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饭堂中一时无人,我买了一碗肉便走,就不会打架杀人了。”
  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三人从厨房中出来。三个都是小道士,当先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后面两人各端一只托盘,盘中热香四溢,显是放满了美肴。古破天大咽馋涎,放轻脚步,悄悄跟在后面。三名小道士穿过甬道,又经过一处走廊,来到一座厅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肴,两名小道士转身走出,余下一人留下来端整坐椅,摆齐杯筷,一共设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长窗之外,探眼向厅堂中目不转睛的凝望。好容易等到这小道士转到后堂,他快步抢进堂中,抓起碗中一块红烧牛肉便往口中塞去,双手又去撕一只清蒸鸡的鸡腿。
  第一口牛肉刚吞入肚,便听得长窗外有人道:“师弟、师妹这边请。”脚步声响,有好几人走到厅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将那只清蒸肥鸡抓在手中,百忙中还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后堂闯去,却听得脚步声响,后堂也有人来。四下一瞥,见厅堂中空荡荡地无处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听得那几人已走到长窗之前,他想起铁叉会地道中诸人的死状,虽说或许暗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一干会众未必是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凛凛,不敢再试,情急之下,瞥眼见横梁上悬着一块大匾,当下无暇多想,纵身跃上横梁,钻入了匾后。他平身而卧,恰可容身。这时相去当真只一瞬之间,他刚在匾后藏好,长窗便即推开,好几人走了进来。
  只听得一人说道:“自己师兄弟,师哥却恁地客气,设下这等丰盛的酒馔。”
  石破天听这口音甚熟,从木匾与横梁之间的隙缝中向下窥视,只见十几人陪着男女二人相偕入座,这二人便是玄素庄的石庄主夫妇。他对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尤其石夫人闵柔当年既有赠银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剑法,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温暖。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说道:“师弟、师妹远道而来,愚兄喜之不尽,一杯水酒,如何说得上丰盛二字?”突然见到桌上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残汤,碗中的主肴不知是蒸鸡还是蹄子,却已不翼而飞,碗旁还放着一锭银子,更是不知所云。
  那老道眉头一皱,心想小道士们如何这等疏忽,没人看守,给猫子来偷了食去,只是远客在座,也不便为这些小事斥责下属。这时又有小道士端上菜来,各人见了那碗残汤,神色都感尴尬,忙收拾了去,谁也不提。那老道肃请石清夫妇坐了首席,自己打横相陪,袍袖轻拂,罩在银锭之上,待得袍袖移开,桌上的银锭已然不见。中间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其余十二名道人则分坐了另外两席。
  酒过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见,师弟、师妹丰采尤胜昔日,愚兄却是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师哥头发白了些,精神却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什么白了些?我是忧心如捣,一夜头白。师弟、师妹若于三天之前到来,我的胡子、头发也不过是半黑半白而已。”石清道:“师哥所挂怀的,是为了赏善罚恶二使么?”那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没有第二件事,能令上清观天虚道人数日之间老了二十岁。”
  石清道:“我和师妹二人在巢湖边上听到讯息,赏善罚恶二使复出,武林中面临大劫,是以星夜赶来,欲和掌门师哥及诸位师兄弟商个善策。我上清观近十年来在武林中名头越来越响,树大招风,善恶二使说不定会光面到咱们头上。小弟夫妇意欲在观中逗留一两月,他们若真欺上门来,小弟夫妇虽然不济,也得为师门舍命效力。”
  天虚轻轻一声叹息,从怀中摸出两块铜牌,拍拍两声,放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们头顶,瞧得清楚,两块牌上一张笑脸,一张怒脸,正和他已见过两次的铜牌一模一样,不禁心中打了个突:“这老道士也有这两块牌子?”
  石清“咦”了一声,道:“原来善恶二使已来过了,小弟夫妇马不停蹄的赶来,毕竟还是晚了一步。是那一天的事?师哥你……你如何应付?”
  天虚心神不定,一时未答,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道人说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门师哥大仁大义,一力担当,已答应上侠客岛去喝腊八粥。”
  石清见到两块铜牌,又见观中诸人无恙,原已猜到了九成,当下霍地站起,向天虚深深一揖,说道:“师哥一肩挑起重担,保全上清观全观平安,小弟既感且愧,这里先行申谢。但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师哥莫怪。”天虚道人微笑还礼,说道:“天下事物,此刻于愚兄皆如浮云。贤弟但有所命,无不遵依。”石清道:“如此说来,师哥是答允了?”天虚道:“自然答允了。但不知贤弟有何吩咐?”石清道:“小弟厚颜大胆,要请师哥将这上清观一派的掌门人,让给小弟夫妇共同执掌。”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道尽皆耸然动容。天虚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夫妇执掌本门之后,这碗腊八粥,便由我们二人上侠客岛去尝一尝。”
  天虚哈哈大笑,但笑声之中却充满了苦涩之意,眼中泪光莹然,说道:“贤弟美意,愚兄心领了。但愚兄忝为上清观一派之长已有十余年,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面临危难,就此畏避退缩,天虚这张老脸今后往那里搁去?”他说到这里,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说道:“贤弟,你我年纪相差甚远,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块。但你我向来交厚,何况你武功人品,确为本门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饮佩。若不是为了这腊八之约,你要做本派掌门,愚兄自是欣然奉让。今日情势大异,愚兄却万万不能应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苍凉。
  石破天心想那侠客岛上的‘腊八粥’不知是什么东西,在铁叉会中曾听大哥说起过,现今这天虚道人一提到腊八粥的约会,神色便是大异,难道是什么致命的剧毒不成?
  只听天虚又道:“贤弟,愚兄一夜头白,决不是贪生怕死。我行年已六十二岁,今年再死,也算得是寿终。只是我反覆思量,如何方能除去这场武林中每十年便出现一次的大劫?如何方能维持本派威名于不坠?那才是真正的难事。过去三十年之中,侠客岛已约过三次腊八之宴。各门各派、各帮各会中应约赴会的英雄豪杰,没一个得能回来。愚兄一死,毫不足惜,这善后之事,咱们却须想个妥法才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说道:“师哥,小弟夫妇不自量力,要请师哥让位,并非去代师哥送上两条性命,却是要去探个明白。说不定老天爷保佑,竟能查悉其中真相。虽不敢说能为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但只要将其中秘奥漏了出来,天下武人群策群力,难道当真便敌不过侠客岛这一干人?”
  天虚缓缓摇头,说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觑了贤弟。像少林寺妙谛方丈、武当派愚茶道长、青城派清空道人这等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贤弟武功虽高,终究……终究尚非妙谛方丈、愚茶道长这些前辈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这一节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事,一半靠运气。要诛灭大害固是有所不能,设法查探一些隐秘,想来也不见得全然无望。”
  天虚仍是摇头,道:“上清观的掌门,百年来总是由道流执掌。愚兄死后,已定下由冲虚师弟接任。此后贤弟伉俪尽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败湮没,愚兄已是感激不尽了。”
  石清说之再三,天虚终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饮,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将一块块鸡肉轻轻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出声,就此囫囵入肚,但一双眼睛仍是从隙缝中向下凝神窥看。
  只见石夫人闵柔听着丈夫和天虚道人分说,并不插嘴,却缓缓伸出手去,拿起了两块铜牌,看了一会,顺手便往怀中揣去。天虚叫道:“师妹,请放下!”闵柔微微一笑,说道:“我代师哥收着,也是一样。”天虚道人见话声阻她不得,伸手便夺。恰恰在此时,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红烧鳝段挟菜,右臂正好阻住了天虚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冲虚手臂一缩,伸手去抓铜牌,说道:“还是由我收着吧!”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弹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冲虚左手也即出指,点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轻扬,左手中指弹出,一股劲风射向冲虚胸口。
  冲虚已受天虚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观观主,也即是他们这一派道俗众弟子的掌门。他知石清夫妇急难赴义,原是一番好意,但这两块铜牌关及全观道侣的性命,天虚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观道侣俱有性命之忧,是以不顾一切的来和石夫人争夺,眼见对方手指点到,当即挥掌挡开。
  两人身不离座,霎时间交手了七八招,两人一师所授,所使俱是本门擒拿手法,虽无伤害对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在尺许方圆的范围之中全力以搏。两人当年同窗学艺时曾一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来,其间虽曾数度相晤,一直未见对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于对方的精湛武功都是暗暗喝彩。围坐在三张饭桌旁的其余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二人较艺。这些人都是本门高手,均知石清夫妇近十多年来江湖上闯下了极响亮的名头,眼见她和冲虚不动声色的抢夺铜牌,将本门武功的妙诣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无不赞叹。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势均力敌,但石夫人右手抓着两块铜牌,右手只能使拳,无法勾、拿、弹、抓,本门的擒拿法绝技便打了个大大折扣。又拆得数招,冲虚左手运力将石夫人左臂压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铜牌。石夫人心知这一下非给他抓到不可,两人若是各运内力抢夺,一来观之不雅,二来自己究是女流,内力恐不及冲虚师哥浑厚,当下松手任由两块铜牌落下,那自是交给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两股劲风扑面而至,正是天虚道人向他双掌推出。这两股劲风虽无霸道之气,但蓄势甚厚,若不抵挡,必受重伤,那时纵然将铜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这么缓得一缓,坐在天虚下首的照虚道人已伸手将铜牌取过。
  铜牌一入照虚之手,石清夫妇和天虚、冲虚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罢手。冲虚和照虚躬身得礼,说道:“师弟、师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妇忙也站起还礼。石清说道:“两位师哥何出此言,却是小弟夫妇鲁莽了,掌门师兄内功如此深厚,胜于小弟十倍,此行虽然凶险,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无望。”适才和天虚对了一掌,石清已知这位掌门师兄的内功实比自己深厚得多。
  天虚苦笑道:“但愿得如师弟金口,请,请!”端起洒杯,一饮而尽。
  石破天见闵柔夺牌不成,他不知这两块铜牌有何重大干系,只是念着石夫人对自己的好处,寻思:“这道士把铜牌抢了去,待会我去抢了过来,送给石夫人。”
  只见石清站起身来,说道:“但愿师哥此行,平安而归。小弟的犬子为人所掳,急于要去搭救,这番难以多和众位师兄师弟叙旧。这就告辞。”
  群道心中都是一凛。天虚问道:“听说贤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门下学艺,以贤夫妇的威名,雪山派的声势,如何竟有大胆妄为之徒将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半皆由小弟无德,失于管教,犬子胡作非为,须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虽然玄素庄偌大的家宅被白万剑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仍知祸由己起,对雪山派并不怨恨。
  冲虚道人朗声说道:“师弟、师妹,对头掳你们爱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观了。不管他是多大的来头,愚兄纵然不济,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顿了一顿,又道:“你爱子落于人手,却赶着来赴师门之难,足见师兄弟间情义深重。难道我们这些年鼻子老道,便是毫无心肝之人吗?”他想对头不怕石清夫妇,不怕人多势众的雪山派师徒,定是十分厉害的人物,那想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愿自扬家丑,更不愿上清观于大难临头之际,又去另树强敌,和雪山派结怨成仇,说道:“各位师兄盛情厚意,小弟夫妇感激不尽。这件事现下尚未查访明白,待有头绪之后,倘若小弟夫妇人孤势单,自会回观求救,请师兄弟们援手。”冲虚道:“这就是了。贤弟贤妹那时也不须亲至,只教送个讯来,上清观自当全观尽出。”
  石清夫妇拱手道谢,心下却黯自神伤:“雪山派纵将我儿千刀万剐的处死,我夫妇也只有认命,决不能来向上清观讨一名救兵。”当下两人辞了出去,天虚、冲虚等都送将出去。
  石破天见众人走远,当即从匾后跃出,翻身上屋,跳到墙外,寻思:“石庄主、石夫人说他们的儿子给人掳了去,却不知是谁下的手。那铜牌只是个玩意儿,抢不抢到无关紧要,看来他们师兄妹之间情谊甚好,抢铜牌多半是闹着玩的。石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寻儿子。我先去问她,她儿子多大年纪,怎生模样,是给谁掳了去。”跃到一株树上,眼见东北方十余盏灯笼排成两列,上清观群道正送石清夫妇出观。
  石破天心想:“石庄主夫妇胯下坐骑奔行甚快,我还是尽速赶上前去的为是。”看明了石清夫妇的去路,跃下树来,从山坡旁追将上去。
  还没奔过上清观的观门,只听得有人喝道:“是谁?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时,屏气凝息,没发出半点声息,厅堂中众人均未知觉,这一发足奔跑,上清观群道武功了得,立时便察知来了外人,初时不动声色,待石清夫妇上马行远,当即分头兜截过来。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觉剑气森森,两名道人挺剑挡在面前,剑刃反映星月微光,蒙蒙胧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虚。他心中一喜,问道:“是照虚道人吗?”照虚一怔,说道:“正是,阁下是谁?”石破天右手伸出,说道:“请你把铜牌给我。”
  照虚大怒,喝道:“给你这个。”挺剑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观戒律精严,不得滥杀无辜,这时未明对方来历,虽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铜牌,犯了大忌,但照虚这一剑仍是并非刺向要害。石破天斜身避开,右手去抓他肩头。照虚见他身手敏捷,长剑圈转,指向他的右肩。石破天忙低头从剑下钻过,生怕他剑锋削到自己脑袋,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虚只觉一股腥气刺鼻,头脑一阵眩晕,登时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际,第二名道人的长剑已从后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杀人,再也不敢出掌还击,急忙向前纵出,嗤的一声响,长袍后背已被剑尖划破了一道口子。那道人见照虚被敌人不知用什么邪法迷倒,急于救人,长剑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斜身逃开,百忙中拾起照虚抛下的长剑,眼见对方剑法凌厉,当下以剑作刀,使动金乌刀法,当的一声,将来剑架开。他手上内力奇劲,这道人手中长剑把捏不住,脱手飞出。但他上清观武功不单以剑法取胜,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绝,这道人兵刃脱手,竟丝毫不惧,猱身而上,直扑进石破天的怀中,双手成抓,抓向他胸口的小腹的要穴。他手中无剑而敌人有剑,就利于近身肉搏,要令敌人的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将那道人推开,这时他内力发动,剧毒涌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应手倒地,缩成了一团。石破天连连顿足,叹道:“唉!我实是不想害你!”耳听得四下里都是呼啸之声,群道渐渐逼近,忙到照虚身上一摸,那两块铜牌尚在怀中。他伸手取过,放入袋里,拔步向石清夫妇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气直追出十余里,始终没听见马蹄之声,寻思:“这两匹马跑得如此之快,难道再也追他们不上?又莫非我走错了方向,石庄主和石夫人不是顺着这条大道走?”又奔行数里,猛听得一声马嘶,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柳树下系着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妇的坐骑。
  石破天大喜,从袋中取出铜牌,拿在手里,正待张口叫唤,忽听得石清的声音在远处说道:“柔妹,这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咱们,不怀好意,便将他打发了吧。”石破天吃了一惊:“他们不喜欢我跟来?”虽听到石清话声,但不见二人,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动手,若是被迫还招,一个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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