的,去了,一时又叫他们到那儿去?就是这几个雇工儿人,这么个大地方儿,也得这些人才照应的过来。讲到烦费,第一,老爷是不枉花钱的;就是玉格这么大了,连出去逛个庙听个戏都不会。
  此外,老爷想,咱们家除了过日子之外,还有甚么烦费的地方儿吗?就勉勉强强的抠搜些出来,这个局面可就不像样儿了!至于大家的穿的戴的东西,都是现成儿的,并不是眼下得用钱现置,难道此时倒弃了这个,另去置絮袄布衣不成?老爷白想,我这话说的是不是?”
  安老爷虽是研经铸史的通品,却是个秤薪量水的外行。听了这话,不惟是个至理,并且是个实情,早低下头去发起闷来,为起难来。半日,说道:“这等讲,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
  太太道:“老爷别着急,我心里也虑了不是一天儿了。但是这话要合我们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合你背上一大套书,没的倒把人搅糊涂了。倒是我娘儿三个前日说闲话儿,俩媳妇说了个主意,我听着竟很有点理儿。左右闲着没事,老爷为甚么不叫他们说说?老爷听着可行不可行。万一可行,或者他们说的有甚么不是的地方,老爷再给他们驳正驳正,我觉着那倒是个正经主意。”安老爷道:“既如此,叫他们都坐下,慢慢的讲。”安老爷是有旧规矩的,但是赐儿媳坐,那些丫鬟们便搬过三张小矮凳儿来,也分个上下手,他三个便斜签着伺候父母公婆坐下。
  这个礼节,我说书的先以为然。何也呢?往往见那些世族大家,多半礼重于情,久之,情为礼制,父子便难免有个不达之衷,姑媳也就难免有个难伸之隐,也是居家一个大病。
  何如他家这等妇子家人联为一体,岂不得些天伦乐趣?至于那燕北闲人著这段书,大约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他想是算计到何玉凤、张金凤两个人四只小脚儿,通共凑起来不够营造尺一尺零,要叫他站着商量完了这桩事,那脚后根可就有些不行了!
  当下安老爷见儿媳两旁侍坐,便问道:“你们是怎么个见识?‘盍各言尔志’呢!”何小姐先说道:“媳妇们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闲话提到我家家计,偶然说到这句话。其实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妇们两个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时也不敢说满了,还得请示公婆。媳妇在那边跟舅母住着的时候,便听得围着这庄园都是我家的地,那时候听着,觉得离自己的心远,止当闲话儿听过去了。及至过来,请示婆婆,才知道这地年终只进二百几十两银子的租子,问到这个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请示公公,果然的这等一块大地,怎的只进这些须租子?我家这地到底有多少顷亩?”
  安老爷见问,先“阿嗳”了一声,说:“这句话竟被你两个把我问倒了。这项地原是我家祖上从龙进关的时候占的一块老圈地,当日大的很呢!南北下里,南边对着我家庄门那座山的山阳里,有一片枫树林子,那地方儿叫作红叶村,从那里起,直到庄后我合你说过的那个元武庙止;东西下里,尽西头儿有个大苇塘,那地方叫作苇滩,又叫作尾塘,从那里起,直到东边亢家村我那座青栊桥。这方圆一片大地方,当日都是我家的,自从到我手里,便凭庄头年终交这几两租银,听说当年再多二十余倍还不止。大概从占过来的时候便有隐瞒下的,失迷掉的,甚至从前家人庄头的诡弊,暗中盗典的都有。这话连我也只听得说。”
  何小姐道:“只不知这老圈地,我家可有个甚么执照儿没有?”安老爷说:“怎的没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颁龙票,那上面东西南北的四至都开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论顷亩,只在一夫之力一天能种这块地的多少上计算,叫作一晌。所以那顷数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说了。有了执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着四至不愁核不出顷数来,凭着顷数不愁查不出佃户来。佃户一清,那户现在我家交租,那户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户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么人手里;查出下落来,如果是失迷的、隐瞒的,怎能便由他隐瞒、失迷?只要不究他的以往,便是我家从宽了。即或其中有庄头盗典出去的,我们既有印契在手里,无论他典到甚的人家,可以取得回来的;如果典价无多,拿着银子照价取回来,不合他计较长短,也就是我家从宽了。这等一办,又加增了进项,又恢复了旧产,岂不是好?况且这地又不隔着三五百里,都围着家门口儿,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数会多出来还定不得呢!”
  张姑娘道:“我姐姐这话说的可真不错!我到了咱们家这一年多,听了听京里置地,敢则合外省不同;止知合着地价计算租子,再不想这一亩地有多大出息儿。就拿高粱一项讲,除了高粱粒儿算庄稼,高粱苗儿就是笤帚,高粱秆儿就是秫秸,剥下皮儿来就织席作囤,剥下秸档儿来就插灯插匣子,看不得那根子岔子,只作柴火烧,可是家家儿用得着的,到了乡下,连那叶子也不白扔。那一桩不是利息?合在一处,便是一亩地的租子数儿。就让刨除佃户的人工饭食、牲口口粮去,只怕也不止这几两银子。”
  安老爷静听了半日,向太太说道:“太太,你听他两个这段话,你我竟闻所未闻。”安太太道:“不然我为甚么说他们说的有点理儿呢。”安老爷道:“我只不解,算你两个都认真读过几年书,应该粗知些文义罢了,怎的便贯通到此?这却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说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他家本就是个务农人家;到了媳妇,深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这个,耳朵听的是这个,便合那些村婆儿村姑儿讲些闲话儿,也无非这个。媳妇们两个本是公婆特地娶来的一个‘南山里的’、一个‘北村里的’,怎的会不懂呢?”安老夫妻听了这话,益加欢喜。
  安老爷便说道:“话虽如此,也亏你两个事事留心。只是要清这项地,也须费我无限精神。便说弄清了,果然有些庄头私下典出去的,此时又那里打算这许多地价?”公子听到这里,便站起来禀道:“现放着邓九大爷给玉凤姑娘帮箱的那分东西呢。”
  老爷道:“喂,那原是他师傅因他娘家没人,疼他的一番深心,自然该留着他自己添补使用,才不负人家这番美意。怎的作这项用起来?”公子又回道:“他两个现在的服食器用都经父母操心,赏得齐全。既没可添补的地方,月间又有照例的月费,及至有个额外用钱的去处,还是合父母讨,他自己还用添补些甚么?自然该把这项进奉了父母,作这栋正务才是。”说着,便跪了一跪,说:“务必请父母赏收。”
  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妇儿的东西,怎吗用你来这么献勤儿呀!”安太太这句话,可招出他先天的一点儿书毒来了,笑道:“回母亲,那是他的,连他还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礼》:‘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这等讲起来,那又是他的?何况此举本是出于媳妇玉凤自己的意思,并且不但他一人的意思,便是金凤媳妇也所见略同。不过这话理应儿子代他们禀白,才合着倡随的道理。”
  安太太道:“阿哥,你别怄我!你只合我简简捷捷的说话,这也值得说了没三句话又背上这么大车书!”谁知他这车书倒正合了乃翁之意,早点头道:“这话太太自然该听不明白,然而却正是妇道应晓得的。那《内则》有云:‘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这篇书正所以补《曲礼》之不足。玉格这话却是他读书见道的地方。”
  金、玉姊妹见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齐说道:“这项金银现在既白放着,况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让玉郎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中进士,离奉养父母、养活这一家也还远着的呢。这个当儿,正是我家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儿。何况我家又本是个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后日用有个不足,自然还得从这项里添补着使。与其等到几年儿之后零星添补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时就这项上定个望长久远的主意,免得日后打算。如果办得有个成局,不惟现在的日用够了,便是将来的子孙也进则可仕,退亦可农。这话不知公婆想着怎么样?”
  安老爷听了,连连点首说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说了这句,又低着头寻思了半晌,说道:“还有一节难处。果然照这话办起来,自然要办个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却得个专门行家,我是逊谢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这几个家人,也没个能的,岂不是依然由着那班庄头拨弄?”
  公子道:“这桩事儿子倒看准了一个人,就是我家这叶通便弄得来。”安老爷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认得两个字,使着比个寻常小厮清楚些,这些事他竟弄得来吗?”公子道:“不但会,并且精。儿子又怎的晓得?因见我丈人常合他一处讲究,我丈人拿着本《九章算法》,问他几块怎样畸零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几块若干长短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他拿着面算盘空手算着,竟丝毫不错。及至他问我丈人多少地应收多少高粱、麦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盘,说的数目却又合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两熟,怎的分少聚多,连那堆垛平尖都说的出来。据我看起来,大约一边是从核算来的,一边是从阅历来的。只我听着,觉得比作《夏后氏五十而贡》的那章考据题还难些。”
  安老爷叹道:“如我父子,正所谓‘不知稼穑艰难’者也,对之得无少愧!”
  公子原是说自己不通庶务,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谦尊而光”起来,一时极力要斡旋这句话,便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便是大圣人也道得个‘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安老爷听了,便正色道:“这两句书讲错了,不是这等讲法。吾夫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两句话,正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铁板注脚。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没处发泄,想道‘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这樊迟是话不问,偏偏的要‘请学稼’‘请学圃’起来,夫子深恐他走入长沮、桀溺的一路,倘然这班门弟子都要这等起来,如苍生何?所以才对症下药,合他讲那‘上好礼’的三句。这两个‘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农老圃一样’讲,不得作‘我不及老农老圃’讲;合着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圣人口气。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国,使民以时’的那个‘时’字,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说的出来的?”
  安太太听了听,事情不曾说出眉目,他贤乔梓又讲起书来了,便道:“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的,老爷又闹到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惹出来的。”安老爷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里还寻得出个正经来?”太太可真被这位老爷怄得受不得了,说:“老爷,咱们爷儿们娘儿们现在商量的是吃饱饭,那位孔夫子但凡有个吃饱饭的正经主意,怎的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儿会断了一顿儿,拿着升儿籴不出升米来呢?这难道不是老爷讲给我们听的吗?”
  安老爷道:“此正所谓‘君子固穷’,又‘浮海’‘居夷’,所以发此浩叹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说道:“是了,是了,无论怎么着罢,算我们明白了就完了!老爷此时只细想想,俩媳妇这话是不是?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爷还有个甚么驳正指示的,索性就把这话商量定规了。”
  安老爷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他两个既有这番志向,又说的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这桩事责成他两个办起来,才是个累矩之道。此时岂可误会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两句话,转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哟,我是犹疑这俩小人儿担不起这么大事来哟!”
  老爷道:“喂,‘赤也为之小,熟能为之大?’不必犹疑。”
  说完,便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讲的那项金银,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来,你只晓得那‘子妇无私货’为通论,可知‘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尤为论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决,不须再议。”因又回头向太太说道:“我倒还有一说,我往往见人到老来,把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不肯交给儿孙,我颇笑他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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