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心中一动,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见她半坐半卧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犹似没了骨头一般,胸口微微起伏,双颊红晕,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没什么好玩,这个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这教主夫人可还做不做哪?”
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随即明白:“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身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们得了?这是过桥抽板。”过桥抽板的事,他在天地会青木堂中早已有过经历,天地会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汉,过了桥之后不忙抽板,这些神龙教的家伙,岂有不大抽特抽、抽个不亦乐乎的?教主夫人虽美,毕竟自己的小命更美,当下伸了伸舌头,笑道:“教主我是当不来的,你们说这种话,没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点儿大逆不道。这样罢,教主、夫人,大家言归于好,今日的帐,双方都不算。陆先生、青龙使他们冒犯了教主,请教主宽宏大量,不处他们的罪。陆先生,你取出解药来,大家服了,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陆先生开口,立即说道:“好,就是这么办。白龙使劝我们和衷共济,不咎既往,本座嘉纳忠言,今日厅上一切犯上作乱之行,本座一概宽赫,不再追究。”
韦小宝喜道:“青龙使,教主答应了,那不是好得很吗?”
陆先生眼见韦小宝无论如何是不去杀教主了,长叹一声,说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们两位请立下一个誓来。”
洪夫人道:“我苏荃决不追究今日之事,若违此言,教我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
洪教主低沉著声音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日后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骨无存。”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那是神龙教中最重的刑罚,教主和夫人当人立此重誓,虽为势迫,却也是决计不能反口的了。陆先生道:“青龙使,你意下如何?”许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陆先生又道:“无根道长,你以为怎样?”
无根道人大声道:“就是这样。洪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伙儿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我们兄弟一个个的残杀。青龙使这番发难,只求保命,别无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当众立誓,决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杀害兄弟,大家又何反他?再说,神龙教原也少不得这位教主。”
一群少年男女纵声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陆先生道:“韦公子,你没喝雄黄药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韦小宝笑道:“这毒原来如此易解。”走到厅外,却找不到冷水,绕到厅后,见一排放著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装满了清水,原来是防竹厅失火之用,当下满满提一桶清水,回到厅中,先舀一瓢喂给教主喝下,其次喂给夫人。第三瓢却喂给无根道人,说道:“道长,你是英雄好汉。”第四、第四瓢喂了胖头陀和陆先生,第六瓢喂给沐剑屏。
各人饮了冷水,便即呕吐,慢慢手脚可以移动。韦小宝又喂数人后,陆先生已可起立行走,过去扶起青龙使许雪亭,为他止血治伤。胖头陀等分别去提冷水,灌救亲厚的兄弟。不久沐剑屏救了向名红衣少女。一时大厅上呕吐狼藉,臭不可闻。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聚会。”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众兄弟自伙之间,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争吵寻仇,违者重罚。五龙少年不得对掌门使不敬,掌门使也不可借故处置本门少年。
众人齐声奉令,但疑忌忧虑,毕竟难以尽去。
洪夫人柔声道:“白龙使,你跟我来。“韦小宝还不知她在呼唤自己,见她招手,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便跟了过去。
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厅,已可行动的教众都躬身行礼,高声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条青石板路,向厅左行去,穿过一大片竹林,到了一个平台之上。台上□著几间大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剑前后把守,见到教主,一齐躬身行礼。洪夫人领韦小宝进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这位韦公子,是你们白龙门新任的掌门使,请他在东厢房休息,你们好好服待。”说著向韦小宝一笑,进了内堂。
几名白衣少年转身向韦小宝道:“属下少年参见座使。”韦小宝在皇宫中做惯了首领太监,在天地会中又做惯了香主,旁人对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点了点头。
几名白衣少年引他进了东厢房,献上茶来。虽说是厢房,却也十分宽敞,陈设雅洁,桌上架上摆满了金玉古玩,壁上悬著字画,床上被褥华美,居然有点皇宫中的派头。
几名白衣少年见洪夫人言语神情之中,显然对韦小宝极为看重,而教主这“仙福居”更是从无外人在此过宿,白龙使享此殊荣,地位更在其他四位之上了。这些少年在此守卫,不知适才大厅中的变故,但见韦小宝位尊得宠,一个个过来大献殷勤。
当日下午,韦小宝向几名白衣少年问了五龙门的各种规矩。原来神龙教下分五门,每一名统率数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数百名寻常教众。掌门使本来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宿将,但教主近来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岁左右之人,便得出掌仅次于掌门使的要职,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无人有丝毫诧异。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厅中召集会众。各上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虽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极深,谁也料不到他会有什么厉害手段使出来。
教主和夫人升座。韦小宝排在五龙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头陀和陆先生之上。
洪教主问道:“青龙使伤势怎样?”陆先生躬身道:“启禀教主,青龙使伤势不轻,性命是否能保,眼下还是难说。”教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小瓷瓶,道:“这是三颗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给他服了。”说著也不见他扬手,那瓷瓶便向陆先生身前缓缓飞来。
陆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说道:“谢教主大恩。”他知这天王保命丹十分难得,是教主派遣部属采集无数珍奇药材炼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参、白熊胆、雪莲等物,尤其难得,是教主大费心力所炼成的,前后也不过十来颗而已。许雪亭一服这三颗灵丹,性命当可无碍。
其余老兄弟都躬身道谢,均想:“青龙使昨日对教主如此冲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赐珍药,那么他的的确确的不咎既往了。”无不大感欣慰。大厅中本来人人严加戒备,这时脸上都现笑容,不少人大吁长气。
洪夫人笑道:“白龙使,听说你在五台上见到一块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韦小宝躬身道:“是!”
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拓得这碣文在此。”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了开来,取出一张极大的拓片,悬在东边墙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无人能识。
洪夫人道:“白龙使,你若识得这些文字,便读给大家听听。”
韦小宝应道:“是。”眼望拓文,大声背诵陆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下去,偶尔遗忘,便问:“嗯,这是个什么字,倒也难认,是了,是个『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祟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那四句时,将之改了一改,说是“仙福永享,连同夫人。寿与天齐,文武仁圣。”
这“连同夫人”四字,实在颇为粗俗,若教陆先生撰写,必另有雅训字眼,但韦小宝不通文理,哪里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不将四字改成五字,已十分难能可贵了。
洪夫人一听到这四字,眉花眼笑,说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龙使胡乱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兴,点头笑道:“好,好!我们上邀天眷,创下这个神龙教来,原来大唐贞观年间,上天已有预示。”
厅上教众齐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无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骇然,均想:“教主与夫人上应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韦小宝最后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洪夫人叹道:“圣贤豪杰,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连吴三桂这等人,也都在老天爷的算中。教主,这八部宝经,份中应属本教所有,迟早都会到我神龙教来。”教主捻须微笑,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又大叫:“寿与天齐,寿与天齐!”
待人声稍静,洪教主道:“现在开香堂,封韦小宝为本教白龙门掌门使之职。”
神龙教开香堂,和天地会的仪节又自不同。韦小宝见香案上放著五只黄金盘子,每只盘子中都盛著一条小蛇,共分青、黄、赤、白、黑五色。五条小蛇昂起了头,舌头一伸一伸,身子却盘著一动。
韦小宝拜过五色“神龙”,向教主和夫人磕头,接受无根道人等人道贺。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黄酒让他饮下,笑道:“饮了此酒,岛上神龙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后再也不会来咬你了。”教主赐了一串雄黄珠子,命他贴肉挂著,百毒不侵。跟著白龙门本门的执事和少年齐来参见掌门使。教主吩咐:“青龙掌门使因病休养,胖头陀拓文有功,青龙门事务,暂由胖头陀代理。待青龙使病愈,再行接掌。”胖头陀躬身奉命。
教主又道:“五龙使和陆高轩六人,齐到后厅议事。”当即和夫人走下座来。厅上众人高呼恭送,无根道人、韦小宝、胖头陀、陆先生等都跟随其后。韦小宝这时才知,原来陆先生的名字叫陆高轩。
那后厅便在大厅之后,厅堂不大,居中两张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设了五张矮凳,三位掌门使分别坐下,胖头陀也坐了一张,说道:“白龙使请坐。”
韦小宝见陆先生没有座位,微感迟疑。陆先生微笑道:“白龙使请坐,『潜龙堂』中,没有我这等闲职教众的座位。”韦小宝料想规矩如此,胖头陀不是代理青龙使,那也是没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陆先生站在黑龙便下首。
突然之间,殷锦等四人都站起来,韦小宝不明所以,跟著站起,只听殷锦和陆先生等五人齐声念道:“教主宝训……”韦小宝当即跟著念下去:“……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成。”他尖锐的童音,双比那五人更大声了些。洪教主点了点头,五人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这八部《四十二章经》散处四方,可是黑龙使报称,其中四部在皇宫之内,却是何故?”黑龙使道:“想来这四部经书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处,后来给鞑子抢入了宫中。”教主沉吟不语,黑龙使脸上惧意渐浓。
洪教主转向胖头陀,问道:“你师兄有消息回报没有?”
胖头陀恭恭敬敬的道:“启禀教主,瘦头陀以前曾说,在镶蓝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后来却再也查不到什么了。”
韦小宝心中一动:“镶蓝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师父去过的地方吗?原来胖头陀还有个师兄,叫做瘦头陀。”只听洪教主道:“你说我吩咐他尽快追查,不得懒散。”胖头陀连声答应。
过了一会,洪夫人微笑道:“黑龙使派人去皇宫取经,据他自己说,已经竭尽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经书也没取来。这件事,咱们恐怕另得派一个福份大些的人去办了。”
黄龙使殷锦忙道:“夫人高见。取经之事,想来和福份大小,干系极大。黑龙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替教主立功,可是始终阻难重重,多半是福气不够,因此宝经难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见,谁的福份够呢?”殷锦道:“本教福气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过总不能劳动两位大驾亲自出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龙使。他识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隐隐透出红光,福份之大,教主属下无人能出其右。”
教主捻须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担当这件大任么?”
白龙使一职,在神龙教虽然甚尊,在韦小宝心里,却半点份量也没有,他既陷身岛上,只好随遇而安,瞧著闭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过瘾之极,但瞧多了,如给教主发觉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难免有杀身之祸,还是尽速回北京为妙,听教主这么说,正是脱身的良机,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属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没有的,但托了两位大福气,混时皇宫中去偷这四部经书,倒也有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点了点头。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奋勇,足见对教主忠心。我知你聪明伶俐,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来给教主办成这件大事的。”
洪教主缓缓道:“据黑龙使禀报,他派在皇宫中的部属传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个小太监,叫做什么小桂子的……”韦小宝大吃一惊:“拆穿西洋镜,那可糟糕之极!”听教主续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于我教。我们接连派了几批人手出去,要擒他来审问,章老三找他不到,胖头陀也不成功,不料小桂子没找到,却遇上了你。”
殷锦听教主语气稍顿,说道:“那是教主洪福齐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续道:“白龙使,你到得宫中,这小桂子的事,可得细细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到底有什么图谋。”
韦小宝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欢喜,听教主口气,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宫了;向胖头陀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泄漏我的秘密,算你是好人。”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人,据说藏有强身保命,延年益寿的大秘密。想我们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许以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这八部经书,迟早自会落入教主手中。白龙使,你再去为教主立一大功,将这八部经书取来,教主自然另有封赏。”
韦小宝站了起来,躬身说道:“属下粉身碎骨,也难报教主与夫人的大恩,自当尽忠报国,马革裹□。”这“尽忠报国,马革裹□”八个字,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每逢大将出征,君王勉励,大将就慷慨激昂,说了这八个字出来,他依样葫芦,用在此处,未免有点不伦不类。
洪夫人一笑,说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几个人相助,可随便挑选。”韦小宝心想:“我自救脱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缚手缚脚。”说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机密,啊,是了,赤龙使座下的少女,属下想挑一两人去,让她们乔装宫女,在宫里行事较为方便。”他想到了沐剑屏,要将她带去。
无根道人道:“这些小姑娘只怕没什么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随便挑选就是。”韦小宝道:“多谢道长。”
陆高轩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谢教主不杀之恩……”
洪教主挥一挥手,皱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记在心上,今后谁也不许再提。”
陆高轩道:“是,多谢教主。属下想跟随白龙使同去,托赖教主与夫人洪福,或能为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属下感激之诚。”洪教主点头道:“陆高轩智谋深沉,武功高强,笔下更十分来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很好,很好,你跟随白龙使同去便了。”陆高轩寻思:“他说『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头陀说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也愿随同白龙使去北京为教主办事。”教主点了点头,见黄龙使也欲自告奋勇,说道:“人数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们两个同去。一切行止,全听白龙使的号令,不得有违。”陆高轩和胖头陀躬身说道:“属下遵命。”
洪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条小龙,五色斑谰,是青铜、黄金、赤铜、白银、黑铁铸成,说道:“白龙使,这是教主的五龙令,暂且交你执掌。教下数万教众,见此令如亲见教主。为了干办大事,付你生杀大权。立功之后,将令缴回。”
韦小宝应道:“是。”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心下发愁:“我只盼一回 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么神龙教、恶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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