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
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
们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
死不好么?”
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
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
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
不是为此呢?”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
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
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
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
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
到寒冷,寒冷……
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
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深
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
世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
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
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
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
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
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
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
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
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
杀殉情。
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
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
终致身中剧毒。
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
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
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
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
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
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
亭畔,陈总舵主祭奠那个墓中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
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
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
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
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
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
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于是在庙中
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
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
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
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
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
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
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
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
粘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包入包裹,扬长出庙。
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
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领
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
一惊,侧过了头,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
但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
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
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
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
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
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
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
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
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
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
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
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
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
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
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
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
灵素、马春花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
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第
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
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
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
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
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
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
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
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
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
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
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
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
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
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
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
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
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
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
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
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
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
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
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
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法瞧见。
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
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
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
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
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
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
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隔
几年,平四叔便带他前来扫墓。三年前他又曾来过一次。每
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
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
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
……。
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
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
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
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
得没半点血色。她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
着他。
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回
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
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
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
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
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
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知道我……”说了这几
个字,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
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
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
快活得多了。”
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
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
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
“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
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
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
胡斐斩钉截铁地道:“不好!”
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
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
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
怎能……”
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
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
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
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
好了吗?”
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
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
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
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
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
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
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竟会如此,当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
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
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
“难道你还关怀他们?”
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
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
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
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
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
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
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
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
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
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
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
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
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
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
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
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
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
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
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
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
不过,这是……”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
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色微变,
原来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
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
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之后,心想:“明日
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
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
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
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
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
“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
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
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
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着了
……”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
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
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
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
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
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
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
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
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
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
是圆性。
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
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
“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
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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