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若兰道:“此事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
的事。”胡斐“啊”了一声。苗若兰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
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兰缓缓摇头,
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
妈妈教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也险险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
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个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无意
之中救了我妈的性命,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
也罢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
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
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爽,比男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
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
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
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
下气的讨人喜欢。我妈一时糊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着那






人走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
“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
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那田归农见到我爹,哪敢动
手?我妈却全力护着他。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
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
他对我说,若不是见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
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着:‘兰啊兰,
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妈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
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要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
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这
么说,等于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秘的可
耻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告知了自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后听
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
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什么真正的
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么说。只是他时常埋怨
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
人之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
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我苗家家传的
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
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费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
临终之时,仍将藏着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于是将刘
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






何给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
宝。
胡斐恨恨的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
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
交出图来。哪知天网恢恢,终于难逃孽报。唉,这宝藏不知
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
而成亲的。”
苗若兰道:“啊,是么?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
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的手,但随即觉得
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
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
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苗
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
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妈妈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
必知道其中详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
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
不巧,始终参不透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
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
洞中,正想发掘藏宝,哪知我妈跟着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
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
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我妈说道:她






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
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
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
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
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
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
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
去抚养。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
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
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般。”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
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
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
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
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
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
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






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
未有如此刻之乐,实是不愿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
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问道:“杜庄主既是
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
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我妈临终之时,
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我妈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
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宗姓名,
以及世上的亲戚。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
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
前去投奔。哪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他
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
平四叔情知不妙,抱着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本是
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
他约会,是要问他为什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
回我妈所遗的物事。”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
你竟这么坏。”胡斐道:“这人假仁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
爹,就可想见其余……”随即语气转柔,说道:“不过现在我
也不恼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
杂着呼喝叱骂。只是声音极沉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
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
瞧瞧去。”说着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
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着她手,出洞寻






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
正圆,银色的月光映着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瑕的
肌肤一映,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
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
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
似脱口而出。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苗若兰仰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
不静好。”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
温馨无限。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
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
厮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
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
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所
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
等必是见财眼红,正在互相争夺。
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
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宝
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
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
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哪知几
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伙儿都






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
起来,腾的一声,落在地下。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
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跳,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
影也在微微跳动。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
站着二人。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
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念
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着铁珠的丝线早被他捏断,数十
颗铁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这是他苦练十
余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
大敌,事势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
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
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
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
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
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
奇身后,生怕胡斐跟着上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
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
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哪知道
火堆刚得他添了干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着
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






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贪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
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
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
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每一块
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
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洞中人数不
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
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
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先
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有意避开宝树的要害,要让他多吃
些苦头。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
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
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
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
得自己正处于极大幸福之中,对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憎恨之
心也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余下的十余件珍宝
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珠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
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
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静






无声。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
陪伴宝藏吧!”说着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居然肯这么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
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
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胡斐道:“我们在这里
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哪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
饶了他的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拚命的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
生了自己两三只手。过了良久,突然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
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齐
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快跟他拚了。”
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
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着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
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么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
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
道:“你说,里面哪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
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
啊。”胡斐一怔,道:“我哪算得是好人?”
苗若兰抬头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没见你
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什么时候,我这颗心就






已交了给你?”
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自
然流畅,随随便便的脱口而出,却似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胡
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
的怀中。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
两人这样抱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进来
几下脚步之声。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
蝉,黄雀在后,另有别人来堵死了我们。”手臂搂着苗若兰不
放,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逃,显然便是雪
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
伙都赶跑啦。”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
时团得坚如铁石。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
人后腰。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后面一人吃了一惊,
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两人
跌法不同,却是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什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
我想一定没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
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着你。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
的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顾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
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的将她搂在

Prev | Next
Pg.: 1 ...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 42


Back to home | File page

Subscribe | Register | Login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