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真人大小的木头人,做工非常好,上了漆,在阴暗中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相貌极其英俊的真人。白小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想起前两年遇到的一个大案,善于操纵木偶的灵能家族洛阳孙家开办了个业务,让有钱人操纵木偶杀人,体验其中的乐趣,又不用担心被抓。因为那些有钱人的背景太深厚,令他们大为头痛,最后还是龙初夏请出孙家卸任多年的老当家,才得以解决。
  “别害怕。”那木偶说,“我没有恶意。”
  白小舟瞪了他半天:“你是孙家的人?”
  “我曾师承孙家。”木偶语气无波,“我也不想用这副模样见你,但我有我的苦衷。你还头晕吗?若是身体没有不适,就跟我走吧。”
  白小舟警惕地问:“去哪儿?”
  “放你回家。”
  白小舟愣住了,他们辛辛苦苦将自己抓来,说放就放了?
  有阴谋,一定有阴谋。
  “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木偶神情一窒,顿了顿说:“你不必在意,都过去了,我会信守承诺,让你回去。”说罢,伸手过来扶她,“快走吧。”
  白小舟想推开他,却蓦然看见了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粉红,手腕处有一根细细的红线,绕了一圈,她惊惧莫名:“我的手怎么了?你们做了什么?”
  “放心吧,只要过了血月夜,就会自动消除。”木偶似乎有些着急,催促她快走。她自然不信他,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跟着他出来,伺机而动。
  这里像是一个地下实验室,木偶提醒她不要四处张望,带着她径直走进一部电梯,出了电梯,竟是医院的一处废墟,废墟外停着一辆普通的面包车。
  “你会开车吗?”木偶问。
  白小舟摇头,她倒是会一点儿,不过谁知道这辆车被做了什么手脚?木偶叹息道:“我这个样子不能让外人看见,不能开车送你,车上有食物和GPS,你自己下山去吧。”说完,也不再理她,转身走进废墟,白小舟愣在当场,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他真的把她放了?
  山林寂静,白小舟看了看天色,太阳快下山了,走山路十分危险。她又看了看沉默如远古陵墓的医院废墟,转身走向面包车,留在这里更危险。
  面包车里有个背包,里面有充足的水和食物,还有一个GPS和一支手电筒。根据GPS所示,她是在一座离C市市区三百公里的山里,医院废墟地处偏远,离环山公路足足有两公里。
  白小舟在心里将那些抓她的神秘人和他们的十八辈儿祖宗狠狠问候了一遍,开始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山路比想象中还要难走,她穿的是裙子,荆棘将她的腿划出一道道血痕,她忍着痛,一刻也没有停留。在这林子里多待一刻,危险就会大一分,她一定要尽快出去。
  太阳渐渐沉下了地平线,天空染上了浓墨重彩的深蓝,林子越发寂静和黑暗,她不得不打开手电筒,靠着这一线微弱的光,领着她逃出生天。
  走了足足两个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脚下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满是泥巴和荆棘的土地里,痛得她龇牙咧嘴,脸上也被划伤,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她艰难地爬起,抹了一把脸,捡起手电筒,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东西看着崭新,却怎么都不亮了。
  她皱了皱眉,只得用GPS的微弱光线开路,又走了一阵,上了一条青石小路,路旁都是游人扔下的果皮纸屑,她心中一松,看来离公路已经不远了。
  GPS的电没有多少了,正好路旁有一个垃圾桶,她忍着恶臭到里面翻找,说不定能找到废旧电池,让手电筒重新亮起来。
  没想到电池没找到,反而让她找到了别的东西。
  灯笼。
  那是一只做工很粗糙的红灯笼,像是逢年过节时孩子们拿在手里玩的,里面还有半截没烧完的蜡烛。她喜不自胜,又从垃圾堆里翻出一只打火机,将蜡烛点亮,一团昏红却宝贵的光亮起,将她的脸颊照得泛起一层血红。
  山路在灯笼光下显得有些诡异,路旁的树木在夜风中摇曳,峭楞楞宛如妖鬼。白小舟觉得有些不对,掏出GPS看了一会儿,脸色渐渐转白。
  根据GPS显示,她刚刚已经穿过了环山公路,进入了另一片树林。
  她回过头去,看着身后又长又暗的青石路,哪里有环山公路的痕迹?
  是她走错了路,还是GPS出了问题?
  天地依然一片静默,回答她的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天地忽然变得一片血红,她抬起头,看见云雾散去,露出了那一轮月。
  血红色的月。
  今天就是血月夜。
  她面白如纸,转身就跑,这条青石路又窄又深,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她就知道那些人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这是他们的阴谋!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忽然觉得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连这条青石板路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想法令她惊诧莫名,她不由得缓缓停下步子。
  这个时候,一个高大的人影迎面跑来。
  她心中一紧,想要跑进林中躲起来,那人影已经近了,却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怀中抱着一个身材矮小纤细的人,从她身边快速跑了过去。
  白小舟心中一片冰凉。
  那个人她认识,那是她的父亲,而他怀中所抱的,是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小女孩。
  她转过身去,几十米开外,青石板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瓦屋,屋前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摆满了筲箕,里面铺着一层药材。借着月光,她看见空地上还跪着一个人,那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冲着屋内不停地磕头,磕得咚咚作响。
  “师傅!”白修谨看也没看那磕头的人一眼,疯了一样大喊,“师傅,快来救救小舟啊!”
  白小舟如遭雷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外公的家,这条青石板路她小时候走过很多次。
  瓦屋的门开了,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走出来,看到他,白小舟只觉得喉头发甜,鼻子发酸,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外公啊,那是她的外公啊。
  她还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外公卫天磊看见血淋淋的小女孩,顿时黑了脸:“出了什么事?”
  “是车祸。”白修谨哽咽道,“小音已经……”
  卫天磊沉默了半晌,哪怕隔得这么远,甚至隔了好几个时空,白小舟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所浮现的惆怅和无可奈何,仿佛在一瞬间,他高大的身影就变得佝偻,变得更像个老人。
  “是福不是祸……”他喃喃念道,“是祸躲不过啊。”
  白修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道:“师傅,求求你,救救小舟吧,医生说她的手保不住了,他们说要给她截肢……小舟不能残废,她还这么小,她还有大好的人生。”说到后面,他已经泣不成声了,白小舟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号啕大哭,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像一座山,他有时慈爱,有时严厉,却从未哭泣过。
  “我能治好她。”跪在地上磕头的那个年轻人听到有人说话忽然跳了起来。这个人不过才十四五岁,面目清秀。“卫先生,只要你能治好我弟弟的病,我就一定能治好她。”
  卫天磊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夏少爷,我已经跟你说过,你弟弟的病是从前世带来的,他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本该沦入畜生道,虽然使用邪术强行转世为人,但留下了天谴,今生合该瞎眼、聋耳、失声,这是他的因果,我不能治。何况你虽然天赋异禀,生了一双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的手,但并不能让人断肢重生。回去吧,等你弟弟还完了上辈子的债,来世或可得到解脱。”
  说罢,他让白修谨把小女孩抱进去,不再理会姓夏的少年。少年绝望地看着他,膝行两步,哭道:“卫先生,求求你了,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能治好我弟弟,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啊,哪怕是要我的命,我都会双手奉上。”
  卫天磊步子一顿,缓缓转过身,盯着他看了半晌:“你……真的可以连命都不要吗?”
  白小舟浑身发冷,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那些真相如同锥子一样戳在她的心里,将血肉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少年大喜:“只要能救我弟弟,我不怕死。”
  “如果比死还要可怕呢?”
  少年抱着弟弟的手紧了紧,咬了咬牙说:“我不怕。”
  卫天磊叹息:“罢了,罢了,我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什么问心有愧的事,今天就为了我这小外孙女,破例一回。夏少爷,把孩子交给修谨,随我进来吧。”
  屋中阴暗无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儿。卫天磊从箱子里翻出一只瓷瓶子,将里面的油脂倒进油灯之中,打火点上,幽幽一豆火光驱散了满屋的黑暗,暗香浮动,白小舟抽了抽鼻子,脑中闪过一个词:肉香。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麒麟油
  “这是麒麟油。”卫天磊说,“是用麒麟的油脂炼制而成,这东西丧阴德,唉,真没想到我真有用上它的一天。修谨,你要将这油灯看住了,绝对不能让它熄灭。”
  白修谨点头称是,卫天磊又让他准备一个大水缸,将院子里晒的药草全部都收进水缸之中,灌满水,先架火烧沸,待水凉透,才将浑身是血的小女孩放进去,浑身浸在药水之中,只留着一张脸浮在水面上。白小舟站在水缸边,看着年幼的自己,手心里一片冰冷,那无数次迷蒙的梦境与这一刻重叠,令她如坠梦魇。
  白修谨也站在水缸旁,麒麟油的光照得他脸色惨白:“师傅,您要用祝由之术?”
  白小舟悚然一惊,祝由术是一种盛行于远古的巫术,它曾经是轩辕黄帝所赐的一个官名,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祝”者咒也,“由”者病因也,连中草药也曾是祝由术中的一环,正所谓:“上古神医,以菅为席,以刍为狗。人有疾求医,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古祝由科,此其由也。”
  祝由之术很早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白小舟对这种巫术并不了解,只是依稀记得在外公的笔记本里看过。外公年轻的时候,曾跟随一位祝由巫师学过此术,也曾用它救治过人,但这种法术毕竟已经算是旁门左道,有损修为,几十年来,他再没用过。
  一切准备停当,卫天磊也换上了一身用孔雀翎扎成的奇怪斗篷,他郑重地问那个少年:“夏少爷,你想好了吗?”
  少年似乎已经猜到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可怕后果,脸色发白,身子微微颤抖,他抬头看了看白修谨怀里的女孩儿,垂下眼帘:“我、我真的会生不如死吗?”
  “你天赋异禀,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也许不止是你,连我,甚至小舟,都会受到影响,这是一场豪赌,我们都是赌徒。”卫天磊的脸上浮现出难以遮掩的悲怆,少年的眼圈红了,低头垂目。良久,他的身子不再颤抖,抬起头,一双星眸中坚定无比:“卫先生,开始吧。”
  “不后悔?”
  “不后悔。”
  “好。”卫天磊轻轻抚摸他的头,“好孩子,那孩子有你这样的哥哥,也不知是上天之德,还是苍天无眼。”他让少年在床榻上,将一种淡红色的液体抹在他的双手之上,“会有些疼,你要忍着。”
  少年眼眶有些湿润,闭上双眼,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麒麟灯在屋中间的小圆桌上静静地燃烧着,没有一丝风,卫天磊身体一动,仿佛一只即将飞升的仙鹤,身手矫健,竟围着那桌子跳起舞来。
  那是一种白小舟从未见过的舞蹈,动作古拙,与农村乡间的跳大神不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势,有些像日本传统舞蹈,又有些像中国的古刀术,孔雀翎所织成的斗篷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起伏舞动,现出光怪陆离的幻象,仿佛无数只孔雀扑打着翅膀在屋中飞舞。
  白小舟从不知道外公竟然会跳这样的舞,他的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就像一本永远也看不完的古书,每一次窥探,总能让她对他有全新的认识。
  不仅仅是舞蹈,卫天磊的口中还吐出一种从没人听过的语言,听起来有些像闽南语,但绝不相同。白小舟想,那应该是上古的语言,是祝由巫师们代代相传的古老咒语。他念起咒语来就像唱歌,调子无法捕捉,虚无而缥缈。
  就这般跳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屋中的肉香更加浓烈了,仿佛那盏麒麟灯中的油在咒语的影响下开始大量蒸发。
  忽然他身子一顿,猛然间跳转身,用手对准床上的少年虚空一劈,少年的身子倏然弓起,脸上也现出痛苦的神色,只是死死咬着牙,不让尖叫声从喉咙里迸出来。
  卫天磊继续跳舞,随着他的每一个舞步,少年的身子都会扭动,他终于忍受不住疼痛,失声大叫起来,但他始终都没有离开过那张床,仿佛有一股力量控制着他,将他牢牢固定在床上。
  这个时候,水缸里的女孩白小舟也动了,水面波动,那张脸随着药水的涟漪起起伏伏,乍一看还以为里面漂浮着一张纸做的苍白面具。
  白小舟觉得好冷,双手环胸,紧紧搂着自己的双臂,少年的惨叫声像魔咒一样在她耳朵里回响。
  卫天磊动作又是一顿,口中大喝一声,手再次虚空一劈,少年猛地睁开眼睛,右手手腕处开始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紧紧地缠了一圈,然后,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那只手竟一寸一寸地从他的手腕上脱落,就像壁虎的尾巴被切断时一般,没有流血,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断裂的白骨和肌肉。少年脸上的表情也像是真的被人斩断了手,惨叫声更加凄厉,在这静谧幽暗的山林中显得更加恐怖。
  那只手完全脱离了他的身体,然后熊的一声燃烧起来,火焰不是红色,而是幽蓝色,伴随着吱吱的声响,直到完全烧成灰。
  水缸里的少女白小舟颤抖了一下,忽然从水面下伸出右手,抓住水缸边沿,原本血肉模糊,几乎不成形状的手竟恢复了原样,只是手腕处有一条细细的红线。
  白小舟捂住自己的嘴,后退了两步,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儿吐出来,原来,这双手真的不是她的,而是她从那个姓夏的少年身上抢来的。
  是抢来的!
  卫天磊还在舞蹈,将刚才的程序又重复了一次,少年的左手也开始断裂脱落,剧烈的疼痛过后,少年浑身都是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面如金纸,几乎虚脱。奇怪的是,他的双手并没有一滴血流出,断裂处的皮肤反而开始疯长,将断裂处包裹起来,刹那愈合了伤口。
  水缸里的女孩又伸出了左手,两只手扶着水缸边沿,竟站了起来。她赤身裸体,手腕上的红线也在开始渐渐消退,目光呆滞,仿佛陷入了失神的状态中。
  麒麟灯摇晃了一阵,卫天磊做完了最后一个动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脸色比少年好不了多少,白修谨忙过去扶他坐下:“师傅,您没事吧?”
  卫天磊摇了摇头,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更加深邃:“小舟没事了,抱她出来吧,别着了凉。”
  少年强撑着坐了起来,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双手发呆,眼圈泛红,眸中有晶莹的东西闪动,仿佛随时都会流下泪来。那眼神看得白小舟鼻子发酸,他不过才十几岁,就成了残废,他心里的悲苦和绝望,她无法想象。
  而这些悲苦和绝望,本来应该属于她。
  卫天磊歉疚地看着他,沉默良久,叹息道:“将来,让小舟伺候你吧。”
  白小舟一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公在说什么?
  少年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他继续说:“等小舟长大了,让她嫁给你,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吧。唉,你的手给了她,她也应该补偿你。”
  有一瞬间白小舟以为外公老糊涂了,他怎么能随便做这样的承诺?因为这种原因在一起,不成为一对怨偶才怪呢。
  少年的目光还是茫然无措,木然地点了点头。
  白小舟深吸了口气,后退几步贴在墙壁上,才勉强没有摔倒。记得刘明轩——也就是外公卫天磊,曾在离开之时对她说过,如果他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请她原谅。
  原来,他说的就是这个吗?
  一阵眩晕袭来,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她抬起头,在一片朦胧之中,那盏麒麟灯的如豆灯火仿佛被无限地放大,她看到火焰中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略微稚嫩,却很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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