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已下了毒手?程灵素弯下腰来,翻过薛鹊身子,要看她如
何被害,是否有救,刚将她身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紧,已
被薛鹊抓住。程灵素知道不好,左手待要往她头顶拍落,但
右手脉门被她抓住,全身酸麻,竟是动弹不得,薛鹊右手握
着短刀,刀尖已抵在程灵素胸口,喝道:“将《药王神篇》放
下!”程灵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药王神篇》摔在
地下。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见薛鹊的刀尖抵正了程灵素的心
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是大急,却不敢
动手。
薛鹊紧紧抓着程灵素手腕,说道:“师父,弟子助你夺到
《药王神篇》,请你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药物,放
在这小贱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万嗔
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实在高明。”取出金盒,用
金匙挑了碧蚕毒蛊,两枚指甲中藏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
便要往程灵素掌心放落。
慕容景岳重伤之后,虽是摇摇欲倒,却知这是千钧一发
的机会,只要程灵素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药,势
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
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毙,当下奋力拦在胡斐身前,防
他阻挠石万嗔下毒。
胡斐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慕容景岳抢在自己身前,左
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
此时情急拚命,那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
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胸口。这一掌虽无声响,力道却
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岳直向薛鹊撞去。薛鹊被他一撞,登
时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灵素的手腕不放。
胡斐纵身上前,在薛鹊的驼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薛鹊
吃痛不过,只得松开了程灵素的手腕。这几下犹似电光石火,
实只瞬息间的事,薛鹊手掌刚被震开,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
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药碰到程灵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
肩头一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
程灵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
曲折骨法”,原可将他手掌的五根指头立时扭断,但这人指上
带有剧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跃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顺
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喷上了胡斐
的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奸险狠毒无比,立
心毙之于当场,单刀挥出,白光闪闪,全是进手招数。石万
嗔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平上一凉,三报手指已被削断。他
又惊又怕,右手又是一弹,弹出一阵烟雾。程灵素惊叫:“大
哥,退后!”胡斐挡在程灵素身前,不敢向前追击。眼见石万
嗔、慕容景岳、薛鹊一齐逃出了庙外。
程灵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然得脱大难,可
是胡斐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
雀胆三种刚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
药可治。”
难道挥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断,再让他服食“生生造化
丹”,延续九年性命?三般剧毒入体,以“生生造化丹”延命
九年,此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无效了。
他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亲人,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之
后,在她心底,早已将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这样
好的人,难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灵素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取
出一颗白色药丸,放在胡斐口中,颤声道:“快吞下!”胡斐
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
道:“好险,好险!”见那《药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阵秋风
过去,吹得书页不住翻转,说道:“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
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
毒药,那可怎么办?”
程灵素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胡斐见她脸色苍白,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
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帖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
咽道:“我……我……”
胡斐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灵
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得她手
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
摔倒。
胡斐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
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是厉害,惊
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程灵素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
胡斐衣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见此情景,不禁凉了半截,暗
想:“她这般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
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赵半山结拜、佛
山北帝庙中的惨剧、潇湘道上结识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
灵素,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
是过去了,过去了……
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寒冷彻骨,说道:“二
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做
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是我的杀父之
仇,但他慷慨豪迈,实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
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
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
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
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
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
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
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
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
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
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
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
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
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
姑……我……我心中……”
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
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
中,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
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
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
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实在无法表示。
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
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
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较细的
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
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烛插上烛
台。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
“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
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
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
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
给的。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
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
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
个师兄师姊,也还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
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
师父给的,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不
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
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
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
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
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
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
里虽然明白,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
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
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
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
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
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
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瞧她一眼,却是不能。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
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
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
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
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
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
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
全是三大剧毒之故。
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
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
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
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
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两个小鬼早已逃得远了。”他话
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
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
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当
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
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
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
目紧闭,凝住呼吸。
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
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
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
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
绝无反应。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
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
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
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
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
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
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
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
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
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
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
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
的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
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
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
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
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
万嗔自是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
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
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没有了。”
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
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
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
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
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
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
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
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
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
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
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
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
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
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
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
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
“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能得平安。”
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
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
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
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
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
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
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
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
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
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
的野兽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
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
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
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
破庙中漆黑一团。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
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
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
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在
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
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
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
师姊。
“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
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
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
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
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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