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玄生这才释然,一问其他英豪,路远的接帖早,路近的
接帖迟,但个个是马不停蹄的趱路,方能及时赶到。倒不是
这许多朋友没一个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帮策划周详,算
准了各人到达少林寺的日程,令他们无法早一日赶到少林寺。
群僧想到此节,都觉得丐帮谋定而后动,帮主和帮众未到,已
然先声夺人,只怕尚有不少厉害后着。
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气炎热。少林群僧先是应付神
山上人和哲罗星等一众高僧,跟着与鸠摩智相斗,盘问虚竹,
已耗费了不少精神,突然间四面八方各路英雄豪杰纷纷赶到,
寺中僧人虽多,但事出仓卒,也不免手忙脚乱。幸好知客院
首座玄净大师是位经理长才,而寺产素丰,物料厚积,群僧
在玄净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却也礼数不缺。
玄慈等迎接宾客,无暇屏人商议,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
听知客僧报道:“大理国镇南王段殿下驾到。”
为了少林寺玄悲大师身中“韦陀杵”而死之事,段正淳
曾奉皇兄之命,前来拜会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
此刻到来,实是得一强助,玄慈心下一喜,说道:“大理段王
爷还在中原吗?”率众迎了出去。玄慈与段正淳以及他的随从
范骅、华赫艮、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会,寒暄得几
句,便即迎入殿中,与群雄引见。
第一个引见的便是吐蕃国国师鸠摩智。段正淳立时变色,
抱拳道:“犬子段誉蒙得明王垂青,携之东来,听犬子言道,
一路上多聆教诲,大有进益,段某感激不尽,这里谢过。”鸠
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么不随殿下前来?”段正淳道:
“犬子不知去了何处,说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恶僧之手,正要向
国师请教。”鸠摩智连连摇头,说道:“段公子的下落,小僧
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誉遭了什么不测,忙问:
“国师此言何意?”他虽多经变故,但牵挂爱子安危,不由得
声音也颤了。
数月前他父子欢聚,其后段誉去参与聋哑先生棋会,不
料归途中自行离去,事隔数月,段正淳不得丝毫音讯,生怕
他遭了段延庆、鸠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挂念。
这日听到讯息,丐帮新任帮主庄聚贤要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
主,当即匆匆赶来,主旨便在寻访儿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
于丐帮、少林争夺中原盟主一事自也关心。
鸠摩智道:“小僧在天龙宝刹,得见枯荣大师、本因方丈
以及令兄,个个神定气闲,庄严安详,真乃有道之士。镇南
王威名震于天下,却何以舐犊情深,大有儿女之态?”
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寻思:“誉儿若已身遭不测,惊慌也
已无益,徒然教这番僧小觑了。”便道:“爱惜儿女,人之常
情。世人若不生儿育女,呵之护之,举世便即无人。吾辈凡
夫俗子,如何能与国师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德的高僧相比?”
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小僧初见令郎,见他头角峥嵘,
知他必将光大段门,为大理国日后的有道明君,实为天南百
万苍生之福。”段正淳道:“不敢!”心想:“这贼秃好不可恶,
故意这般说话不着边际,令我心急如焚。”
鸠摩智长叹一声,道:“唉,真是可惜,这位段君福泽却
是不厚。”他见段正淳又是脸上变色,这才微微一笑,说道:
“他来到中原,见到一位美貌姑娘,从此追随于石榴裙边,什
么雄心壮志,一古脑儿的消磨殆尽。那位姑娘到东,他便随
到东;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西。任谁看来,都道他是一个
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轻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么?”
只听得嘻嘻一声,一人笑了出来,却是女子的声音。众
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却是个面目猥琐的中年汉子。此人便是
阮星竹,这几个月来,她一直伴着段正淳。段正淳来少林寺,
她也跟着来了。知道少林寺规矩不许女子入寺,便改装成男
子。她是阿朱之母,天生有几分乔装改扮的能耐,此刻扮成
男子,形容举止,无一不像,决不似灵鹫宫四姝那般一下子
便给人瞧破,只是她声音娇嫩,却不及阿朱那般学男人说话
也是维妙维肖。她见众人目光向自己射来,便即粗声粗气的
道:“段家小皇子家学渊源,将门虎子,了不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处留情之名,播于江湖,群雄听她说段誉苦恋
王语嫣乃是“家学渊源,将门虎子”,都不禁相顾莞尔。
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鸠摩智道:“这不肖孩子……”鸠
摩智道:“并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紧!”段正淳知他是讥
讽自己风流放荡,也不以为忤,续道:“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
国师若知他的下落,便请示知。”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勘
不破情关,整日价憔悴相思。小僧见到他之时,已是形销骨
立,面黄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难说得很。”
忽然一个青年僧人走上前来,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礼,
说道:“王爷不必忧心,我那三弟精神焕发,身子极好。”段
正淳还了一礼,心下甚奇,见他形貌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一
个小辈僧人,却不知如何称段誉为“三弟”,问道:“小师父
最近见过我那孩儿么?”那青年僧人便是虚竹,说道:“是,那
日我跟三弟在灵鹫宫喝得大醉……”
突然段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爹爹,孩儿在此,你老人
家身子安好!”声音甫歇,一人闪进殿来,扑在段正淳的怀里,
正是段誉。他内功深厚,耳音奇佳,刚进寺便听得父亲与虚
竹的对答,当下迫不及待,展开“凌波微步”,抢了进来。
父子相见,都说不出的欢喜。段正淳看儿子时,见他虽
然颇有风霜之色,但神采奕奕,决非如鸠摩智所说的什么
“形销骨立,面黄肌瘦”。
段誉回过头来,向虚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
虚竹在佛像前已跪了半天,诚心忏悔以往之非,但一见
段誉,立时便想起“梦中姑娘”来,不由得面红耳赤,神色
甚是忸怩,又怎敢开口打听?
鸠摩智心想,此刻王语嫣必在左近,否则少林寺中便有
天大的事端,也决难引得段誉这痴情公子来到少室山上,而
王语嫣对她表哥一往情深,也决计不会和慕容复分手,当即
提气朗声说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来,怎地还不进
寺礼佛?”
“姑苏慕容”好大的声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来
姑苏慕容公子也到了。是跟这番僧事先约好了,一起来跟少
林寺为难的吗?”
但寺门外声息全无,过了半晌,远处山间的回音传来:
“慕容公子……少室山来……进寺礼佛?”
鸠摩智寻思:“这番可猜错了,原来慕容复没到少室山,
否则听到了我的话,决无不答之理!”当下仰天打个哈哈,正
想说几句话遮掩,忽听得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慕容
公子和丁老怪恶斗方酣,待杀了丁老怪,再来少林寺敬礼如
来。”
段正淳、段誉父子一听,登时脸上变色,这声音正是
“恶贯满盈”段延庆。
便在此时,身穿青袍、手拄双铁杖的段延庆已走进殿来,
他身后跟着“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
“穷凶极恶”云中鹤。四大恶人,一时齐到。
玄慈方丈对客人不论善恶,一般的相待以礼。少林寺规
矩虽不接待女客,但玄慈方丈见到叶二娘后只是一怔,便不
理会。群僧均想:“今日敌人众多,相较之下,什么不接待女
客的规矩只是小事一桩,不必为此多起纠纷。”
南海鳄神一见到段誉,登时满脸通红,转身欲走。段誉
笑道:“乖徒儿,近来可好?”南海鳄神听他叫出“乖徒儿”三
字,那是逃不脱的了,恶狠狠的道:“他妈的臭师父,你还没
死么?”殿上群雄多数不明内情,眼见此人神态凶恶,温文儒
雅的段誉居然呼之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称段誉为师,言
辞却无礼之极,更是大奇。
叶二娘微笑道:“丁春秋大显神通,已将慕容公子打得全
无招架之功。大伙可要去瞧瞧热闹么?”
段誉叫声:“啊哟!”首先抢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复、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王
语嫣六人下得缥缈峰来。慕容复等均觉没来由的混入了灵鹫
宫一场内争,所谋固然不成,脸上也没什么光彩,好生没趣。
只有王语嫣却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间至
乐。
六人东返中原。这日下午穿过一座黑压压的大森林,风
波恶突然叫道:“有血腥气。”拔出单刀,循着气息急奔过去,
心想:“有血腥气处,多半便有架打。”越奔血腥气越浓,蓦
地里眼前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尸首,兵刃四散,鲜血未干,
这些人显是死去并无多时,但一场大架总是已经打完了。风
波恶顿足道:“糟糕,来迟了一步。”
慕容复等跟着赶到,见众尸首衣衫褴褛,背负布袋,都
是丐帮中人。公冶乾道:“有的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
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邓百川道:“咱们把尸首埋了罢。”公冶
乾道:“正是。公子爷、王姑娘,你们到那边歇歇。我们四个
来收拾。”拾起地下一根铁棍,便即掘土。
忽然尸首堆中有呻吟声发出。王语嫣大惊,抓住了慕容
复左手。
风波恶抢将过去,叫道:“老兄,你这还没死透吗?”尸
首堆中一人缓缓坐起,说道:“还没死透,不过……那也差不
多……差不多啦。”这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丐,头发花白,脸
上和胸口全是血渍,神情甚是可怖。风波恶忙从手中取出一
枚伤药,喂在他口中。
那老丐咽下伤药,说道:“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
了两刀,活……活不成了。”风波恶道:“是谁害了你们的?”
那老丐摇了摇头,说道:“说来惭愧,是……是我们丐帮内哄
……”风波恶、包不同等都“啊”的一声。那老丐道:“这事
……这事本来不便跟外人说,但……但是闹到这步田地,也
已隐瞒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谢救援,唉,丐
帮弟子自相残杀,反不及素不相识的武林同道。适才……适
才听得几位说要掩埋我们的尸体,仁侠为怀,老儿感激之极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还没死,不算死尸,我们
不会埋你,那就不用感激。”那老丐道:“丐帮自己兄弟杀了
我们,连……连尸首也不掩埋,那……那还算是什么好兄弟?
简直禽兽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辩说,禽兽不会掩埋尸体,
见慕容复使眼色制止,便住口不说了。
那老丐道:“老儿请各位带一个讯息给敝帮……敝帮吴长
老,说新帮主庄聚贤这小子只是个傀儡,全……全是听全冠
清这……这……这奸贼的话。我们不服这姓庄的做帮主,全
冠清派……派人来杀……我们。他们这就要去对付吴长老,请
他老人家千……千万小心。”
慕容复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说道:“老兄放心
好了,这讯息我们必当设法带到,但不知贵帮吴长老此刻在
哪里?”
那老丐双目无神,茫然瞧着远处,缓缓摇头道:“我……
我也不知道。”
慕容复道:“那也不妨。我们只须将这讯息在江湖上广为
传布,自会传入吴长老耳中,说不定全冠清他们听到之后,反
而不敢向吴长老下手了。”那老丐连连点头,道:“正是,正
是。多谢!”慕容复问道:“贵帮那新帮主庄聚贤,却是什么
来头?我们孤陋寡闻,今日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那老丐气
愤愤的道:“这铁头小子……”
慕容复等都是一惊,齐声道:“便是那铁头怪人?”
那老丐道:“我刚从西夏回来,也没见过这小子,只听帮
中兄弟们说,这小子本来……本来头上镶着个铁套子,后来
全冠清给他设法除去了,一张脸……唉,弄得比鬼怪还难看。
那也不用说了。这小子武功很厉害,几个月前丐帮君山大会,
大伙儿推选帮主,争持不决,终于说好凭武功而定,这铁头
小子打死了帮中十一名高手,便……便当上了……帮主,许
多兄弟不服,全冠清这奸贼……全冠清这奸贼……”越说声
音越低,似乎便要断气。
邓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伤口,咱们想法子治好
伤再说。”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肠子也流出来啦……多谢,
不过……”说着伸手要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东西,却是力不从
心,道:“劳……劳驾……”公冶乾猜到他心意,问道:“尊
驾要取什么物事?”那老丐点点头。公冶乾便将他怀中物事都
掏了出来,摊在双手手掌之中,什么火刀、火折、暗器、药
物、干粮、碎银之类,着实不少,都沾满了鲜血。
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这一张……一张榜文,甚
是要紧,恳请恩公念在江湖一脉,交到……交到丐帮随便哪
一位长老手中……就是不能交给那铁头小子和……和全冠清
那奸贼。小老儿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不尽。”说着伸出不住
颤抖的右手,从公冶乾掌中抓起了一张折叠着的黄纸。
慕容复道:“阁下放心,你伤势倘若当真难愈,这张东西,
我们担保交到贵帮长老手中便是。”说着将黄纸接了过去。
那老丐低声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相烦……相烦
足下传言,我自西夏国来,这是……西夏国国王招婿的榜文。
此事……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可是我刚回
中原,便遇上帮中这等奸谋,只盼见到吴长老才跟他……跟
他说,哪知……哪知却再也见他不着了。只盼足下瞧在天下
千万苍生……苍生……苍生……”连说了三个“苍生”,一口
气始终接不上来。他越焦急,越说不出话,猛地里喷出一大
口鲜血,眼睛一翻,突然见到慕容复俊雅的形相,想起一个
人来,问道:“阁下……阁下是谁?是姑苏……姑苏……”
慕容复道:“不错,在下姑苏慕容复。”
那老丐惊道:“你……你是本帮的大仇人……”伸手抓住
慕容复手中黄纸,用力回夺。
慕容复任由他抢了回去,心想:“丐帮一直疑心我害死他
们副帮主马大元,近来虽谣言稍戢,但此人仍然认定我是他
们的大仇人。他是临死之人,也不必跟他计较。”
只见那老丐双手用力,想扯破黄纸,蓦地里双足一挺,鲜
血狂喷,便已毙命。
风波恶扳开那老丐手指,取过黄纸,见纸上用朱笔写着
弯弯曲曲的许多外国文字,文末还盖着一个大章。公冶乾颇
识诸国文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说道:“果然是西夏国王招
驸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国文仪公主年将及笄,国王要
征选一位文武双全、俊雅英伟的未婚男子为驸马,定放今年
八月中秋起选拔,不论何国人士,自信为天下一等一人才者,
于该日之前投文晋谒,国王皆予优容接见。即令不中驸马之
选,亦当量才录用,授以官爵,更次一等者赏以金银……”
公冶乾还未说完,风波恶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位
丐帮仁兄当真好笑,他巴巴的从西夏取了这榜文来,难道要
他帮中哪一个长老去应聘,做西夏国的驸马爷么?”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帮中那几个
长老固然既老且丑,但帮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双全、
英俊聪明之辈。要是哪一个丐帮弟子当上了西夏国的驸马,丐
帮那还不飞黄腾达么?”
邓百川皱眉道:“素闻丐帮好汉不求功名富贵,何以这易
大彪却如此利欲薰心?”公冶乾道:“大哥,这人说道:‘此事
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又说瞧在天下苍生什么的,
他未必是为了求丐帮的功名富贵。”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
也!”
公冶乾道:“三弟又有什么高见?”包不同道:“二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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