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一怔,心想:“假宫女邓炳春是陶姑姑所杀,柳燕死于方姑娘剑下,有什么经呈交教主?”不明她用意所在,说道:“你说有三部经书呈给教主?这倒不曾听说过。教主说黑龙使搞了这么久,一无所得,很是恼怒,险些逼得他自杀。”太后脸现诧异之色,道:“这可奇了。属下明明已差邓炳春和柳燕二人,将三部经书专程送往神龙岛。那自然是在柳燕为尊使处死之前的事。”韦小宝道:“哦,有这等事?邓炳春?就是你那个秃头师兄吗?”太后道:“正是。尊使日后回到神龙岛,传他一问,便知分晓。”
  韦小宝突然省悟,心道:“是了,邓炳春为陶姑姑所杀,这老婊子只道我毫不知情。她失去了三部经书,生怕教主怪罪,将一切推在两个死人头上,这叫做死无对证,倒也聪明得紧。哪知道这三部经书却在老子手中。这番话去骗别人,那是他妈的刮刮叫,别别跳,偏偏就骗不到老子。我暂时不揭穿你的西洋镜。”说道:“你既然已取到三部经书,功劳也算不小,其余五部,还得再加一把劲。”
  太后道:“是,属下从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将另外五部经书取来,报答教主的恩德。”
  韦小宝道:“很好!其实你如此忠心,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怕,便一次给你解了,也是不妨。不久我见到教主,一定给你多说几句好话。”太后大喜,躬身请了个安,道:“尊使大恩,属下永不敢忘。最好属下能转入白龙门,得由尊使教导指挥,更是大幸。”
  韦小宝道:“那也容易办到。不过你入教的一切经过,须得跟我详说,毫不隐瞒。”
  太后道:“是,属下对本门座使,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一名宫女咳嗽一声,说道:“启禀太后:皇上传桂公公,说有要紧事,命他立刻便去。”韦小宝点点头,低声道:“你一要放心,以后再说。”太后低声道:“多谢尊使。”朗声道:“皇上传你,这便去罢。”韦小宝道:“是,太后万福金安。”
  出得门来,只见八名侍卫守在慈宁宫外,微微一惊,心想道:“可出了什么事?”快步来到上书房。
  康熙喜道:“好,你没事。我听说你给老贱人带了去,真有些担心,生怕她害你。”
  韦小宝道:“多谢师父挂怀,那老……老……她问这些日子去哪里?我想老皇爷的事千万说不得,连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可是我又不大会说谎,给她问得紧了,我情急智生,便说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么好玩意儿,便买些进宫。又说,皇上吩咐别让太后知道,免得太后怪罪皇上当了皇帝,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
  康熙哈哈大笑,拍拍他肩头,说道:“这样说最好。让老贱人当我还是小孩子贪玩,便不来防我。你不大会说谎吗?可说得挺好啊。”
  韦小宝道:“原来还说得挺好吗?奴才一直担心,生怕这么说皇上不高兴呢。”
  康熙道:“很好,很好。我刚才怕老贱人害你,已派了八名侍卫去慈宁宫外守著,倘若老贱人不放你走,我便叫他们冲进去抢你出来,真要跟她立时破脸,也说不得了。”
  韦小宝跪下磕头道:“皇帝师父恩重如山,奴才弟子粉身难报。”
  康熙道:“你好好服侍老皇爷,便是报我对你的恩遇。”韦小宝道:“是。”
  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个密封的黄纸大封套,说道:“这是赏少林寺众僧的上谕,你挑选四十名御前侍卫,二千名骁骑营官兵,去少林寺宣旨办事。办什么事,在上谕中写著,到少林寺后拆读,你遵旨而行就是。现下我升你的官,任你为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那是正二品的大官了。你本是汉人,我赐你为满洲人,咱们这叫作入满洲抬旗。正黄旗是皇帝亲将的旗兵,骁骑营更是皇帝的亲兵。那御前侍卫副总管的官儿仍然兼著。”他知韦小宝不学无术,年纪又小,当真做官是做不来的,因此两个职位都是副手。
  韦小宝道:“只要能常在皇帝师父身边,官大官小,奴才弟子倒不在乎。”说著大力磕头谢恩,心想:“我好好是个汉人,现在摇身一变,变作满洲鞑子了。”又想:“皇帝师父叫我不忙去清凉寺去做小和尚,却先带兵去少林寺颁旨,封赏救驾有功的诸位大师,多半是让我出出风头。这叫做先甜后苦,先做老爷,后打屁股。”
  康熙将骁骑营正黄朴诩统灿邴珠传来,谕知他小桂子其实并非太监,而是御前侍卫副总管,真名韦小宝,为了要擒杀鳌拜,这才派他假扮太监,现已赐为旗人,属正黄旗,升任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
  灿邴珠当鳌拜当权之时,大受倾轧,本已下在狱中,性命朝夕不保,幸得鳌拜事败,我才获释,对擒杀鳌拜的韦小宝早已十分感激,听得皇上命他为自己之副,心中大喜,当即向他道贺,说道:“韦兄弟,咱哥儿俩一起办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们骁骑营这下可大大露脸哪。”韦小宝谦虚一番。灿邴珠打定了主意,这人大受皇帝宠幸,虽说是自己副手,其实自己该当做他副手,只要讨得他欢心,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康熙道:“我有事差韦小宝去办,你们两人下去,点齐人马。韦小宝今晚就即出京,不用来辞别了。”将调动骁骑劳营兵马的金牌令符交给了韦小宝。
  韦小宝接过金牌,磕头告别,心想:“老婊子干什么要入神龙教,这事还没查明,那也不打紧,多半是犯贱,下次回宫时再去问她。”又想:“昨晚给公主打了一顿,全身疼痛,一觉睡到大天光,没能去见陶姑姑,不知她在宫中怎样,下次回宫,得跟她会上一会。”
  当下二人去御前侍卫总管多隆。韦小宝取出康熙先前所书那张任他为御前侍卫总管的上谕,给他看了,多隆又是连声道贺:“韦小宝要挑那些侍卫,尽管挑选,只要皇上点头,要我陪你一去一遭也成。”韦小宝笑道:“那可不敢当。保护皇上,责任重大,多总管想出京去逛逛,却不大容易了。”多隆笑道:“下次我求皇上,咱哥儿俩换一换班,你做正的,我做副的,有什么出京打秋风的好差使,让做哥哥的走走去。”
  韦小宝点了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叫二人召约一批亲近的侍卫。灿邴珠点齐二千骁骑营军士。各参领、佐领参见副都统。皇帝赏给少林寺僧人的赐品,也即齐备,装在几十辆车上。皇帝要做什么事,自是叱嗟立办,只两个时辰,一切预备得妥妥帖贴。
  韦小宝本身该身穿骁骑营戎装,可是这样小码的将军戎服,一时之间却不易措办。灿邴珠想得周到,将自己一套戎装送给了他,传了四名巧手裁缝跟去,在大车之中赶著修改,吩咐他们晚上不能睡觉,赶好了衣衫才许回京,倘若偷懒,重责军棍。
  韦小宝抽空回到头发胡同,对陆高二人道:“今日已混进了宫中,盗经之事也已略有眉目。”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静候消息,不可轻易外出,以免泄漏机密。陆胖二人见他办事顺利,两天之间便了有头绪,均感欣慰,喏喏连声的答应。
  韦小命双儿改穿男装,扮作书僮,随他同行。



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处 佳人世外改妆时


  韦小宝动身启程,天色已晚,但圣旨要他即日离京,说什么也非得出城不可。出永定门行了二十里,便即扎营住宿。骁骑营是卫护皇帝的亲兵,都是满洲的亲贵子弟,服用饮食,无不高出寻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无不兴高采烈,何况又不是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干,那是朝廷出了钱请他们游出玩水,实是大大的优差。
  韦小宝吃了酒饭,睡觉太早,于是召集张康年,赵齐贤等众侍卫,骁骑营的参领佐领军官,齐到中军帐中。众中均想:“皇上不知差韦副都统去干办什么大事,他传我们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名人参见毕,韦小宝笑道:“哥儿们闲着无事,他奶奶的,大家来赌钱,老子作庄。”
  众军官一呆,还道他是开玩笑,却见他从怀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掷,骰滴溜溜的滚动,众人我才欢雷动。大凡当兵的无不好赌,只是行军出征之时,却严禁赌博,以免军心学动,有误大事。韦小宝又怎懂得这一套?骁骑营的参领佐领虽知军律,但想这一次又是不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统的雅兴?韦小宝又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往几下一放,足足有五六千两银子,说道:“哪个有本事的就来赢去?”众军官纷归本帐去取银子。
  骁骑营的军士有很多职位虽低,家财却富,听说韦副都统做庄开赌,都悄悄踅进帐来。
  韦小宝叫道:“上场不分大小,只吃银子元宝!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子,赢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了口气,一把撒将下来。
  他在扬州之时,好生羡慕赌场庄家的威风,做什么副总管、副都统,都还罢了,今日统带数千之众,做庄大赌,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众军官纷纷下注,有吃有赔。赌了一会,大家兴起,赌注渐大,挤在后面的军士也递上银子来下注。侍卫赵齐贤和一名满洲佐领站在韦小宝身旁,宛然帮他收注赌钱。中军帐中,但闻一片呼幺喝六、吃上赔下之声,宛然便是个大赌场。赌了一个多时辰,赌台上已有二万多两银子。有些输光了的,回营去向不赌的同袍借钱来翻本。
  韦小宝一把骰子掷下,四骰全红,正是通吃。众人甚是懊丧,有的咒骂,有的叹气。赵齐贤伸出手去,正要将赌注尽数扫进,韦小宝叫道:“且慢!老今日第一天带兵做庄,这一注送给了众位朋友,不吃!”
  众兵将欢声大作,齐叫:“韦副统当真英雄了得!”韦小宝道:“要加注的便加!”各人这一注死里逃生,都觉运气甚好,纷纷加注,满台堆满了银子。
  忽然一人朗声说道:“押天门!”将一件西瓜般的东西押在天门。众人一看,登时惊得呆了。赌台上赫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那首级头戴官帽,竟是一名御前侍卫。
  赵齐贤惊道:“葛通!”原来这是御前侍卫葛通的脑袋。他轮值在帐外巡逻,却被人割了头。
  众人惊惶抬头,只见中军帐口站着十多个身穿蓝衫之人,各人手持长剑。众军官人人全神贯注的赌钱,谁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进来的。帐中众军官没带兵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赌台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双手空空,说道:“都统大人,受不受注?”
  赵齐贤叫道:“拿下了!”登时便有四名御前侍卫向那青年扑去。那人双臂一分,抓住两人胸口,砰的一声,将二人头对头一撞,二人便即昏晕。跟着白光闪动,两柄长剑刺出,自另外两名侍卫的背心直通到前胸。两名侍卫惨声长呼,倒地而死。使剑的蓝衫人一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道人。两人同时拔剑挥手,双剑齐飞,扑扑两声,都插在赌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门!”道人叫道:“押下门!”两剑长剑果然分别插在上门下门。
  那青年左手一挥,四个蓝衫人抢了上来,四柄长剑分指韦小宝左右要害。
  赵齐贤颤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好大有胆子。杀官闯营,不……不怕杀……杀头么?”
  用剑指着韦小宝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声笑,说道;“我们不怕,你怕不怕?”却是娇嫩的女子声音。韦小宝侧头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蛋微圆,相貌甚甜,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带着笑意。他本已吓得魂不附体,但一见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气大增,笑道:“单只姑娘一人用剑指着我,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长剑微挺,剑尖抵到了他肩头,说道:“你既然怕,为什么还笑?”韦小宝脸孔一板,道:“我最听女人的话,姑娘说不许笑,我就不笑。”果然脸上更无丝毫笑容。那少女见他装模作样,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带头的青年眉头微蹙,冷笑道:“满洲鞑子也是气数将尽,差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带兵。喂,两把宝剑,一颗脑袋已经押下了,你怎地不掷骰子?”
  韦小宝身旁有美貌姑娘,又听他说要掷骰子,惊魂稍定,问道:“我输了赔什么?”那青年道:“那还问?输剑赔剑,输头赔头!”料想这少年将军定然讨饶投降。哪知韦小宝打架比武,输了便投降,在赌台上却说什么也不肯做狗熊,认脓包,何况身边有个俊美姑娘,人生在世,岂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丢脸?又想:“你们四把剑已指住了我,若要杀我,输也好,反正都是要杀,何必口头上吃亏?”当即拿起骰子,说道:“好,受了!输剑赔剑,输头赔头,输裤子就脱下?你先掷!”
  那青年料不到这少年将军居然有此胆识,倒是一怔。那中年汉子低声道:“大军在外,迟则有变!”要他不必无谓耽搁时光,只怕二千名满洲兵一涌而入,倒是不易对付。那青年向韦小宝望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惧色,说道:“我不跟你赌这一场,你死了也不服气。”接过骰子一掷,是个六点。那道人和中年汉子也各掷了,都是八点。
  韦小宝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说道“姑娘,请你吹口气!”那少女微笑道:“干什么?”还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气。韦小宝道:“成了!美女吹气,有杀无赔!”将骰子在掌心中摇了几摇,正要掷下,起齐贤道:“且慢!韦都统,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他怕韦小宝这一记骰子掷下去,掷成了六点以下,不免有性命之忧,更怕韦小宝不赔自己之头,而要割我赵齐贤的头来赔,谁教我站在旁边帮庄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讨饶。”
  韦小宝道:“乌龟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样,只是心惊胆战之际,手法不大灵光,四粒骰子掷去,骨碌碌的滚动,定了下来,掷不成一对天牌,却是六点。韦小宝大喜,叫道:“六吃六,杀天门,赔上赔下。”将葛通那颗首级提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赵大哥,拿两柄剑来,赔了上家下家。”赵齐贤应道:“是!”向帐门口走去。
  一名蓝衫汉子挺剑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韦小宝道:“不许拿剑?好,那也成,一把宝剑算一千两银子。”从面前一堆银子中取了二千两,平分了放在长剑之旁。
  这群豪客闯进中军帐来制住了主帅,众军官都束手无策,敌人武功既高,出手杀人,肆无忌惮,已方军士虽多,却均在帐外,未得讯息,待会混战一起,帐中众人赤手空拳,只怕不免要尽数丧命,栗栗危惧之际,见韦小宝和敌人掷骰赌头,谈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这批匪徒是跟你闹着玩么?”
  那青年又是一声冷笑,道:“凭我们这两把宝剑,只赢你二千两银子?台上银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蓝衫汉子走上前来,将赌台上的银子银票一古脑儿都拿了。那青年接过一把长剑,指住韦小宝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满洲人还是汉人?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们一进来就降了,此时如再屈服,变成有头无尾,前功尽弃,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说道:“老子是正黄旗副都统,名叫花差花差小宝的便是。你要杀便杀,要赌便赌!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最后八个字,实在是讨饶了,不过说得倒也颇有点英雄气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这句话倒也不错。小师妹,你年纪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斗斗。”那少女笑道:“好!”提剑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宝将军,我领教你的高招。”韦小宝身旁三人长剑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齐道:“出去动手!”
  那青年一挥手,长剑飞起,插在韦小宝面前桌上。
  韦小宝寻思:“我剑术半点儿也不会,一定打不过小姑娘。”说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剑,那就向我小师妹求饶。”
  韦小宝笑道:“好,磕头就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最好天天跪女人!”双膝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众蓝衫人都哄笑起来。
  突然之间,韦小宝身子一侧,已转在那青年背后,手中匕首指住他后心,笑道:“你投降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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