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爷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关帝菩萨看的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爷见他这样说法,倒也不好相强。当下这边父子两个,那边翁婿两个,只得各各作别。一路出了庙门,大家道声“珍重”,望着他车辚辚,马萧萧,竟自长行去了。
书里按下邓九公这边不提。却说安老爷自他走后,便张罗张亲家的搬家。他两口儿择吉搬过祠堂西边那所新房去,一应家具安置得妥当。看了看,头上顶的是瓦房,脚下踩的是砖地,嘴里吃喝的是香片茶大米饭,浑身穿戴的是镀金簪子绸面儿袄,老头儿老婆儿已是万分知足。依安老爷、安太太还要供茶供饭,他两口儿再三苦辞。安老爷因有当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张金凤那一百两金子不曾动用,便叫他女儿送他作了养老之资。张老又是个善于经营居积的,弄得月间竟有数十串钱进门。他两口儿却仍照居乡一般辛勤,撙节着过度,便觉着那日月从容之至。只是他两个时常要过前面来看看望望,家里却短一个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爷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外面雇个不知根底的人来,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惯了,不肯才有几文钱便学那小人乍富行径,立刻就添些新花样,闹个跟班儿的。却也正在为难。谁想事有凑巧,那燕北闲人又给他凑了两个人来。
你道这人是谁?原来第七回书讲得他当日带着女儿要到京东投奔的那个亲戚,正是那张太太娘家一个本家哥哥。这人姓詹,名典,他有个小名儿叫作光儿。他本是带着家眷在京东一个粮行里给人家管账,就那里养了个儿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岁,且是乖觉。詹典在京东一住十余年,却也赚得几十两银子在腰里。落后来因行里换了东家,他就辞了出来,要想带了老婆孩子回家,把这项银子合张老置几亩地伙种。
他那里起身要回河南来,正是张老夫妻这里带了女儿要投京东去,路上彼此岔过去了,不曾遇着。及至到了家,正碰见荒旱之后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风霜,到家又传染了时症,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死了。他妻子发送丈夫,也花了许多钱,再除了路上的盘缠,那几两银子也就所剩无几,只得权且带了个十来岁的儿子勉强度日。这个当儿,见了从京里回来的乡亲们,十个倒有八个讲究说:“咱们这里的张老实前去上京东投亲,不想在半路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了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正在无依,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小米子粮船上京,倒来投奔张老,想要找碗现成茶饭吃。从通州下船,一路问到这里,恰好正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安老爷、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给他留下,一举两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看他家总是这般的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护?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才把亲家安顿的停妥,不两日便是何小姐新满月,因他没个娘家,没处住对月,这天便命他夫妻双双的到何公祠堂去行个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况且又有了家了,清早起来便到东边祠堂来预备代东。候安公子、何小姐行过了礼,就请到他家早饭,把女儿张姑娘也请过来。也买了些肉,宰了只鸡,只他那詹嫂合阿巧一个买一个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实实的田舍家风。三个人吃得一饱回来,晚间便是舅太太请过去。那时因褚大娘子起了身,腾出西耳房来,舅太太仍就搬过去,公子合金、玉姊妹便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起更才过这边来。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房。
过了两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里无用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归着起来,依然把那槽碧纱橱安好,分出里外间。张姑娘是叠着精神要张罗这个姐姐,两只小脚儿哆哆哆哆的,带了一班嬷嬷仆妇使婢,把铺设贴落收拾得都合自己屋里一样。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过这边卧房来,就把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左右,又把那圆端砚摆在小照面前桌儿上,归结了他三个一段美满良缘的新奇佳话。何小姐也帮了他登桌子上板凳的忙个不了。他两个彼此说一阵,怄一阵,笑一阵,一时真算得占尽儿女闺房之乐。
只可怜安公子经他两个那日一激,早立了个“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气,要叫他姊妹看看我这安龙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邓九公走后,忙忙的便把书房收拾出来,一个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合那班三代以上的圣贤苦磨。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来,金、玉姊妹连忙站起迎着让坐。张姑娘问道:“你瞧,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好不好?”公子里外看了一遍,说:“好极,好极。偏劳之至!”
张姑娘道:“我们爬高下低的闹了一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儿。本来姐姐的事情,罢咧,可怎么敢劳动你呢!”公子道:“你这人怎么这等不会说好话!非是我不来帮忙儿,要说这些挂画焚香的风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两个;我自承你两个那番清诲之后,深悟出这些事最于用功有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这个用意。你且让我一纳头扎在‘子曰诗云’里头,等我果然把那个举人进土骗到手,就铸两间金屋贮起你二位来,亦无不可。不强似今日的帮忙?”
金、玉姊妹两个再不想那日一席话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欢喜。
何小姐便说道:“妹妹说的是顽儿话,其实还不是他们丫头女人们拾掇的,我们两个也只跟着搅了一阵。倒是他才说也要给我绣那么一块匾,挂在这卧房门上,你给想三个字呢。”
公子略想了一想,说:“就用那屋的三个字就很好。”何小姐道:“这你可是塞责儿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却就是小照上那‘红袖添香伴著书’的‘伴’字。你两个人,从此一位便可称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称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称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们嫌我这风雅,这三方图章也只好等后年春闱之后再讲罢。”那金、玉姊妹两个听了,也深服他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过了几日,张姑娘闲中果然照样给何小姐绣了“伴香室”三个字,装满好了,挂在他卧房门上。此是后话。
即说这晚他三个在何小姐这边谈了这一番,那天也就将近三鼓。张姑娘站起来道:“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觉了。”何小姐一把拉住他道:“今日可不许你空身走,我要烦你顺带公文一角。”张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挣着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攥住手,再挣不脱。只得向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说:“滑再滑不过你了,也不知真话哟,也不知赚人呢。”
张姑娘正色道:“岂有此理!我要这样赚姐姐,说顽儿话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个心了么?”他说完这话,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来说:“等我索兴把今日的事情张罗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盏灯拿起来,剪了剪蜡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说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还是我送二位贺新居。”说着,便拿着灯前面照着,往卧房里引,他两个也只得笑吟吟的随他进去。只见他把灯放卧房里桌儿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许再闹到搬碌碡那儿咧!”何小姐听了,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只赶着要拧他的嘴,他早一溜烟过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了这番光景,心里暗说:“我依他两个的话,才用了几日的功,他两个果然就这等欢天喜地起来。然则他两个那天讲的,只要我一意读书,无论怎样都是甘心情愿的,这句话真真是出于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个扭头彆项,一个泪眼愁眉,人生到此,还有何意味!”只他这等一想,那发奋用功的心益发加了一倍,却又着点儿书魔,因拍手合何小姐笑道:“我安龙媒经师傅合我讲了半世的《论语》,直到今日,看了你姊妹两个,才得明白‘《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书是怎的个讲法!”这正是:
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三回 申庭训喜克绍书香 话农功请同持家政
这书虽说是种消闲笔墨,无当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画家画树,本干枝节,次第穿插,布置了当,仍须绚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书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龙媒、金玉姊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诸人,其枝节也,皆旁文也。这班人自开卷第一回直写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插布置妥贴,自然还须加一番烘托绚染,才完得这一篇造因结果的文章。这个因原从安水心先生身上造来,这个果一定还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结去。这回书便要表到安老爷。
却说安老爷自从那年中了进士,用了个榜下知县,这其间过了三个年头,经了无限沧桑,费了无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拨弄清楚,得个心静身闲,理会到自己身上的正务。理会到此,第一件关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这日正遇无事,便要当面嘱咐他一番,再给他定出个功课来,好叫他依课程功准备来年乡试。当下叫一声“玉格”,见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近来竟慌得有些外务了。这几天只一叫他总不见他在这里,难道一个成人的人了,还只管终日猥獕在自己屋里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这几句说话,听去未免觉得在儿子跟前有些督责过严。为人子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请席请衽,也有个一定的仪节。难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没日夜的寸步不离左右不成?却不知这安老爷另有一段说不出来的心事。原来他因为自己辛苦一生,遭际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这个儿子还可以造就,便想要指着这个儿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脏气。也深愁他天分过高,未免聪明有余,沉着不足。
又恰恰的在个“有妻子则慕妻子”的时候,一时两美并收,难保不为着“翠帷锦帐两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不想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太太见老爷提着公子不大欢喜,才待着人去叫他,又虑到倘他果然猥獕在自己屋里,一时找了来,正触在老爷气头儿上,难免受场申饬,只说了句:“他方才还在这里来着,此时想是作甚么去了。”他老夫妻一边教,一边养,却都是疼儿子的一番苦心。不想他老夫妻这番苦心,偶然闲中一问一答,恰恰的被一个旁不相干的有心人听见了,倒着实的在那里关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话。
“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列公切莫把他误认作植党营私一边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团人情天理,凡是国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痒相关,大臣有个闻见,便训诫属官;末吏有个知识,便规谏上宪,一堂和气,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宫无限宵旰之劳,暗中还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气!你道这话与这段书甚么相干?
从来说家国一体,地虽不同,理则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个得用的大丫头长姐儿。
却说这日当安老爷、安太太说话的时节,那长姐儿正在一旁伺候。他听得老爷、太太这番话,一时便想到生怕老爷为着大爷动气,太太看着大爷心疼;大爷受了老爷的教导,脸上下不来,看着太太的怜惜,心里过不去;两位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求太太,更不便当着人周旋大爷。“这个当儿,像我这个样儿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个天良来多句话儿,人家主儿不是花着钱粮米白养活奴才吗?”想到这里,他便搭讪着过来,看了看唾沫盒儿得汕了,便拿上唾沫盒儿,一溜烟出了上屋后门,绕到大爷的后窗户跟前,悄悄的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没有?”
张金凤正在那里给公公做年下戴的帽头儿片儿,何小姐这些细针线虽来不及,近来也颇动个针线,在那里学着给婆婆作竖领儿。这个当儿,针是弄丢了一枚了,线是揪折了两条了。他姊妹正在一头说笑,一头作活,听得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说:“是长姐姐吗?大爷没在屋里,你进来坐坐儿不则?”他道:“奴才不进去了。老爷那里嗔着大爷总不在跟前儿呢,得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那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儿告诉一声儿去罢,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应一声儿。”他说完了,便踅身去汕了那个唾沫盒儿,照旧回到上房来伺候。金、玉姊妹两个便也放下活计,到公婆跟前来。
太太见了他俩个,便问:“玉格竟在家里作甚么呢?”何小姐答道:“没在屋里。”安老爷便皱眉蹙眼的问道:“那里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书房里呢罢。”安老爷道:“那书房自从腾给邓九公住了,这一向那些书还不曾归着清楚,乱腾腾的,他一个人扎在那里作甚么?”何小姐道:“早收拾出来了。从九公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儿来,我可得静一静儿了。’及至送了九公回来,连第二天也等不得,换上衣裳,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
安老爷听到这句,便有些色霁。何小姐又搭讪着往下说道:“媳妇们还笑他说:‘何必忙在这一刻?’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荡,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业,倒吃了许多辛苦,赔了若干银钱。通共算起来,这一荡不是去作官,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人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难道你我作儿女的还忍得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书房来,从明日起,便要先合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道:“怎吗呀?又怎么不零不搭的单告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口道:“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头,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两个的事,甚么也不用来搅我。外面的一切酒席应酬,我打算可辞就辞,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喝。且尽这一年半的工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喜欢喜欢再讲。’”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安太太道:“这可就叫作‘小马儿乍嫌路窄’了!”
何小姐又接着陪笑道:“婆婆只这等说,还没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盘着腿儿,绷着脸儿,下巴颏儿底下又没甚么,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儿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媳妇们两个只说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想着常来伺候伺候’,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问着媳妇们说:‘要你两个作甚么的?此后我在书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因缘,彼此一同侍奉二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儿,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甚么要使换我的去处,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只管着人告诉我去。’说的媳妇们像俩傻子,又像俩三岁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听一句答应他一句。此时公公要有甚么话吩咐他,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
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本是一脸的怒容,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情欲所累,并且还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心来,不禁喜出望外,说道:“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竟有这股子横劲!”张姑娘也陪笑道:“自那天说了这话,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来,慌着忙着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
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总是从外头进来?”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因向太太道:“这小子果能如此,其实叫人可疼!”
列公请看,普天下的妇道,第一件开心的事,无过丈夫当着他的面赞他自己养的儿子。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慌的有些外务,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动气,儿子吃亏;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老爷又这一夸奖,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欢喜得老夫妻之间太太也合老爷闹了个“礼行科”,说道:“这还不是老爷平日教导的好处!”因又望俩媳妇说道:“他这股子横劲,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来哟,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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