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
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
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一件
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
小指头大小。
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
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
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
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
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
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
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那婆婆偏
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
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
“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显是使
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
我卫护?唉,她爱这么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
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
不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令狐冲道:
“是。”心想:“上了年纪之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
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坐倒。
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
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冲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
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
走时已有些气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会儿。”
令狐冲应道:“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
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
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
有人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
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
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
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
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






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
这些人的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
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无法应付的怪
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
后到底有甚么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
雕一般,但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由于见到了那位
婆婆,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
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
之心大起:“为甚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这般惊惶?难道婆婆当
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
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
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东西也瞧不
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道:“小
人瞎眼已久,甚么都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
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的眼睛,忙叫:
“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
底是甚么缘故?”
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
只是生怕难以取信。”
令狐冲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
睛了。”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们。东海中有座蟠龙岛,可
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海中,有
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那婆婆道:“正是这






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这一辈子也
不用回中原来啦。”
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色,说道:“咱们即刻
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
那婆婆冷冷的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甚么事?”那人道:
“是,是!小人胡说八道。”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
那婆婆道:“去罢!”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刺瞎了眼的
汉子则由旁人搀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单凭一句话,便将他们发配去
东海荒岛,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
赦,可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的行走,心头思潮起伏,
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
“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
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
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样看来,黄帮主、司马岛主、祖
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干
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
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由自主的连打两个寒噤。
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
是令狐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声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
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
应道:“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
婆钻入了树丛之中。
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
其时相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






句话,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
来。”当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辛国梁和
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
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派晚辈令狐冲,
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喝道:
“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说话,易
国梓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
令狐冲躬身道:“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
“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
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道高僧模样,又知“方”字辈僧
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料
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
的道:“多谢大师垂询,敝业师安好。”
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
更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这是易国梓师侄。辛易二人,你
们曾会过面的。”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辈。晚
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
梓哼了一声,道:“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
国梓,是你打伤他的吗?”
令狐冲道:“一时误会,算不了甚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
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大
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又






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决不
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
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了好大
面子,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
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
说,倒像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
易国梓怒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身
受重伤,跟我有甚么干系?”
令狐冲叹了口气,淡淡的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
说不得的。倘若传了出去,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
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各人心下
明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
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
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的辈份也高于令狐冲。易
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
师兄弟二人在场?更何况令狐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
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真的将华山派一个后辈打死,纵不
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
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
方生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
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的手腕,手指在他“大
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觉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
奇古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凛,他
是当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数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
力弹开手指,实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






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
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
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辈却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
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问道:“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
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使的确是邪派武功,半点
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
怎么躲将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
令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门弟子,怎
地出言无礼?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愿见你,免得生气。”易国
梓道:“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望而知。”
令狐冲道:“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这当儿
还在胡说八道。”
觉月接口道:“令狐少侠,适才我在山冈之上,望见跟在
你身后的那女子步履轻捷,不似是年迈之人。”令狐冲道:
“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甚么希奇?”
方生摇了摇头,说道:“觉月,咱们是出家人,怎能强要
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令狐少侠,此事中间疑窦甚多,老衲
一时也参详不透。你果然身负重伤,但内伤怪异,决不是我
易师侄出手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盼你早日
痊愈。后会有期。你身上的内伤着实不轻,我这里有两颗药
丸,给你服了罢,就只怕治不了……”说着伸手入怀。
令狐冲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气度不凡。”躬身道:
“晚辈有幸得见大师……”






一语未毕,突然间刷的一声响,易国梓长剑出鞘,喝道:
“在这里了!”连人带剑,扑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
叫道:“易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易国梓从灌
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拍得一声响,直挺挺的摔在
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方生等都
大吃一惊,只见他额头一个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手中兀自
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辛国梁、黄国柏、觉月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
扑向灌木丛去。方生双手一张,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
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是黑
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中一无动静,更无半
点声息。方生又道:“敝派跟黑木崖素无纠葛,道兄何以对敝
派易师侄骤施毒手?”灌木中仍然无人答话。
令狐冲大吃一惊:“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总舵的所在,
难道……难道这位婆婆竟是魔教中的前辈?”
方生大师又道:“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缘。
道友既然出手杀了人,双方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道友何不
现身相见?”令狐冲又是心头一震:“东方教主?他说的是魔
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此人号称当世第一高手,那么……那么
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那婆婆藏身灌木丛中,始终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
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
时鼓起一股劲气,跟着向前推出,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数
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时,呼的一声响,一
个人影从灌木中跃将出来。






令狐冲虽然满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样,总是记着诺言,急
忙转身,只听得辛国梁和觉月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
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
其时正当巳牌时分,日光斜照,令狐冲为守信约,心下
虽然又焦虑,又好奇,却也不敢回头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只
见地下黑影晃动,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方生手中
并无兵刃,觉月使的是方便铲,黄国柏使刀,辛国梁使剑,那
婆婆使的是一对极短的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
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
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辛国梁等三人却大声吆喝,声势威猛。
令狐冲叫道:“有话好说,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年
老婆婆,成甚么样子?”
黄国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
话。她……”一语未毕,只听得方生叫道:“黄……留神!”黄
国柏“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
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方生大师
以袖风击断树木,内力强极,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居然还
占到上风。”跟着觉月也一声大叫,方便铲脱手飞出,越过令
狐冲头顶,落在数丈之外。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
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只有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和那婆
婆相斗。
方生说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连杀我师侄
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
拍拍几下急响,显是方生大师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
是木棒木棍之属。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来越凌厉,逼得






他不断向前迈步。
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战
局当即改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似乎已有
些内力不济。方生大师道:“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
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发落便是。”那婆婆不答,
向辛国梁急攻数招。辛国梁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
师接过。辛国梁定了定神,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
又斗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但劲风却越来越
响。方生大师说道:“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快抛下兵刃,
跟我去少林寺,否则再支持得一会,非受沉重内伤不可。”那
婆婆哼了一声,突然间“啊”的一声呼叫,令狐冲后颈中觉
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溅
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师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
了伤,更加支撑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该当知道。”辛
国梁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
弟报仇。对付妖邪,岂能慈悲?”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
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原是要我保护她,此时她身遭大
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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