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缩身伏入长草,只等闵柔赶来,将铜牌掷了给她,转身便逃。
  忽听得呼的一声,一条人影疾从左侧大槐树后飞出,手挺长剑,剑尖指着草丛,喝道:“朋友,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快给我出来。”正是闵柔。石破天一个“我”字刚到口边,忽听得草丛中嗤嗤嗤三声连响,有人向闵柔发射暗器。闵柔长剑颤处,刚将暗器拍落,草丛中便跃出一条青衣汉子,挥单刀向闵柔砍去。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万万想不到这草丛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见这汉子身手矫捷,单刀舞得呼呼风响。闵柔随手招架,并不还击。
  石清也从槐树后走了出来,长剑悬在腰间,负手旁观,看了几招,说道:“喂,老兄,你是泰山卢十八的门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样?”手中单刀丝毫不缓。石清笑道:“卢十八跟我们虽无交情,也没梁子,你跟了我们夫妇六七里路,是何用意?”那汉子道:“没空跟你说……”原来闵柔虽是轻描淡写的出招,却已迫得他手忙脚乱。
  石清笑道:“卢十八的刀法比我们高明,你却还没学到师父本事的三成,这就撤刀住手了吧!”石清此言一出,闵柔长剑应声刺中他手腕,飘身转到他背后,倒转剑柄撞出,已封住了他穴道。当的一声响,那汉子手中单刀落地,他后心大穴被封,动弹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贵姓?”那汉子甚是倔强,恶狠狠地道:“你要杀便杀,多问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说,那也不要紧。你加盟了那一家帮会,你师父只怕还不知道吧?”那汉子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是说:“你怎知道?”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师卢十八师傅素来没有嫌隙,他就是要派人跟踪我夫妇,嘿嘿,不瞒老兄说,尊师总算还瞧得起我们,决不会派你老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你武功差得太远,着实不配,你师父不会不知。那汉子一张脸胀成了紫酱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说道:“在下夫妇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人行踪,不妨明白奉告。我们适才从上清观来,探访了观主天虚道长。你回去问你师父,便知石清、闵柔少年时在上清观学艺,天虚道长是我们师哥。现下我们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访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没别的要问,这就请吧!”
  那汉子只觉四肢麻痹已失,显是石清随手这么两拍,已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说道:“石庄主仁义待人,名不虚传,晚辈冒犯了。”石清道:“好说!”那汉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单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说道:“石夫人,得罪了!”转身便走。石夫人裣衽还礼。
  那汉子走出数步,石清忽然问道:“朋友,贵帮石帮主可有下落了吗?”那汉子身子一震,转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轻叹一声,说道:“我不知道。没有讯息,是不是?”那汉子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讯息。”石清道:“我们夫妇,也正想找他。”三个人相对半晌,那汉子才转身又行。
  那汉子走远,闵柔道:“师哥,他是长乐帮的?”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刚才转身走开,扬起袍襟,我依稀见到袍角上绣有一朵黄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随口一问,居然不错。他……他跟踪我们,原来是为了……为了玉儿,早知如此,也不用难为他了。”闵柔道:“他们……他们帮中对玉儿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儿为白万剑擒去,长乐帮定然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们人多势大,耳目众多,想不到仍是音讯全无。”闵柔凄然道:“你怎知仍是……仍是音讯全无?”
  石清挽着妻子的手,拉着她并肩坐在柳树之下,温言道:“他们若是已得知了玉儿的讯息,便不会这般派人到处跟踪江湖人物。这个卢十八的弟子无缘无故的钉着咱们,除了打探他们帮主下落,不会更有别情。”
  石清夫妇所坐之处,和石破天藏身的草丛,相距不过两丈。石清说话虽轻,石破天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本来以石清夫妇的武功修为,石破天从远处奔来之时便当发觉,只是当时二人全神留意着一直跟踪在后的那使刀汉子,石破天又是内功极高,脚步着地极轻,是以二人打发了那汉子之后,没想到草丛中竟然另行有人。石破天听着二人的言语,什么长乐帮主,什么被白万剑擒去,说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儿”什么的,却又不是自己了。他本来对自己的身世存着满腹疑团,这时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现身,未免十分尴尬,索性便躲着想听个明白。
  四野虫声唧唧,清风动树,石清夫妇却不再说话。石破天生怕自己踪迹给二人发现,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过了良久,才听得石夫人叹了口气,跟着轻轻啜泣。
  只听石清缓缓说道:“你我二人行侠江湖,生平没做过亏心之事。这几年来为了要保玉儿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举,倘若老天爷真要我二人无后,那也是人力不可胜天。何况像中玉这样的不肖孩儿,无子胜于有子。咱们算是没生这个孩儿,也就是了。”
  闵柔低声道:“玉儿虽然从小顽皮淘气,他……他还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总是为了坚儿惨死人手,咱们对玉儿特别宠爱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终不怨。那日在那小庙之中,我瞧他也决不是坏到了透顶,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剑,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语音呜咽,自伤自艾,痛不自胜。
  石清道:“我一直劝你不必为此自己难受,就算那日咱们将他救了出来,也难保不再给他们抢去。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这些人怎么突然间个个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没半点讯息。明日咱们就动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边,好歹也有个水落石出。”闵柔道:“咱们若不找几个得力帮手,怎能到凌霄城这龙潭虎穴之中,将玉儿救出来?”石清叹道:“救人之事,谈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儿一到凌霄城,那是羊入虎口,再难生还了。”
  闵柔不语,取帕拭泪,过了一会,说道:“我看此事也不会全是玉儿的过错。你看玉儿的雪山剑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没好好传他武功,玉儿又是个心高气傲、要强好胜之人,定是和不少人结下了怨。这些年中,可将他折磨得苦了。”说着声音又有些呜咽。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错了,对你实是好生抱憾。当日我一力主张送他赴雪山派学艺,你虽不说什么,我知你心中却是万分的舍不得。想不到风火神龙封万里如此响当当的男儿,跟咱夫妇又是这般交情,竟会亏待玉儿。”
  闵柔道:“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儿上凌霄城,一番心思全是为了我,你虽不言,我岂有不知?要报坚儿之仇,我独力难成,到得要紧关头,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对头于本门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儿学成了雪山剑法,我娘儿两个联手,便可制敌死命,那知道……那知道……唉!”
  石破天听着二人说话,倒有一大半难以索解,只想:“石夫人这般想念她孩儿。听来好象她儿子是给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们同上凌霄城去,助他们救人。她不是说想找几个帮手么?”正寻思间,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十余匹马疾驰而来。
  石清夫妇跟着也听到了,两人不再谈论儿子,默然而坐。
  过不多时,马蹄声渐近,有人叫道:“在这里了!”跟着有人叫道:“石师弟、闵师妹,我们有几句话说。”
  石清、闵柔听得是冲虚的呼声,略感诧异,双双纵出。石清问道:“冲虚师哥,观中有什么事么?”只见天虚、冲虚以及其他十余个师兄弟都骑在马上,其中两个道人怀中又都抱着一人。其时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谁。
  冲虚气急败坏的大声说道:“石……石师弟、闵师妹,你们在观中抢不到那赏善罚恶两块铜牌,怎地另使诡计,又抢了去?要抢铜牌,那也罢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虚、通虚两个师弟,那……那……实在太不成话了!”
  石清和闵柔听他这么说,都大吃一惊。石清道:“照虚、通虚两位师哥遭了人家毒手,这……这……这是从何说起?两位师哥给……给人打死了?”他关切两位师兄的安危,一时之间,也不及为自己分辩洗刷。
  冲虚怒气冲冲的说道:“也不知你去勾结了什么下三滥的匪徒,竟敢使用最为人所不齿的剧毒。两个师弟虽然尚未断气,这时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说着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虚、通虚二人。刷刷几声,几名道人拔出剑来,挡住在了石清的去路。天虚叹道:“让路!石师弟岂是那样的人。”那几名道人哼的一声,撤剑让道。
  石清从怀中取出火摺打亮了,照向照虚、通虚脸上,史见二道脸上一片紫黑,确是中了剧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微弱,性命已在顷刻之间。上清观的武功原有过人之长。照虚、通虚二道内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是闻到他掌上逼出来的毒气,因而晕眩栽倒,但饶是如此,显然也是挨不了一时三刻。石清回头问道:“师妹,你瞧这是那一派人下的毒手?”这一回头,只见七八名师兄弟各挺长剑,已将夫妇二人围在垓心。
  闵柔对群道的敌意只作视而不见,接过石清手中火摺,挨近去瞧二人脸色,微微闻到二道口鼻中呼出来的毒气,便觉头晕,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没见过这般毒药。请问冲虚师哥,这两位师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误服了毒药呢?还是中了敌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伤痕?”
  冲虚怒道:“我怎知道?我们正是来问你呢?你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适才吃饭之时,你争铜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药。否则为什么旁人不中毒,偏偏铜牌在照虚师弟向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怀中的铜牌,又给你们盗了去?”
  闵柔只气得脸容失色,但她天性温柔,自幼对诸位师兄谦和有礼,不愿和他们作口舌之争,眼眶中泪水却已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石清知道这中间必有重大误会,自己夫妇二人在上清观中抢夺铜牌未得,照虚便身中剧毒而失了铜牌,自己夫妇确是身处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时也彷徨无计。闵柔道:“我……我……”只说得两个“我”字,已哭了出来,别瞧她是剑术通神、威震江湖的女杰,在受到这般重大委屈之时,却也和寻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冲虚怒冲冲的道:“你再哭多几声,能把我两个师弟哭活来吗,猫哭耗子……”
  一句话没说完,忽听身后有人大声道:“你们怎地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冤枉好人?”
  众人听那人话声中气充沛,都是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只见数丈外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汉子,其时东方渐明,瞧他脸容,似乎年纪甚轻。
  石清、闵柔见到那少年,都是喜出望外。闵柔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你……”总算她江湖阅厉甚富,那“玉儿”两字才没叫出口来。
  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丛之中,听到群道责问石清夫妇,心想自己若是出头,不免要和群道动手,自己一双毒掌,杀人必多,实在十分的不愿。但听冲虚越说越凶,石夫人更给他骂得哭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挺身而出。
  冲虚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知我们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庄主和石夫人没拿你们的铜牌,你们硬说他们拿了,那不是冤枉人么?”冲虚挺剑踏上一步,道:“你这小孩子又知道什么了,却在这里胡说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实说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说出口,对方定要抢夺,自己倘若不还,势必动手,那么又要杀人,是以忍住不说。
  冲虚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问:“那么是谁拿的?”
  石破天道:“总而言之,决不是石庄主、石夫人拿的。你们得罪了他们,又惹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该,快快向石夫人陪礼吧。”
  闵柔陡然间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牵肚挂肠的孩儿安然无恙,已是不胜之喜,这时听得他叫冲虚向自己陪礼,全是维护母亲之意。她生了两个儿子,花了无数心血,流了无数眼泪,直到此刻,才听到儿子说一句回护母亲的言语,登时情怀大慰,只觉过去二十年来为他而受的诸般辛劳、伤心、焦虑、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见妻子喜动颜色,眼泪却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一直捏着她手掌的手又紧了一紧,心中也想:“玉儿虽有种种不肖,对母亲倒是极有孝心。”
  冲虚听他出言顶撞,心下大怒,高声道:“你是谁?凭什么来叫我向石夫人陪礼?”
  闵柔心中一欢喜,对冲虚的冤责已丝毫不以为意,生怕儿子和他冲突起来,伤了师门的和气,忙道:“冲虚师哥是一时误会,大家自己人,说明白了就是,又陪什么礼了。”转头向石破天柔声道:“这里的都是师伯、师叔,你磕头行礼吧。”
  石破天对闵柔本就大有好感,这时见她脸色温和,泪眼盈盈的瞧着自己,充满了爱怜之情,一生之中,实是从未有谁对自己如此的真心怜爱,不由得热血上涌,但觉不论她叫自己去做什么都是万死不辞,磕几个头又算得什么?当下不加思索,双膝跪地,向冲虚磕头,说道:“石夫人叫我向你们磕头,我就磕了!”
  天虚、冲虚等都是一呆,眼见石破天对闵柔如此顺服,心想石清有两个儿子,一个给仇家杀了,一个给人掳去,这少年多半是他夫妇的弟子。
  冲虚脾气虽然暴躁,究竟是玄门练气有道之士,见石破天行此大礼,胸中怒气登平,当即翻身下马,伸手扶起,道:“不须如此客气!”那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头,总须磕完才行,冲虚伸手来扶,却不即行起身。冲虚一扶之下,只觉对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纹风不动,不禁又是怒气上冲:“你当我长辈,却自恃内功了得,在我面前显本事来了!”当下吸一口气,将内力运到双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抬,要将他掀一个筋斗。
  石清夫妇眼见冲虚的姿势,他们同门学艺,练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声,微感气恼,但想他是师兄,也只好让儿子吃一点亏了。闵柔却叫道:“师哥手下留情!”
  却听得呼的一声,冲虚的身子腾空而起,向后飞出,正好重重的撞上了他自己的坐骑。冲虚脚下踉跄,连使‘千斤坠’功夫,这才定住,那匹马给他这么一撞,却长嘶一声,前腿跪倒。原来石破天内力充沛,冲虚大力掀他,没能掀动,自己反而险些摔一个大筋斗。
  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是都大吃一惊。石清夫妇在扬州城外土地庙中曾和石破天交剑,知他内力浑厚,但决计想不到他内力修为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单藉反击之力,便将上清观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恁空摔出。
  冲虚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间一搭,已拔出长剑,气极反笑,说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才调匀了气息,说道:“师弟、师妹调教出来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响,我这可要领教领教。”说着长剑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连连摇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架。”
  天虚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为非同小可,心想冲虚师弟和他相斗,以师伯的身份,胜了没什么光采,若是不胜,更成了大大的笑柄,眼见石破天退让,正中下怀,便道:“都是自己人,又较量什么?便要切磋武艺,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们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师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们,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杀死了对方,随口便说了出来。
  上清观群道素以武功自负,那想到他实是一番好意,一听之下,无不勃然大怒。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个胡子气得不住颤动。石清出喝:“你说什么?不得胡言乱语。”
  冲虚尊从掌门师兄的嘱咐,已然收剑退开,听石破天这名凌辱藐视之言,那里还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将我们都打死了,出招吧!”石破天不住摇手,道:“我不和你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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