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转头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几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
桌,翻开卷宗,取出几封信来,乃是汤沛写给安提督的书信,






信中答应来京赴会,并作会中比武公证。
汤沛有恃无恐,暗忖自己结交虽广,但行事向来谨细,并
不识得红花会人物,这尼姑便是捏造书信,笔迹一对便知真
伪,当下只是微微冷笑。
圆性冷冷的道:“甘霖惠七省汤沛汤大侠,你帽子之中,
藏的是什么?”
汤沛一愕,说道:“有什么?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
子,里里外外一看,绝无异状,为示清白,便交给了海兰弼。
海兰弼看了看,交给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细看了看,道:“没
什么啊。”圆性道:“请提督大人割开来瞧瞧。”
满洲风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块白煮猪肉,各人以自备
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边亦携有解手刀。他听圆性
这般说,便取出刀子,割开汤沛小帽的线缝,只见帽内所衬
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声,抽了出来。
汤沛脸如土色,道:“这……这……”忍不住想过去瞧瞧,
只听刷刷两声,王剑英和周铁鹪抽刀拦住。
安提督展开信笺,朗声读道:“下走汤沛,谨拜上陈总舵
主麾下:所嘱之事,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盖非此不足
以报知遇之大恩也。唯彼伧既大举集众,会天下诸门派掌门
人于一堂,自必戒备森严。下走若不幸有负所托,便当血溅
京华,以此书此帽拜见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他读
到这里,脸色微变,便不再读下去,将书信呈给了福康安。
福康安接过来看下去,只见信中续道:“……探得彼伧身
世隐事甚夥,如能相见,一一面陈。举首西眺,想望风采。何
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顶,再掳彼伧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读愈怒,几欲气破胸膛。
原来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为红花会群雄
设计擒获,囚于六和塔顶,后来福康安又在北京禁城中为红
花会所俘。这两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为毕生奇耻大辱,凡
是当年预闻此事的官员侍卫,都已被乾隆逐年来借故诛戮灭
口。此两事又因关涉到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身世隐事,是
以红花会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极少。事隔十年,福康安
创痛渐淡。岂知汤沛竟在信中又揭开了这个大疮疤。福康安
又想:信内“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夥”云云,又不知包含着
多少丑闻隐私?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单是这一件事,胆
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灭门杀身。
福康安虽然向来镇静,这时也已气得脸色焦黄,双手颤
抖,随手接过安提督递上来汤沛的另一封书信,一看之下,两
封信上的字迹却并不甚似,但盛怒之际,已无心绪去细加核
对。
汤沛见自己小帽之中竟会藏着一封书信,惊惶之后微一
凝思,已是恍然,知是圆性暗中做下的手脚;自是她处心积
虑,买了一顶一模一样的小帽,伪造书信,缝在帽中,然后
在自己睡觉或是洗澡之际换了一顶。
他听安提督读信读了一半,不禁满背冷汗,心想今日大
祸临头,再见他竟尔不敢再读书信的后半,却呈给了福康安
亲阅,可想而知,信中更是写满了大逆不道的言语。他心想:
“今日要辩明这不白之冤,惟有查明这小尼姑的来历。”侧头
细看圆性,蓦地一惊:“这尼姑好生面熟,从前见过的。”陡
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银姑,银姑的女儿!”圆性冷笑






道:“你终于认出来了。”
汤沛大叫:“福大帅,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设下圈套,
陷害于我。大帅,你千万信她不得。”
圆性道:“不错,我是你的仇家。我母亲走投无路,来到
你家。你这人面兽心的汤大侠,见我母亲美貌,竟使暴力侵
犯于她,害得我母亲悬梁自尽。这事可是有的?”
汤沛心知若是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认了这件丑行,自然从
此声名扫地,再也无颜见人,但权衡轻重,宁可直认此事,好
令福康安相信这小尼姑是挟仇诬陷,于是点头道:“不错,确
有此事。”
群豪对汤沛本来甚是敬重,都当他是个扶危解困、急人
之难的大侠,虽听他和红花会勾结,但红花会群雄声名极好,
武林中众所仰慕,汤沛即使入了红花会,也丝毫无损于其
“大侠”两字的令誉,这时却听得他亲口直认逼奸难女,害人
自尽,不由得大哗。许多直性子的登时便大声斥责,有的骂
他“伪君子”,有的骂他“衣冠禽兽”,有的说他自居“大
侠”,实是不识羞耻。
圆性待人声稍静,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杀了你这禽兽,
替亡母报仇,可是你武功太强,我斗你不过,只有日夜在你
屋顶窗下窥伺。嘿嘿,天假其便,给我听到你跟红花会赵半
山、常氏兄弟、石双英这些匪首阴谋私议。适才抢夺玉龙杯
的那个少年书生,便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书僮心砚,是
也不是?”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嘈乱。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砚。他好大的胆子,竟不
怕我认他出来!”






汤沛道:“我怎认得他?倘若我跟红花会勾结,何以又出
手擒住他?”
圆性嘿嘿冷笑,说道:“你手脚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要是
我事先没听到你们暗中的密议,也决计想不到这阴谋。我问
你,你汤大侠的点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点了人家穴道之
后,本来旁人再也无法解得开。可是适才你点了那红花会匪
徒的穴道,何以大厅上灯火齐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何以
忽然解了,得以逃去?”汤沛张口结舌,道:“这个……这个
……想是暗中有人解救。”
圆性厉声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汤沛汤大侠,天下再
无第二个。当时除你之外,还有谁站在那人的身边?”
胡斐心想:“她言辞锋利,汤沛实是百口难辩。那少年书
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
何人所解,但想来决不会是汤沛。”
只听得圆性又道:“福大帅,这汤沛和红花会匪徒计议定
当,假装将那匪徒心砚擒获,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
打灭烛火,那心砚便乘乱就近向你行刺。这批匪徒意料之中,
众卫士见那书生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自不会防他行刺。
天幸福大帅洪福齐天,逢凶化吉。众卫士又忠心耿耿,防卫
周密,烛火灭熄之后,立即一齐挡在大帅身前保护,贼人的
奸计才不得逞。”汤沛大叫:“你胡说八道,哪有此事?”
福康安回想适才的情景,对圆性之言不由得信了个十足
十,暗叫:“好险!”向王剑英和周铁鹪道:“你们很好,回头
升你们的官。”
圆性乘机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适才贼人的奸计是否






如此?”王剑英和周铁鹪均想:“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
况我们越是说得凶险,保护大帅之功越高,回头封赏越大。”
于是一个说:“那书生确是曾扑到大帅身前来,幸好未能成
功。”另一个说:“黑暗之中,的确有人过来,功夫厉害得很,
我们只好拚了命抵挡……却没想到竟是汤沛,当真凶险得
紧。”
汤沛难以辩解,只得对圆性道:“你……你满口胡言!适
才你又不在厅上,如何得知?”圆性并不回答,回头向着凤天
南上上下下的打量。
凤天南是她亲生之父,可是曾逼得她母亲颠沛流离,受
尽了苦楚,最后不得善终。她曾发下誓愿,要救他三次,以
尽父女之情,然后再取他性命,替苦命的亡母报仇。她既诬
陷了汤沛,原可再将凤天南扳陷在内,但向他瞧了两眼,心
中终是不忍,一时拿不定主意。
圆性这么一犹豫,汤沛老奸巨猾,登时瞧出她脸色迟疑
不定,又见她眼光不住的溜向凤天南,心念一动,两下里一
凑合,登即料定这事全是凤天南暗中布下的计谋,叫道:“凤
天南,原来是你从中捣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门在
掌门人大会中压倒群雄,这时却又叫你女儿来陷害于我。”凤
天南一惊,道:“我女儿?她……她是我女儿?”群豪听了两
人之言,无不惊奇。
汤沛冷笑道:“你还在这里假痴假呆,装作不知。你瞧瞧
这小尼姑,跟当年的银姑有什么分别?”
凤天南双眼瞪着圆性,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她虽作
尼姑装束,但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渔家女银姑。






原来当年银姑带了女儿从广东佛山逃到湖北,投身汤沛
府中为佣。汤沛这人外表道貌岸然,一副仁人义士的模样,实
则行止甚是不端,见银姑美貌,便强逼她相从。银姑羞愤之
下,悬梁而死。
圆性却蒙峨眉派中一位辈份极高的尼姑救去,带到天山,
自幼便给她落发,授以武艺。那位尼姑的住处和天池怪侠袁
士霄及红花会群雄不远,平日切磋武学,时相过从。圆性天
资极佳,她师父的武功原已极为高深繁复,但她贪多不厌,每
次见到袁士霄,总是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而从陈家洛、霍青
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的传过她一些功
夫。天池怪侠袁士霄老来寂寞,对她传授尤多。袁士霄于天
下武学,几乎说得上无所不知,何况再加上十几位明师,是
以圆性艺兼各派之所长,她人又聪明机警,以智巧补功力不
足,若不是年纪太轻,内功修为尚浅,直已可跻一流高手之
境。
这一年圆性禀明师父,回中土为母报仇,鸳鸯刀骆冰便
托她带来白马,遇到胡斐时赠送于他。只是赵半山将胡斐夸
得太好,圆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这才有途中和胡斐数度
较量之事。不料两人见面后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圆性
待得惊觉,已是柔肠百转,难以自遣了。她自行约制,不敢
多和胡斐见面,只是暗中跟随。后来见他结识了程灵素,她
既感自伤,亦复自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终身注定以青灯古
佛为伴,当年拜师之时,曾立下重誓,为师父的衣钵传人,师
恩深重,决计不敢有背。程灵素聪明智慧,犹胜于己,对胡






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以为侣,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赠玉
凤,微通消息,但暗地里却已不知偷弹了多少珠泪。
她此番东来报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汤沛,心想若是
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难,但此人一生假仁假义,沽名钓誉,
须得在天下好汉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将他一剑穿心更
是痛快。
适逢福康安正要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分遣人手前往各
地,邀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京与会。圆性查知福康安此举
的用意,一来是收罗江湖豪杰,以功名财帛相羁縻,用以对
付红花会群雄;二来是挑拨离间,使各派武师相互争斗,不
致共同反抗清政府。她细细筹划,要在掌门人大会之中先揭
露汤沛的真相,再杀他为母报仇,如能在会中大闹一场,使
福康安奸计不逞,那不但帮了红花会诸伯叔一个大忙,不枉
他们平日的辛苦教导,抑且是造福天下武林了。
在湖北汤沛老家,他门人子侄固然不少,便是养在家中
的闲汉门客也有数十人之多,要混进他府中极是不易,但到
了北京,汤沛住的不过是一家上等客店,圆性改作男装,进
出客店,谁也不在意下。她偷听了汤沛几次谈话,知他热中
功名,亟盼乘机巴结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云,于是设下计
谋,伪造书信,偷换小帽。再加上程灵素碎玉龙杯、胡斐救
心砚等几件事一凑合,汤沛便有苏张之舌也已辩解不来。
她原来打算将凤天南也陷害在内,但父女天性,虽说他
无恶不作,对己实无半分父女之情,可是话到嘴边终是说不
出口。
汤沛此刻病急乱投医,便如行将溺死之人,就是碰到一






根稻草,也是紧抓不放,叫道:“凤天南,你说,她是不是你
的女儿?”凤天南缓缓点了点头。汤沛大声道:“福大帅,他
父女俩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凤天南怒道:“我为什么要害
你?”汤沛道:“只因我逼死了你的妻子。”凤天南冷笑道:
“嘿嘿,你逼死的那个女子,谁说是我妻子?凤某到了手便丢,
这种女子……”他说到这里,忽然见到圆性冷森森的目光凝
视着自己,不禁打个寒战,不敢再说。
汤沛道:“好,事已如此,我也不必隐瞒。那无影银针,
是你放的还是我放的?你若能放,那便射我一枚试试。”
他此言一出,群豪又大哗起来。
胡斐背上中针,略一定神之后,已知那银针决非凤天南
所发,当时他刀断铜棍,正面对着凤天南,圆性进来时他心
神恍惚,背心便中银针,那定是在他身后之人偷袭。他见汤
沛初时和凤天南争吵,说他“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始终没
疑心到汤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兰弼所为,便是那个委委琐
琐的武当掌门无青子做了手脚,那料到竟是汤凤二人故意布
下疑阵,掩人耳目。
原来凤天南从佛山镇北逃,经过湖北时曾在汤沛家中住
过几天,无意中听到两个仆人谈到广东佛山的风土人情,不
由得关心,赏了那两仆十几两银子,细问情由,竟探听到了
银姑之事。凤天南对银姑犹如过眼云烟,自不将这件事放在
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汤沛提起。来北京时,一路之上曾
设法讨好胡斐,义堂镇的大宅田地,便是他所送的了,到了
北京后又使了不少银子,请了周铁鹪出面化解。






但胡斐侠义心肠,虽然锺阿四跟他无亲无故,却是死缠
到底,不肯罢休。凤天南心想,此人不除,自己这一生终是
寝食难安,当下去跟汤沛商量,怕他不肯相助,故意危言耸
听,说胡斐定要到掌门人大会中来捣乱。汤沛初时还不肯插
手,凤天南便提到银姑之事,暗示汤沛若不相助,说不得要
将这件事抖露出来,但若汤沛能设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
重整基业,每年送他一万两银子。
汤沛交结朋友,花费极大。他为了博仁义之名,又不能
像凤天南这般开赌场、霸码头,公然的巧取豪夺,听凤天南
答应每年相送一万两银子,自不免心动,再加上顾忌银姑之
事败露,于是答应相助。
汤沛甚工心计,靴底之中,装设有极为精巧的银针暗器,
他行路足跟并不着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银针
射出,当真是无影无踪,人所难测。他想既然相助凤天南,索
性大助一番,让他捧一只玉龙杯回到佛山,声威大振之下,每
年相赠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万两银子了。凤天南在会中连败
高手,全是汤沛暗放银针。银针既细,他踏足发针之技又是
巧妙异常,虽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发觉,便连程灵素
这等心思周密之人,也没看出端倪。
不料变生不测,凭空闯了一个小尼姑进来,一番言语,将
汤沛紧紧地缠在网里,竟是丝毫抗辩不得。他危急之中,突
然发觉这尼姑是凤天南的女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这事
说出来。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结红花会、图谋
叛乱的罪名却是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当下便向凤天南父
女反击。






凤天南一听汤沛之言,便知他的用意,大声说道:“我知
道了你勾结红花会、意图不轨的奸谋,你便想偷放银针,暗
中助我,卖一个好,盼望我不向福大帅揭露。嘿嘿,可是我
凤天南赤胆忠心,一心报国,岂肯受你这种奸贼收买……”
汤沛听他竟然反咬一口,料他必定越说越是不堪,暴怒
之下,双足一登,四枚银针激射而出,一齐射进了他小腹。
凤天南大叫一声,抱住肚子,弯下腰来,咕咚一声,摔
倒在地。圆性急忙抢上扶住,叫道:“爹,爹……你……怎么
啦?”
王剑英、周铁鹪等见汤沛此时尚要行凶,一齐拥上,将
他抓住。汤沛也不反抗,只叫:“冤枉,冤枉!冤孽,冤孽!”
他心知福康安甚是多疑,此事纵然辩明,也决计放不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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